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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第五章

作品名称:沧桑      作者:河杨      发布时间:2013-08-13 21:29:03      字数:6013

  五、三十里路亲眼所见多饿殍
   三次就餐饥肠辘辘没进食
  赵恒贵继续往南走。时辰不大,附近的另一个小镇谷口铺已经历历在目了。谷口铺北面有一条小河,河上有座小石桥。离小石桥还有一百米的样子,有个走路的妇女,挡在了他的面前。
  其实,赵恒贵老早就看见了这位妇女在这里走了。因为她走得太慢了,就像前些年在庙里烧香的人挨塔①一样。因此简直不能说她是在走路,说她是在脚擦脚地磨蹭,还差不多。她年纪约么三十多岁,长长的头发,像松毛一样,黄焦焦的,盖住了半边脸;脸上的皮肤黑得发紫,像是从来没有盥洗过似的。她的面容像石头雕的,毫无表情;身上的衣服,前挂一块,后披一片,连身体上应该不让人看的地方也遮掩不了。身上骨头像柴棍子一样,撑着身上的皮肤,显得皮肤像是又脏又旧的羽纱,罩在这柴棍子外面,既皱皱巴巴,还似飘飘忽忽,极不服帖的样子。赵恒贵在东圩看到的社员,虽然已经多是面无血色,瘦骨嶙峋,体态像风筝架子似的,然而,比起眼前这位妇女来,还是强得多了。
  那妇女见赵恒贵来了,竟抖抖索索地站着不走了。抬着头用呆滞的眼光望着他。赵恒贵来到她的面前,也向她望了一下,侧着身体,准备从她身边抢道过去。这妇女大约想为赵恒贵让道,身体仄了一下,紧接着竟就地躺了下来。她的躺法非常艰难,双脚没能拿得出来,身子却缓缓地坐到了双脚上面。恒贵见了,对她说:“大姐,你身体不好,歇一下再走吧。”这妇女眨巴着浑浊的眼睛,嗫嚅着、含糊不清地说:“我,我没病;饿,饿得走不动……”说着,头耷拉了下去,整个身体也躺在了大路上。恒贵见状,急忙俯下身子,要把她扶起来。可是,她两只眼睛却瞪得大大的,又哀呆呆地往上直翻。赵恒贵见不着她的黑眼珠,只见她白眼珠不停地晃动着,同时,还听得她牙齿咬得咕咕响,口里流出了白沫来。赵恒贵抓住她的双臂,想把她抱着站起来。可是,她反而双腿双手挺直,笔直马条地挺在了地上。
  这时,从镇里出来了个中年男子,赵恒贵赶紧叫道:“同志,快来,这个妇女倒在了路上,危险得很。我俩做个对手,快把她抬到医院里去吧!”这个男子走近妇女身边,蹲下来仔细看了又看,却又摇了摇头说道:“解放军同志,这人没救了。现在像这样‘路边倒’的人多得很,三天两天都是。有些日子里一天里还有好几个呢。没办法啊,你看了心疼,是顾不及的啊!”说着,转身走了。恒贵望着躺在路上的妇女,叹着气,想一个人把她背到医院里去,却又扶她不起来;想离开,又不忍心。于是就地踌躇了起来。大约十分钟后,他再蹲下身子看她时,这妇女已经毫无气息,安静地躺在路边,了结了她的生命。
  赵恒贵三年来第一次回家,还不到半天工夫,所见所闻,令他不寒而栗。然而,他非常明白,自己只是个小兵,对眼前的情况,并无回天之力。他这样思索着眼前的环境,觉得对这死去的妇女也无可奈何,只好于她而不顾了,硬着心肠,还是走自己的路。
  他来到谷口街上,本来还算热闹的小镇,现在,几乎碰不到人。满街的房子,灰不流秋,一座商店,门可罗雀。整个街道的墙壁上一人高的地方,都用石灰水刷了两尺多宽的白颜色,上面用红颜色写着大幅标语,都是些“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总路线万岁”之类的标语口号。这些标语,赵恒贵见得多了,并不觉得新奇,因此也不留神。由于心绪的缭乱,对街上其他景物也没有兴致浏览。他想起部队里领导,进行时政教育的时候,总经常讲新农村,新景象,常常讲得他心潮澎湃,兴致盎然,以为现在的农民真正过上了比从前好得多的新生活了。可是,回家来才这一点时间,所见所闻,简直不敢面对现实!早上,他在东圩村上所看到的情况,又听了新镇茶馆里老赵的话,以为只是东圩村才格外的困难。哪晓得远离东圩的谷口,竟然也有这样的“路倒人”!哎呀,这是怎么回事?看来眼下的农村,大多数地方的情况,比起东圩来,只能是娘儿之间比大腿——不相上下了啊!他当兵前与家里的农民们天天相处,深深知道这些人所以非常艰难,绝不是因为无能无识,或者是不会为人处世,更不是因为贪懒怕做;而完全是个人无法改变的大形势所造成的啊!于是,他庆幸自己,幸亏去当了兵,不然的话,还不知道被弄成什么样子了!
  赵恒贵出了谷口,前面的路是繁昌、南陵两县交界的地方。这里是一片湖滩,眼前还没到发大水的时候,可以从滩中直接穿过,只有约十里的滩路。如果发大水时,需要沿着小山边上的铺路转,要远五华里多路。这片湖滩,赵恒贵记得,已经都开垦成了良田,现在却又全部变成了荒滩。赵恒贵甩开大步,没用上一个小时,就从荒滩里走了出来。在这近一个小时里,他既没碰到走路的人,也没看到劳动的人。他走完了滩上的大路后,上了百亩坝的大埂。举目望去,见到了过滩以后的第一座大草屋,屋子附近还有一个大草堆,一棵大桦树也出现在了他的眼帘里。
  赵恒贵来到这座草屋跟前,见门口是一片大稻床②,说明这房子是集体的仓库。在仓库东北角,有几垄旱地,上面长着嫩绿的山芋苗。这时,只见一个戴着破草帽的男人,从屋的北边,探出头来,向大草屋这边窥视了一下,便蹑手蹑脚地来到山芋秧的地里,用手飞快地在山芋苗中掏出了个山芋母子③。原来,这里是山芋种苗地。垄子上人畜粪应该充足得很,那山芋母子被掏出来后,看得见上面还沾满着厚厚的泥巴和粪迹,这汉子只用手稍微拂了一下,就飞快地送进嘴里吃起来。同时拔脚还往屋后溜去。
  这时候,大草堆旁边闪了个人出来,这个人大约是在草堆旁边解小便。他看见了掏山芋母子的人,立刻大嚷起来:“你们看哪,他在偷山芋种吃呢!”随着喊声,大草屋里出来四、五个男人。其中有一个人穿戴得比较整齐,胸口挂着一支水笔。见那掏山芋母子的人正在奔跑,便大声喝道:“王中信,你给我站住!跑,你能跑得了么?”这个叫王中信的掏山芋母子的人很听话地站住了。挂水笔的人走到他的面前,举手一个巴掌,打在王中信的嘴上,又顺手夺下他正吃的山芋母子,扔到了地上。王中信的嘴上挨了巴掌后,嘴里的鲜血立即涌了出来。这挂水笔的人说:“你们给我把他吊起来!”他的话音才落,他身边的四、五个人马上如狼似虎的扑了过来,把这位王中信推推搡搡地弄到了旱地东头的大桦树下。他们向大桦树的一支桠子上抛出一根绳子,将绳子的一头从树桠上拉了下来,又将拉下的绳子在树上系牢。接着用绳子的另一头将王中信绑了个大五花。绑好了后,拉着挂在树上的另一头,就要往树顶上扯吊王中信了。
  赵恒贵见了,觉得这与五里亭吊烧黄鳝的人如出一辙。他料想,只要把这个人扯吊得双脚离了地,他必然也会被吊死了!赵恒贵来不及细想,立即奔到跟前,抓着他们正待上扯的绳子,不让往上扯吊。他知道在这种场合里,强硬的态度是行不通的。于是,便用商量的口气说:“各位领导、同志们,这个人偷山芋种子吃,当然是不对的;可是你们不能这样吊他啊!你们看,你们给他绑的是‘大五花’,绳子紧勒着他的喉咙,只要一吊到树上,他就没命了。好歹他也是个活人啊,不能随便地就把他吊死了呢!”
  本来,在大路上的赵恒贵,这班人并没在意他。现在见了,都对他注目起来。胸口挂水笔的人说:“啊,解放军同志,你说我们会吊死了他?像这样破坏生产的坏份子,吊死了活该呢。你在部队里的学习应该比我们多,革命道理懂得比我们深刻,你应该明白,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同志的残忍啊。”赵恒贵说:“他只是偷了山芋母子吃,仅这一点,应该还算不得是敌人吧?我们不能敌友不分,一概地往死里打击啊?再说,他就算是敌人,今天的这种罪,也不该就给处死呢!我求你们了,不能这样吊他啊!”
  由于赵恒贵说的婉转,态度又很恳切,挂水笔的人说道:“好吧,解放军同志,我们就听你的,现在不吊他了!”又对一旁的这几个人吩咐道:“你们别吊他了,给我把他绑在树上,等晚上开会的时候再斗争他!”说过,他回屋里去了。这里几个人听了,把树上的绳子解开,抽了下来,将这五花大绑着的王中信结结实实地绑在了大桦树下。
  赵恒贵见了,提心吊胆的心情终于放了下来。他向还在这里的几位汉子说:“同志,你们体谅他啊。不然的话,准会吊死了他呢。我刚才是从谷口来的,就亲眼看见这样吊死了一个用牛烧黄鳝的人呢。你们能够爱护群众性命,我感谢你们啊!”说过,又着意地看了看被扔在一旁的山芋母子。这被王中信咬了几口的山芋母子,创口处,腐烂而且空心的情况一目了然。于是,不免叹息起来:哎呀,这东西怎么能吃呢?想必这王中信又是饿得受不了啊!这些人绑好了王中信后,都回到草屋里去了,赵恒贵再看了看被绑着的王中信,又叹了一口气,转身上了大路,继续来赶他的路。
  赵恒贵回到大路上,好在这里离南陵县城已经不远。他一面走着,一面回味刚才所遇到的事情,心境坎坷却又有点庆幸。他庆幸自己的举动,被那挂水笔的人采纳了,实在是救了王中信的一命;只是不知道他被绑着,还将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心里因此又有些不安。正当他心里发毛的时候,举目望去,已经走到了南陵北门。北门口的圩埂旁边大树下栓着一条老牯牛。此时,来了位四五十岁的汉子,他行动还不算龙钟,戴着一顶没有沿边的破草帽,腋下夹着一根细梢子④,明显是一位来牵牛的人。只是不知道他牵牛是去放牧,还是去使用罢了。他来到牛的跟前,弯腰解树上栓牛的绳子。绳子还没解开,这人的身子却向前伏去,跌倒在牛的跟前。这树的下面就是大河,恒贵明白,这人要是跌到河里去了,怎么得了?于是,他赶紧奔到这人的跟前,伸手拉他起来。赵恒贵一拉,这人不仅没有起来,反而两腿一伸,双手捏起了拳头,在恒贵的拉力下,他身子一滚,面部对着天空,两腿伸得笔直,躺了下去。同时,两只眼睛珠子向头顶上直翻,嘴里冒出了大量的白沫来。赵恒贵见这情形,知道是与在谷口桥北遇到的那位妇女一模一样的了:他又遇到了一个“路倒”的人,眼见得也是没救的了!
  此时,来往的路人,络绎不断,却没有一个人肯为这倒下的人而停步。赵恒贵把这人拖得离开了老牛,让他睡伸坦后,站在他面前观望了许久,想想自己仍然不会有什么好的办法,正在惆怅无奈时,看着这人又断了气。于是,只好还是硬着心肠进城去了。
  赵恒贵进了南陵城里,感觉困乏得很,肚子也饿得难受了。于是,想在北门街道上随便找个小馆子吃一点。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带着他到处流浪,曾经在北门宝塔根下无人光顾的宝塔洞里住着。那时候,他天天都到北门街上来玩耍,所以,对这里很熟悉。回想起三年前,他经过这里到部队上去时,这里的市面还和他小时候的记忆差不多,仍然繁华热闹。他想,在这商店鳞次栉比,大小饭馆争相拉客的繁华街道上,找个吃饭的馆子应该是很容易的事。可是,现在展现在他眼前的,却已经不能算是市面了。本来商店林立的营业区,竟然看不见一个店面,更看不到一个饭馆了。让他感觉到现在的南陵北门街道,只能算是普通的居民区了。长长的大街上,除了每隔几十米横挂着一条大红布做的标语外,简直没有任何装饰。街道两边本来开阔的店门,大多数关门闭户,偶尔开着门的,也只是开了个仅供人们进出的便门了。而这些居民,由于不像农民那样天天晒太阳,面庞不像农民黝黑疲惫,却也显得毫无生气。他们的脸色,大多数都是姜黄的老菜色。
  他走完了北门街,连一个饭店也没找到;便来到了十字街上。这里本来是人声鼎沸的闹市,如今也是冷落得很。赵恒贵看见了十字街口唯一的一座饭店,走了进去,他需要在这里填充一下荒腹,才好到他姐姐家里去。
  这座饭店,店堂里还算整洁。此时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按理说应该是拥挤不堪。可是,却稀稀拉拉地没什么客人。赵恒贵随便找了个靠墙边的地方坐了下来。一会儿,过来一位微胖的老师傅,问道:“解放军同志,你吃点什么吗?”赵恒贵说:“老同志,我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什么东西,想要吃四两米饭,随便什么菜都可以。”赵恒贵心里说,我当兵以来,还从来没有一顿吃过这么多饭呢,今天真是饿得太狠了,应该多吃一点了。老师傅指着店堂东头的窗口说:“你先到那里去买饭票、菜票吧,我马上给你办来。”
  老师傅正待转身,赵恒贵又说:“请问老同志,有没有开水,我想喝一点呢。”一会儿,这位老师傅送来一只热水瓶,一只小瓷碗。赵恒贵倒了半碗水,水太烫。他在等着碗里的水稍微凉一点的当口,向店堂里整个地扫视了一遍。他见前边隔座上坐着两位穿着虽然陈旧,却还算干净的男人。一个约四十来岁,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看样子,他们像是父子俩。他们既不喝水,也不吃饭,却也向赵恒贵投来了观望的目光。
  赵恒贵喝了几口水,来到营业窗口,递给半斤全国流通粮票和五角钱。营业员按他说的,找回了一两粮票,却是安徽省的。赵恒贵说:“同志,我马上就要回部队去的,这安徽省粮票我到部队里不好用啊。”营业员却说:“解放军同志,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多少人来吃饭,全国流通粮票没有,更没有一两的找你。”赵恒贵想了想说:“那么,我干脆买半斤米饭吧。”半斤米的饭只是一角钱,他还买了二角钱的豆腐汤,营业员仍然找给了他二角钱。
  赵恒贵来到“取菜、取饭处”,老师傅却已经将饭和菜都送到了他所在的桌子上来了。满满的一大碗米饭,赵恒贵见了,吃起来会碰鼻子。于是,向老师傅又要来一只碗,将饭分成了两碗。他正举筷子来吃,隔座观望的两个人却同时走了过来。其中一位年纪大的人,声音微弱地、却是嗫嚅地说:“同、同志,我们饿得快没用了,求您省一点给我们吃吧。我们会永生永世记着您的恩情呢!”另一个年轻的人,却伸出了抖擞的右手,想端桌子上放着的另一碗饭。
  赵恒贵见了,想起了路上所见的事。听着他们的口音,也是当地人。他当然知道,当地人不是到了万不得己的时候,是不会轻易向人乞食的。因此,他估量这两个人,大约真的是饿极了。想想自己马上就能到姐姐家了,顶多是再饿一会儿罢了。于是将手里的饭,连同桌子上的饭、菜,全部推给了他们。说:“看你们的样子,我就不能吃了。你们每人吃一碗吧,就是吃不饱,总比不吃的好啊!”这两个人听了,站在桌子旁边,连忙作揖打躬。之后,迅速地各人捧起一碗饭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会儿功夫,他们吃完了饭,又把豆腐汤分开,还是一口气地喝了下去。赵恒贵看他们吃饭喝汤,就像割头倒的一样快,几乎看得呆了。他们吃了喝了以后,精神似乎振奋了许多,又对赵恒贵作起揖来。他们这样三番五次地致谢,直令赵恒贵感动不已。
  赵恒贵见他俩都吃完、喝完了以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再一次向这两个人望了又望,意思是要向他们告别了;而这两个人却以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千恩万谢,先向赵恒贵告别,尔后,出了饭店的大门,往城东走去了。赵恒贵这才从饭店里来到十字街上,又赶紧转向了西门的街道上,往他姐姐家里走去。他想快一点赶到那里,填填自己的肚子。他一路走,还一路想着:我刚才这半斤米的饭,很可能就是救活了他两个人的性命呢!
  
  ①挨塔:九华山有个肉身殿,殿里有地藏王的肉身塔。拜地藏王的人,跪在塔的周边用膝头行走,称为“挨塔”。这里是行走很慢的形容。
  ②稻床:晾晒稻子的场地。
  ③山芋母子:山芋是由收获的山芋做种子,埋在地里使其长出新苗后,剪切新苗插在地里生产的。这埋在地里长新苗的山芋,叫做山芋母子。
  ④细梢子:树或者竹子的小支,一般约指头粗细,一米来长,是用着驱赶牛,或其他牲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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