第三章 秘密 天道

　　从刘季走掉的那个春天到夏天的头一两个月，吕雉总被一件事折腾得食之无味寝之不安，她又怀孕了。而且这一次的反应特别厉害，这都是做女人免不了的，吕雉自然心里也明白。但她更明白的是她必须要生一个儿子，在这个一夫多妻的国度，丈夫是自己唯一的男人，但自己未必是丈夫唯一的女人。只有母凭子贵，才能坐在夫家属于自己的位子上，但要想做得更稳更久，则还需要下更多的功夫。在她的印象中，小时候，父亲的美妾如云，但很多没有生育，有的只是生了女儿。于是，随着从山东到江苏一次又一次的逃难，那些完全没有生育过的女人们然后便被卖的卖送的送直接被处理掉了。而生育过女儿的，就给一笔钱自谋出路。即使是生过男孩的，也只有吕雉的母亲一个人跟随着吕公来到了沛县，其余的在半路上若有合适的房产和田地时吕公就买下来给他们就地安置了。
　　时至今日，吕雉每每设身处地想起父亲做的这些事情，记起那些离别的女人们一个个在风中披散着长长的头发，有的面无表情目光呆滞，有的发出凄厉地哭泣和有的留下绝望的背影。在男权社会，没有男人意味着她们的后半辈子将面临很大的变数和可怕的未知，但如果遇人不淑又将会是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回想当时的状况，吕雉的脊背还一阵阵发麻和当初躲在暗处观察的时候一样，她很容易做出自己的价值判断。那就是她不但要生儿子，还要具有不可撼动的地位和无法取代的作用。如果幼年的时候还会对那些女人不幸的遭遇而惊讶的话，那么现在她的心中已经有了明确的方向了。女人根本没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和地位，如果非要说有那么首先来源于丈夫其次是儿子。别人看一个女人，完全不是你怎么样，而是你的丈夫和儿子怎么样，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一年多后，在初秋的一个下午，刘季从咸阳回来了。当他到了家门口，看见院子里晾晒着的小孩的尿布有点摸不着头脑。在院子里铺着的草席上，有一个小男孩正在上面独自玩耍，当这个小婴儿看见刘季，抬起头乐了，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呀呀叫道，意图让刘季抱一抱他。在阳光的照耀下，小孩子白白的嫩嫩的肥嘟嘟的光屁股显得非常可爱。然后，他开始一点点地爬向刘季。刘季受到他的影响，也笑起来了。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一个女人从屋子里面走了出来，是吕雉。吕雉看见刘季回来了，非常高兴，忍不住说道：“你还不赶紧抱抱他，他是你的儿子，爹和娘他们可都等着你回来给他起名呢！”“我儿子，好，好，好！”刘季一连串的叫好，并且立马蹲下身来，并把孩子抱在怀里，很骄傲地对儿子说道：“儿子，你老子我可是天下最有名的帅哥，你小子长大了可要像我啊！”
　　刘季虽然早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但那是名不正言不顺的非婚生子，这回可好，总算有了正儿八经的儿子了。话说刘季的长子刘肥，生母为一个曹姓的寡妇，这个寡妇原来在泗水亭旁边不远地酒家以卖酒为生，和刘季眉来眼去，就暗结珠胎。本来这寡妇想这家伙长得还算不错，为人性格也豪爽开朗，虽然无权无势的，倒也可以做个终身的依靠，她的年龄也很大了比她相中的刘季还大三岁，先前那个死鬼也没留下一男半女，于是她想着凭肚子里的孩子嫁入刘家，但奈何刘家的两老拼命反对，直到有一天，这孩子想弄也弄不下来了。于是，她生下了这个孩子。起初，她见刘季对自己非常好，可渐渐地她发现他不再看得起她也去得少了。她知道刘季再也没有把她放在心上了。于是她想，我现在既不是妙龄女子，也不是清白的人家，还背着个寡妇的名声，过不了多久我将年老色衰，现在我也到了该为自己找一个后半生吃饭的地方去了。事实上，她的酒馆生意也大不如从前了，她招揽过往酒客的能力也大大下降了。一个寡妇，开着一家小酒馆，带着一个没名分的儿子，的确也不是个事儿。于是，某一天，她一狠心一咬牙把孩子交到刘季手里，背着个小包袱走了，后来她嫁给了邻县的一个又老又丑的丧妻的石匠，这石匠有的是大把的力气，人们注意到她经常鼻青脸肿，她偶尔高盘着的发髻和淤青里依稀可辨的五官告诉人们她曾经是一个多么美丽和曼妙的女人，只是这个女人再嫁仅仅几年的功夫，连背都佝偻了，人们都像看戏的一样的看着她的石匠丈夫和她。（刘季在后来分封自己的这些儿子时，对刘肥相当大方，也许是想弥补过去漫长的岁月里对这对母子的亏欠吧！再后来，当刘肥想让自己的母亲享享福的时候，偷偷地派人多方打探，然世事无常，据说她已经死掉很多年了，那个石匠还在，但脑子和手都严重萎缩了，她的第二段婚姻还是没有生育，至于她葬在哪里也根本没人知道。）
　　这么一个重大的隐私，直到婚后的第二日，吕雉才得以知晓。从那一天起，她以她的宽厚和善良接纳了这个从小被母亲遗弃被父亲遗忘的刘肥，直到后来有了利益上的冲突才改变。一般来说，一个年轻的后妈很难对继子有真情实意，不可避免地会反感。但吕雉还真没有这样的情绪，在她第一眼看到怯生生的刘肥躲在婆婆的身后时就心生怜悯，想起自己那些被父亲抛弃掉的同父异母的小妹妹小弟弟们，他们小小的脑袋，一个个从自己的身边消失再也看不见。只是由于从小像一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的刘肥，性格极其敏感，言语少且谨慎，无论吕雉对她多么的好，这对非亲生母子之间都像隔着一道高墙，刘肥还是由于自己的恐惧去躲避她，而接着又靠近她；吕雉还是不能凭感情和理性去想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终究不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吕雉想。
　　看到从咸阳回家的刘季如此喜爱新生的儿子，吕雉当然特别高兴。刘季给这个儿子命名为刘盈，吕雉在其后的很长的一段岁月里，把自己劈成了两半，一半给了自己的丈夫，一半给了自己的儿子。
　　话柄不断，即使两人接连生了两个孩子，但吕雉的母亲还是对这桩婚事耿耿于怀。当年质疑吕公的话还是会在他的耳边再次响起。“公始常欲奇此女，与贵人。沛令善公，求之不与，何自妄自许与刘季？”随着吕夫人说这句话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每听见，对于这个似乎愚蠢的问题，已经不复当年雄姿的吕公便不屑一顾，懒于辩解，默默走开。虽然这个碎碎叨叨的妻子一直陪在自己的身边，但这种事情不是一两句能说得清楚的，且那些话也是不能说的。好钢用在刀刃上，如果是天平盛世的好时光，他自然不会把女儿许于刘季，但他深刻理解秦王朝的运行弊病，也清楚地知道秦不久矣天将大乱。那么，究竟大秦帝国的弊病在哪里呢？又有哪些不能忽视且越来越严重的问题呢？
　　民生之巅极为天。在春秋战国时候的诸侯混战中，五霸争锋七雄并峙，而后起的秦国则奇迹般的崛起。秦人的先祖是一个善于养马的民族。二十二的秦王嬴政在故都雍城举行了盛大的国君成人加冕仪式，开始亲理朝政。三十九岁的他建立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帝国，秦始皇认为自己的功劳胜过之前的三皇五帝，将大臣议定的尊号改为“皇帝”。秦始皇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使用“皇帝”称号的君主，对中国和世界的历史均产生了深远而重大的影响。在他心目中年轻又恢弘的帝国其实已经是一个由于连年厮杀而疲惫不堪的老人。这个老人的躯干和四肢上布满了伤痕，急需要休整。可这位皇帝忘记了先秦《秦风》中记载的秦人的气概，骄堕浮糜之习开始上演。各种浩大的工程纷纷开建，富国强民的祖先遗训成了一句空话。一个布满伤痕的老人却长了一颗不安分的心，结果可想而知，民生维艰。
　　由于帝国实行中央集权制，能够倾全国之力，无论哪一项工程均鞭笞天下、威震四海，草菅人命，然无人敢抱怨。早起的丞相吕不韦吸收了少量的儒教奉行道教，他希望秦王能以民生为重顺应民心，以生养万物。可君主严酷苛刻推行法家之术，而且穷奢极欲。君和相的矛盾不可调和，在这场权利和施政纲领的斗争中，这位相后来输了并且输得很惨。如果说万里长城还能抵御匈奴，对边疆百姓有点好处，推行郡县制度，统一法令，统一度量衡，统一文字这些都有利于国家的发展。那么阿房宫和骊山陵墓就完全是劳民伤财了，无数的累累白骨被满到了地下，也在全国各地埋下了危害帝国的安全隐患。而且还有文化上的浩劫，自从焚书坑儒的事件发生后，中国历史上就再也没有了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这样不同学派的涌现及各流派争芳斗艳的局面了。
　　公元前210年，这位残暴独裁又刚愎自用，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裁决的皇帝，由于每日批阅文书一百二十斤，工作极度劳累；加以巡游中七月高温，长期又纵欲过度，还有所谓的长生不老药中的重金属在体内所致的慢性中毒，以上诸因素并发，促使他在东巡途中病发身亡，驾崩于沙丘平台。赵高和李斯满着这个消息，一直把尸体运回咸阳，走了三个月，回去都臭不可闻了。赵高还勾结始皇少子胡亥及李斯，伪造遗诏立胡亥为太子，是为秦二世，并且如法炮制以假诏赐死太子扶苏。在李斯也被除掉后，赵高官拜郎中令，成为胡亥最亲信的决策者。这对暴君奸臣在一起，开始制造一幕又一幕令人发指的惨案。貌似强大的大秦帝国，在民心已经涣散，民不聊生的情况下更加苦不堪言。男子力耕不足粮赋，女子纺绩不足衣服。
　　对于又刚刚从咸阳回来的刘季来说，很快就接到了上司的命令，必须立即再次带人赶往咸阳。新任的二世皇帝，首先要做的事情是继续大修父皇的陵墓，大派劳役，即使先前服役已经到期并且回到家的役夫也不能幸免。消息一出，全县哗然，家家叫苦不迭，户户唉声叹气，但一级一级不断地往下催。十里一亭，十亭一乡。见上面催得那么紧，作为最小的小吏刘季也毫无办法，只得能拖延一天是一天。正在这个多事之秋，吕公死了。他不愿看见天下大乱，可如今民穷财尽，利不能兴，害不能除。宫中又陷入霄小拨弄中，无用之人，越来越猖狂胡为。眼看问题到了日益严重的程度，他虽然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局却又无法承受这样的亡国之兆，他既不能阻挡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态势的演变。于是，当他又在院子里晒太阳时，突然觉得这阳光好刺眼，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就这样再也没有睁开。各种不幸纷至沓来，吕夫人在吕公死后不到三天，也死了。再也没有人让他唠唠叨叨，突然之间，她觉得她的天塌下来了。她坐在院子里，吕公长坐的摇椅上，回想他们的一生，想他们最后的时光，没有了那个男人，她觉得没有足够的精力再去忙碌，无论她在屋里再叫这个人多少次都再也没有人应答了。当为吕公后事忙碌的家人发现她怎么总坐在上面，还一动不动的时候，她已经张着眼睛死去好几个时辰了。忙完老丈人和丈母娘的丧事，时间已经相当紧迫了，无法再拖延下去了。大家不得不商量好时间，他们的行程即将开始，而历史新的一页也即将拉开大幕。从夏、商、周到秦，历史从具体来看好象是某一个人，某一个时代的人的功过，但是从整个历史来看，却未尝不是历史上某些规律在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