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飞过天空(第五章)
作品名称:鸽子飞过天空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07-10 10:08:35 字数:12073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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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丽萍终于来信了,冷不丁地接到信,陈家明的手像被烫着了似的,拿着信不停地翻过来倒过去地看,想从信封上也能看出点什么名堂来。因为宋红兵交待过通讯员要把信亲自交到陈家明的手里,陈家明看完信,就兴冲冲地往营部打电话,告诉宋红兵姜丽萍来信了,信中说的和刘晓丽说的差不多,只是信的后面,姜丽萍又说了,她希望他能干出个样子来,给她爹妈看看……
宋红兵听了,认为姜丽萍的态度还是不明朗,不过呢,从中可以看出姜丽萍还是倾向于陈家明的,只要她心里对陈家明有意思,他觉得就有戏。
也是陈家明对姜丽萍的信期盼已久,如今终于来了,兴奋得有点过度,虽然姜丽萍对到部队的事,只字未提。但她的充满诗意的信,却给了他极大的鼓励。“你是月亮,我就是星星,你照亮着我,我因你而闪光,我们共同闪耀在,永恒的天空上……”他把信中的内容在电话中念给宋红兵听。
“算了吧你,啥月亮星星的,你知道不知道?有月亮的时候就没有星星,有星星的时候就没有月亮……你还写诗呢?看啥都像诗了,赶紧给姜丽萍写信,叫她到部队来才是实事,不然,时间可真来不及了……”宋红兵一点也不觉得浪漫,赶紧给陈家明出主意。
陈家明想想也是,趁热打铁,若不趁此时机尽快说服姜丽萍来部队,他可能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他得好好琢磨琢磨,要用最美丽的语言来打动她……
最美丽动人的语言是需要酝酿的,陈家明在宿舍里酝酿了一个晚上,给姜丽萍写了一封自认为足以打动她的信。可是,信寄出后,又是好长时间收不到回音,陈家明心急如焚,便一封接一封地写。最后,终于盼来了姜丽萍的回信,结果是,姜丽萍再次谢绝了他的邀请。
陈家明又一次陷入苦闷和失望之中。
就在这个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团里要举行训练大比武,各连的军事训练都处在白热化程度,为了增加训练强度,连里的射击和手榴弹投掷都是以实弹考核的方式进行的。这样,可以促进排与排、班与班之间的竞争意识。为了在全团比武中拿上好成绩,连队不惜消耗真枪实弹。
陈家明是文书兼军械员,每次实弹都要到场发放子弹和手榴弹。
这天,是手榴弹实弹投掷。前面,一切都很正常,轮到五班战士许长洪投弹时,出了问题。
担任指挥员的代理排长毛东亮,从陈家明手里接过手榴弹,交到许长洪手里。许长洪接过,把拉环套在小拇指上,转身走到助跑线上,深吸了一口气,跑了起来。
许长洪跑到助跑地线边,准备把手榴弹投掷出手时,他的胳膊因为双杠训练时扭伤了肌肉,他咬着牙竭力控制着伤痛,挥开手臂,要使劲把手中的弹投出去。没想到,他的胳膊不听使唤,手榴弹失去了控制,一下子从许长洪的手中滑落了下来,掉在了他身后掩体旁边。拉开环的手榴弹冒着黑烟。许长洪被突如其来变故吓蒙了,整个人立马吓呆了,居然傻傻地愣站在那里看着丝丝冒着黑烟的手榴弹。
大家都惊呆了,一个个也傻傻地站着。还是代理排长毛东亮反应了得快,他惊叫着:“啊,快卧倒……”一个箭步就向冒烟的手榴弹冲了过去,欲从地上捡起地上的手榴弹。
发弹员陈家明离毛东亮最近,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了过来,他冲上去发出一声惊喊:“排——长,躲——开!”一只脚已经飞了出去,把冒烟的手榴弹踢了出去,身体失去重心,把毛东亮掀倒在地。
手榴弹在做垂直落体运动的过程在空中爆炸了。
投弹场上一片惊呼声。干部战士们围了上来。
陈家明也吓呆了,爬在毛东亮身上,他的身体由于紧张而不停地颤抖着,他的左耳朵被弹片削去了一块皮,滴着血。
毛东亮一个翻身从地上坐起来,回身紧紧地抱住了陈家明,声音发颤地说:“陈家明,你怎么样,啊?”
陈家明还没有从那种惊险的状态反应过来,他看着毛东亮,嗫嚅着:“班长……我……”
毛东亮看到陈家明耳边的伤,惊叫着:“陈家明,你——受伤了!快,快看看要紧不?”
陈家明这才感觉到伤口的痛,他一摸耳朵,摸到了一手的血。
陈家明憨憨地笑着:“没啥,班长,只是擦破了一点皮。”
毛东亮把陈家明紧紧抱住:“陈家明,是你——救了我!
陈家明机智勇敢,处理了一场重大事故,成了救人的英雄人物。
陈家明救人的事迹很快就传遍了全团。八连党支部迅速研究批准陈家明为预备党员。团政治处很快整出了事迹材料,还给陈家明记了一次三等功,一方面要把李军的事迹宣传了出去,另一方面还派组织股的黄股长,专程到陈家明的家乡去开庆功会,给当地政府汇报他的先进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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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原大队部露天会场上,彩旗飘扬,主席台正上方挂着写有“陈家明同志庆功大会”的大红横幅。姜支书坐在主席台边上,抽着烟,斜着眼,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陈德根也被请来坐在主席台中间,从来没有坐过主席台的他,虽说是十分紧张,但那份喜悦却像是要破土而出的种子似的,无论怎么掩盖,它都要钻出来。黄股长和县民政局的领导,还有公社的领导都坐在两边。台下坐了一大片群众。
姜丽萍躲在人群后面,偷偷地看着主席台上的人。
公社冯书记主持会议,他看了看台下已经来了不少的村人,站了起来说:“同志们,现在开会。在党的正确路线指引下,我们公社形势一片大好,在秋风送爽,丰收在望的日子里,我们迎来了部队和县里的领导,他们给我们带来了特大喜迅,始原的陈家明同志——就是陈德根的儿子,在部队首长的正确领导下,在广大指战员的帮助下,不顾个人安危,机智勇敢舍己救人,陈家明同志的这一英雄壮举,为我们始原,不,为我们全公社争了光,是我们全公社的光荣。今天,我们在这里隆重地,为陈家明同志召开庆功大会,让陈家明同志的先进事迹,永远照耀着我们,永远鼓励着我们,为建设社会主义事业,而努力奋斗……”
冯书记带头鼓起掌来,下面的群众也鼓着掌。坐在人群后面的姜丽萍也拼命地鼓着掌,她的喜悦是由衷的。
冯书记讲完话后,黄股长站起来,给下面群众敬了个礼,转过身给台子上的领导敬了个礼,再转身给陈德根敬了个礼。陈德根慌忙站了起来,激动地弯腰向黄股长鞠躬。
边上的姜支书冷笑了一声。
黄股长对大家说:“我代表我们部队党委,现在宣布:经团党委研究决定,给舍己救人的陈家明同志记三等功一次;同时,我还要告诉陈家明同志家乡的领导和亲人,陈家明同志已经光荣地成为中国共产党预备党员……”台上台下,掌声欢跃。
黄股长接着说:“我还要向陈家明同志家乡的领导和亲人,还有各位乡亲们致敬!(站起来敬军礼)我代表我们团的全体指战员,感谢你们,为部队培养出了像陈家明同志这样的好同志!谢谢!”
陈德根激动地眼泪都流出来了,他再次站起来,向黄股长鞠躬,向台上的领导鞠躬,向台下的群众鞠躬。
在台下的人群当,姜丽萍躲在人们后面,激动地跟着大伙鼓着掌,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她默默地离开了人群。
夜深了,姜丽萍躺在炕上,仍想着白天那激动人心的场面,她的内心翻滚着,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索性,她从炕上爬了起来,拿出信纸笔,坐在桌子前给陈家明写起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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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明成了团里、师里的英雄人物,团政治处趁机整理材料,要陈家明到团部做先进事迹报告。面对演讲稿里那些把自己拔得很高的话,比如“我从小就树立了祟高的人生理想,我一直以雷锋、黄继光等英雄人物为榜样,严格要求自己,始终不计个人得失,碰上成绩就让,遇上困难就上……”陈家明为难极了,他觉得这个一点也不像是他,他明明就是一个普通人嘛,却把他拔得那高。但方指导员说,演讲材料就是这样的,不拔高思想,别人向你学习什么?
陈家明就不好说什么了。
在团机关演讲的时候,陈家明见到了梁莎莎。这次算是零距离接触了,梁莎莎作为全团惟一的女性,被确定为英雄献花,她捧着一束鲜花,微笑着上台给陈家明献花。陈家明都傻了,呆呆地看着美丽迷人的梁莎莎来到自己面前,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倒是梁莎莎落落大方地向陈家明敬了一个军礼,双手捧着花送到了陈家明的胸前。陈家明手无足措,脸憋得通红,慌里慌张地还了个礼,就不知道怎么办了。还是梁莎莎聪明,她向陈家明芜尔一笑,小声对他说了句“接住呀。”陈家明这才伸手接住鲜花。在一片掌声响起的时候,梁莎莎在掌声中还小声对陈家明说道:“陈家明,我知道你,你喜欢写诗,我也喜欢,回头……”后面的话被掌声淹没了。
在整个演讲过程中,陈家明脑子里全是梁莎莎的影子,还有她说过的话,他结结巴巴地讲着,不时还会忘词,出现大段大段的空白。政治处主任把这理解成是陈家明太紧张的缘故,最后,干脆叫他照着稿子念了一遍,才算把场面撑了下来。
接下来,陈家明又到师部,还有别的团里去演讲,并且受到了师、团领导的接见。一连半个月多,陈家明就没有回过八连,一直在外面巡回演讲。
在这期间,姜丽萍给陈家明来信了,她在信中说,如果他欢迎的话,她想到部队来看他。姜丽萍答应要来部队,这本是陈家明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这个时候,陈家明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想在这之前,不管他怎么邀请,姜丽萍不但不肯答应到部队上来,而且连信都不回,现在,她却要来,不知道为什么,陈家明的心里一点都不舒服。
回到连队后,陈家明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了林班长,说这番话时,他的神情是郁郁的,一点也没有收到上一封信的那种喜悦和激动。
林班长一听姜丽萍主动要求来部队,很替陈家明高兴:“这是好事呀,你赶快写信叫她来,还剩下一个多月,就到复员时间了,可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啊。”见陈家明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就装作生气地说,“你想那么多干啥?她现在肯过来,那是说明人家也希望你有出息。你还以为你立功入党,演讲几场,就出息了?就真的成人物了?”
陈家明辩解道:“老林,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没这个意思就好!家明,还是实际点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想想去年我对象和我告吹的事,多难啊,反正再有一个多月,就到了复员的时候了,前途是未卜的,和姜丽萍后面怎么发展,你自己想一想吧。”说完,林班长走了。
陈家明点上一支烟,又呆了,是啊,前途未卜,就算姜丽萍是冲着他现在立了功来的,但正如炊事班长说的,他又何曾不是前途茫茫呢?
陈家明抽完一支烟后,拿出纸笔,给姜丽萍写了封信。
信刚发走没几天,团卫生队的梁莎莎来到八连。她是来找陈家明的。
梁莎莎穿着整齐的军装,带着军帽,一副飒爽英姿的模样,陈家明一见就慌了。梁莎莎却大方地伸出了手说:“陈大诗人,怎么了,当了英雄演讲了一圈,就不认识我了?”
陈家明这才不好意思地伸出手说:“噢,是……你呀,你怎么来了?”
梁莎莎笑着说:“我那天给你献花时,不是给你说了,回头来请教你呀,你这位大诗人怎么就忘了呢?”
“啥诗人呀,那都是瞎扯呢,你就别损我了……”
梁莎莎翻了翻陈家明桌上的一些书籍,这里面好多书都是毛东亮让他的同学给他邮过来的。梁莎莎说:“你是大诗人呢,我早就从报纸上看到过你的诗,就是不能证实你是我们团的,你当英雄后,我才得知,你就是写诗的陈家明……不好意思。”
“你……快别说了,别说了,再说,我就坐不住了。”
“你的诗我很喜欢,我爱收集这些,平时爱看,但苦于没有人可以交流一下读后的心得体会。现在好了,咱们谈谈你的诗吧,你发在省报副刊上的那首《该问谁》‘我又哭了/远方的人/你是谁/为什么诱惑着我/却不/向我走来/而要在黑暗中/隐匿你的身影’写得很动感情,叫人读着挺伤感的,就是调子有点晦,我想知道你当时写这首诗的心境?”
陈家明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头说:“哪里有啥心境呀,那都是瞎扯的,信手涂鸦呢,能发出来我自己也奇怪。”
“看你说的轻描淡写地,其实你内心里很孤独的,是不是?”
陈家明淡淡地笑了笑,眼神却在别处:“怎么说呢?我这个人一直性格很孤僻,有时烦躁了,就会随手来两句,也不知道叫不叫诗,反正是写着玩的。”
“但我看着却很有感觉,不知你为啥事烦躁呢?是失恋了?还是……”
“什么呀?只是有时觉得啥都挺渺茫地,就瞎扯几句。”
梁莎莎奇怪地问道:“啥都挺渺茫的,你碰到啥不如意的事了?”
陈家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也没有啥,只是很快就要面对复员,对部队却有一种留恋,有时候想一想,忍不住会伤感,烦躁的情绪也就随之而来。这一生,值得我怀念的,就是部队的这种生活了。”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丝惆怅来。
“那你自己想复员吗?”
“说想复员是假话,可是这种事又咋能由得了我呀?如果可以,我当然愿意在部队里干了,我喜欢这种有规律充满了活力的生活。”
梁莎莎低下头,像在思考什么问题似的,她一声也不吭。
陈家明端起杯子说:“看,我说得有点多了。梁莎莎,你——喝水呀。”
梁莎莎笑了笑,很突然地说:“陈家明,我能看一下你别的诗稿吗?”
“当然可以,只是大多数没有发表过……”
“这有啥,我挺喜欢你诗歌的这种风格,淡淡地忧伤,又意味深长……你不知道,我喜欢诗歌,可就是不敢写,你——能不能指点指点我?”
“我自己都写不好,哪敢指点你啊?”
“别那么谦虚了,大诗人,快拿出你的大作来吧。”
陈家明从抽屉里翻出来一些诗稿,递给梁莎莎。
梁莎莎接过去,翻看着:“你的字写得挺好的。这些诗我想拿回去细细拜读,可以吗?”
陈家明干脆利落地说:“这有啥不行,又不是啥保密的东西。如果你不嫌浪费时间,就拿去看吧,看完了,扔掉就行了。”
梁莎莎笑了笑,把诗稿装进包里,然后起站起身来说:“那我就走了,等我看完了,再来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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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陈家明的信,姜丽萍决心要到部队去了,她开始收拾自己去部队的行李。她娘见她收拾东西,就问她要干啥去。
姜丽萍停下手里的活说:“妈,我想去一趟部队……”
她娘一听吃了一惊,这么大的事,女儿咋商量都不商量一下,就擅自作主了呢?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姜丽萍又说道:“妈,你不要怪我没跟你们商量。今后,我自己的事,我要自己要做主!我再也不会听你们的摆布了。”
她娘只说了一句:“丽萍,你……咋这样跟你妈说话呢?”
姜丽萍立马就打断了她:“我就这样说话了!你们不是都不把我的幸福当一回事嘛。我就自己给自己找幸福去。”
“丽萍,你冲妈一个人说啥呢?上次的事……”
姜丽萍果断地说:“妈,你不要再提上次的事了,我不想听!”就再也不理她娘了。
丽萍娘站了一阵,默默地走了。
回到这边屋子,丽萍娘看到姜支书靠在炕上,似睡非睡的样子,她走到炕跟前,小声说道:“她爹,丽萍她爹,丽萍她……她……要去部队,你看,是不是你去劝劝她?”
姜支书呼地坐了起来,又突然倒了下去。
丽萍娘说:“这可咋办呢?丽萍要去找陈德根家的那个小子了,你说可咋办呀?”
姜支书将身子背向丽萍她娘,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呀……我喝多了,想睡觉了……”
傍晚的时候,起风了,风刮起一些尘土,在始原的村街上飘荡着。姜丽萍的心情一点也不受这风尘的影响,趁着天还没有黑透的时候,她来到了陈家明家门口。门开着,但姜丽萍还是敲了敲门。
见进来的是姜丽萍,家明妈吃了一惊,这支书的女儿可从来没来过他们家啊。愣怔了一下,赶紧往屋里让:“这不是丽萍吗,啥风把你给吹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姜丽萍掀开门帘,进到了里屋,看陈德根正端着碗吃饭,就轻声说道:“大叔,才吃呀?”
“是丽萍呀,还没吃吧,在这凑合吃点?”
家明妈已经从厨房拿来了筷子:“就在这吃点吧,也没啥好吃地……”
姜丽萍阻止陈德根下炕,回头对家明妈说:“我吃过了,真的。大叔大婶,你们快吃吧。”
陈德根和家明妈哪里会吃,都放下筷子,用打探的眼神看着姜丽萍。
姜丽萍也不绕弯,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对陈德根夫妇说:“是这样,大叔大婶,我过两天……要去部队一趟,过来告你们一声,看大叔大婶对家明……有没有啥事要交待的……”
陈德根和家明妈相互看了一眼,他们的表情还是懵懂的,似乎没有听清姜丽萍的话,两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
陈德根又问了一遍:“丽萍,你是说,你要到家明他们部队去?”
姜丽萍已是满面绯红,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家明妈却还是没反应过来,她唐突地问道:“丽萍,你咋想起……”
陈德根瞪了家明妈一眼,立马把她的话打断:“你没听清丽萍的话啊?丽萍是来问你有没有啥话要捎给家明的?你快想想吧,别等丽萍走了才说这话没说,那话没带的。”
家明妈终于醒悟过来:“我寻思着……也没有啥要说的。丽萍,你啥时候动身啊?”
姜丽萍想了想说:“就后天早晨吧。”
陈德根说:“我们……准备准备吧。”
姜丽萍听他们这样说,不便多逗留,就告别了。
姜丽萍一走,陈德根一下子来精神了,他跳上炕,操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饭来,边吃还边指手划脚道:“哈,这世道,人有出息了,别人都往跟前凑呢!哼,以前咋就往远处躲呢?”
家明妈还在琢磨姜丽萍去部队的事:“你说说,这丽萍咋就想着这时候去部队上呢?家明也没有写信说呀……”
陈德根瞟了家明妈一眼,一脸的得意:“这有啥想不通的?现在咱家明跟以前不一样了呗,又是立功又是入党的。以前呢,是家明死死缠着人家,现在是支书的闺女主动去看咱的儿子。今非昔比了,你呀,也别琢磨这其中的事了,想也想不透,这是年轻人的事,咱也不掺乎了。你赶快想想准备些啥,好叫丽萍给家明捎去。”
家明妈犹豫道:“这事弄的……真叫人摸不清楚了……哎,给家明捎点啥呢?”
陈德根扒着饭说:“花生、红枣什么的,捡家明爱吃地准备几样。后天早上,咱去送送丽萍……”
家明妈声音细细地说:“咱去送个啥呀?要是碰上姜支书……”
陈德根来气了,把饭碗往桌子上一顿,胸部挺了起来,不屑地说:“碰上他又怎么了?我还怕了他不成!”
说归说,陈德根和家明妈到底还是没有把东西送到姜支书家去,他们商量了一下,在姜丽萍说要走的那天,早早地就提着一包东西来到汽车站,送给了姜丽萍。
姜丽萍来到了部队。陈家明从车站接回姜丽萍,把她带到招待所里。陈家明放下包,提起暖瓶,给姜丽萍倒了一杯水说:“你喝点水,我去打点水来,你洗把脸……”
“别去了,这盆了里不是有水吗?”
“这水少了,我再去打点。”陈家明端着脸盆,出去打水了。
姜丽萍在床上坐了下来。
陈家明打来水,提起暖瓶,又往脸盆里掺了些热水,把毛巾搭在脸盆沿上和说:“你——洗把脸吧。”
姜丽萍洗完脸,又回到床铺前坐下,她往床的另一边移了移说:“家明,你也来坐呀,傻站着干啥呀?”
陈家明却又提起了暖瓶说:“我去再打点开水……”
姜丽萍的脸一下子有点不自然了:“你……怎么了?”
“没怎么呀。”
“那你……咋不坐下,光找借口……躲我呀?”
“没有啊?我是怕去晚了,打不上开水……”
姜丽萍嗔怒道:“还说没有?自打我一进门,你就一直忙这忙那的,我们都快一年没见面了,你就不能坐下和我说说话?”
陈家明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地在椅子上坐下。
姜丽萍低着头,眼中有了隐隐的泪光:“哼,你变了,你是当了英雄典型就变了!”
陈家明一下子跳了起来,看着姜丽萍急切地说:“我没变呀?我变啥了?”
姜丽萍瞄了陈家明一眼,见陈家明着急了,她才羞涩地说:“你……坐在那,离我那么远……去年冬天,你可不是这样的……”
陈家明只好过去关上门,回到床铺上在姜丽萍旁边坐下。姜丽萍往陈家明跟前挪了过来,一下子把身子贴在了陈家明身上,陈家明吃了一惊,身子向一侧躲着:“丽萍,你别、别这样,这样不好……”
姜丽萍仰起头问:“我怎么了?”
“这可是军营……我还是个……战士……”
“军营又怎么了?我是……来看你的嘛!”
“反正……不好,要让人看到,他们会笑话我的。”
“有啥不好的?我们是在屋子里,谁会看得到吗?去年,你回家时,不就喜欢这样嘛……”说着,姜丽萍反倒把陈家明贴得更紧了。陈家明正不知咋办时,外面有了纷纷杂杂的脚步声,随之就有人说话的声音:
“陈家明,听说你对象来了,在哪呢?”
“陈家明,你在屋子里吗?我们进来了……”
陈家明趁机推开了姜丽萍,跳了起来。
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都是来看姜丽萍的。待最后一拨人都走了,陈家明和姜丽萍收拾着桌子、床铺上的花生、红枣。姜丽萍偏过头看着陈家明说:“家明,你在部队上人缘挺好的,这么多人来招待所看我来了。”
“战友们出门在外时间长了,谁家里来个人,都这样……”
“谁是你家里人呀?我才不是呢!”
“噢,我说错了。”
姜丽萍却又嗔怪道:“你说错啥了?我就知道,你现在心里没有我了?”
陈家明:“你……丽萍……”
姜丽萍却突然扑到陈家明怀里,抱住了陈家明。陈家明慌张的样子,想往外推姜丽萍:“丽萍,我……这是部队……”
姜丽萍把脸埋进他的怀里,含糊不清地说:“哼,你不要拿部队来吓唬我,我才不怕呢。”
陈家明还想说啥,姜丽萍却猛地抬起了头,用自己的嘴堵上了陈家明的嘴,陈家明说不出话来了,他感觉到浑身的血液像被点燃的酒精一样,呼地一下着了起来,他伸出手也抱紧了姜丽萍。姜丽萍温软的舌头轻轻碰触他的唇,他热烈地回应着她。两人越抱越紧,喘气声也越来越粗重。
这时,熄灯号突然响了。陈家明身子抖了一下,坚决地把姜丽萍推开说:“丽萍,我得走了,不然,他们……就要胡说了……”说完,陈家明没有敢看姜丽萍脸上的表情,转过身,走了。
姜丽萍直直地看着陈家明走了出去,她站在屋子中间呆呆地发了好长时间的愣。
晚上躺在床上,陈家明怎么都睡不着,他索性爬起来,来到了办公室,一个人坐着抽烟,抽完一支又接上了一支,满屋子都是迷茫的烟雾。
响了一下敲门声,毛东亮全副武装地推门进来了,看着满屋子的烟,皱了皱眉头,他过去把窗户打开,让烟从窗子里散出去。
陈家明站了起来,掐灭了手里的烟道:“班长,今晚你带哨呀?”
毛东亮看着他,点了点头说:“你干啥呀?有心事吧,干啥一个人在这里把烟抽得好像屋子着了火一样。快把灯熄灭吧。”
陈家明伸手拉掉了灯。
毛东亮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睡不着呀?走,到操场走走。”
陈家明跟上毛东亮到了操场。夜风颇凉,虽还不至于像冬天那么寒冷,可是那凉却像是细细地渗进体内。冷不丁地让夜风一吹,陈家明还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他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给毛东亮递过去一支。
毛东亮推开了说:“别,我正在带哨呢。”
陈家明收起了烟:“都差点忘记了。”
两人一边走一边就说起了以前的事情,都感慨不已,觉得时间过得好快,怎么还没有什么感觉呢,这三年的时光就要过去了。说着说着,毛东亮的话题就拐到了姜丽萍的身上:“家明,这个姜丽萍长得还不错呀。”
“班长……”
“你打算咋办呢?”
“我……我也不知道……”
“家明,你可不能听那些老兵乱说的,个人的事,最好自己要有主意啊!别人说啥,对与不对,自己要权衡好,这可是人生大事呀。千万不要到最后害人又害了己。”
陈家明明白毛东亮话里的意思,他没有说话。
毛东亮又拍了拍陈家明的肩说:“好了,时间很晚了,你快回去睡觉吧,呆会连长该查铺了。我还得去带哨呢。”
毛东亮走了,陈家明站在黑暗里,半天没有动,他的心里乱如一团麻。
第二天早上,炊事林班长就笑眯眯地来找陈家明了:“家明,不错呀,这个姜丽萍长得还真不赖,比我对象漂亮多了。哎,你可……噢……”他向四周看了看,这才压低声音说,“别错过机会啊……”
陈家明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炊事班长一看他的神情说:“咦,看你小子这表情,你是不是已经……嗯?”
陈家明说:“老林,你别瞎说,我正烦着呢。”
陈家明真不知道,对姜丽萍,他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他的心里很乱,在他没有想好前,惟一的办法,就是躲着姜丽萍。
傍晚时分,姜丽萍一个人坐在光线暗淡的屋子里发呆,她一直在想陈家明究竟是怎么了,他从离开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对她已经失去热情,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时,陈家明端着饭,用脚推开门,走了进来,感觉屋子幽黑幽黑的,就说:“哎,你咋不开灯呢?天都黑了。”他把饭放在桌子上,顺手拉开了灯。姜丽萍没理他,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陈家明很纳闷,还以为是怪他打饭打得晚了的缘故,就说:“去接个电话,指导员又叫我说黑板报的事呢,忙了一下午,这才给你送饭来了。快来吃饭吧,你傻坐着干啥呢?”
姜丽萍还是一动不动。
陈家明走过去,站在姜丽萍身边,用手去拉姜丽萍:“你赌啥气呢?我忙着有事呢,不可能每时每刻都陪着你。好了,好了,快来吃饭吧。”
姜丽萍推掉陈家明的手,赌气地说:“我不吃!”
陈家明又去拉她:“咋能不吃饭呢?真以为你是铁打的,可以不吃饭,肚子不饿呀?”
姜丽萍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转,她扭过脸来,看着陈家明说:“陈家明,我问你,你到底是咋想的?”
陈家明莫明其妙地说:“啥是咋想的?”
姜丽萍说:“你别装傻了,你知道我问的是我们的关系。我这次来部队看你,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你爹娘都……可你……你却变了!”
陈家明一听这话,又烦了,他说:“我变啥了?你一来就说我变了,我到底变成啥了?丽萍,你别这样想好不好?我一点都没有变,只是这是在部队,部队跟地方不一样的,我还是个战士呢,咱得注意点影响……”
姜丽萍固执地说:“我才不管啥影响不影响的,我要你现在就告诉我,你到底是啥想法?”
陈家明哄她说:“你过来先吃饭,吃完我再告诉你。”
姜丽萍说:“你告诉我了,我再吃饭。”
陈家明笑了:“你看你,咋像个小孩子似的。丽萍,你胡想啥呢?我如果变心了,还会叫你来部队吗?你也不想一想,你到部队一来,人家都知道我们是啥关系了,我还用挂在嘴上吗?再说了,我们都那样……抱着了,我们的事,我今天也给你交个底。”
听了陈家明的话,姜丽萍紧绷的脸立马变得柔和起来,她用期待的目光看着陈家明。
“只是,丽萍,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我现在服役期快满了,还不知道能不能留下……到时候如果复员……你别后悔,还有你爹……”
姜丽萍冲过来,用手捂住了陈家明的嘴说:“家明,你别说了,不要再提我爹,我的事不要他们管!”
“可我的情况……”
“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你不要给我留一手。你别说了,只要你没变心,别的都不用说了!”
陈家明看姜丽萍还是没有明白他想要说的话,还想再解释,姜丽萍却不再给他机会,她用她的嘴堵住了陈家明的嘴。这时的陈家明和姜丽萍才算毫无芥蒂地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直到熄灯号响了。陈家明和姜丽萍这才分开,姜丽萍掩饰地说:“这么快,我们还没有吃饭呢。”
陈家明拉着姜丽萍的手,把她拉到桌子跟前说:“你看,让你吃不吃,现在饭菜都凉了,我端去热热。”
姜丽萍拉住了陈家明的手说:“算了,不热了,我就爱吃凉的。”
陈家明把姜丽萍按在椅子上坐下,犹豫地说:“丽萍,那你就凑合着吃点。”
姜丽萍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说:“咋了?你不吃呀?”
陈家明期期艾艾地说:“我……吃过了。熄灯号吹过了,丽萍,我……得回去了……”
姜丽萍一脸的失望。她拿起筷子又放下了。陈家明见状,就说;“丽萍,你……再吃点吧,我……明天早上再来。”
陈家明说完,依依依不舍地走了。
住在招待所里的姜丽萍失眠了,她在黑暗里睁大着眼睛。这真是一个寂静的夜啊,可是她的心却一点也不平静,她细细想着陈家明这几天来的言行,就感到这时的陈家明和去年的陈家明一点也不一样,去年他对她的爱是多么的坚韧和执着啊!不光是和去年不一样,就是和他立功前都有点不一样,之前他一封接一封信地邀请她来部队,言辞恳切,心情急迫。可现在呢,他对她的到来似乎并不惊喜,相反地,还很漠然。他为什么会对她这样漠然,这样的漫不经心呢?是他立功入了党,快要提干了,就变心了?还是他另有了新的心上人了呢?
姜丽萍翻了个身,可是她的烦躁并不因为翻身就抚平了,她越想越觉得满心都是伤心和委屈,她一个姑娘家,不顾家里的反对到部队来看他,难道就为了他的这份轻视么?
眼泪从她的眼眶里轻轻地涌了出来。
姜丽萍想着,陈家明这样对她不冷不热的,也没啥意思,住了几天,就干脆走了。
26
姜丽萍的离开简直让宋红兵和炊事班林班长长痛心疾首。宋红兵指着陈家明,那样子,就是鸭子赶不上架,恨铁不成铁的神态:“陈家明啊陈家明,亏我们不停地给你鼓劲打气,你说你是怎么搞的?咋叫她走了呢?”
陈家明起来给他们俩敬烟,可是两个人谁也不理他的碴。陈家明只好把烟收回去,平心静气地说:“老宋,人家要走,我不可能不让她走吧?”
“人家要走,你就不会劝她留下来?她既然来了,就表示她心里有你,只要你挽留,她一定会留下来的。你小子,肯定没咋劝她。”得知他和姜丽萍之间啥事也没发生,宋红兵更是连连跺脚,“这么好的机会都让你给糟蹋了不是?你这几天都忙乎个啥呀?陈家明,我就不明白你是咋想的?你还想提干,日后找个城里老婆呀?”不等陈家明辩解,宋红兵用手势制止了陈家明的话,“我明确告你吧,听说上面有新文件下来了,部队马上要实行考试入学的提干制度,从士兵里提干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了。”
林班长也是十分失望地样子:“家明,你也不想一想,再有十天半个月的,就到该复员的时候了,你错过这次机会……唉,叫我咋说你呢。”
宋红兵摇摇头说:“唉,算了算了,不说了,不说了,现在人都走了,说啥也没有用了。”
宋红兵和炊事班班长走了后,陈家明一个人来到营区后面的小树林子里,点上一支烟抽着,他想起姜丽萍这次来的目的,使他对她的情感一下子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这种感觉制约着他的行为,也束缚着他的感情。他不可预料他的今后将会怎样,但他对姜丽萍的转变,心里却是有着很大的隔阂的。他一直渴望的姜丽萍主动来到了他的身边,可也因为姜丽萍的这个主动,又使他对姜丽萍的感情发生了变化,从而他眼睁睁地看着宋红兵他们说的机会从自己面前从容地走了过去。
还有十几天就复员了,到现在也没有关于他的什么动静。看来,他的复员是成定局了,也就是说,他可能是真的错过得到姜丽萍的机会了……
陈家明丢掉烟头,两手抱住了头,呆呆地坐在了地上。
这天,方指导员突然给陈家明谈话,告诉他经支部研究,考虑到他是个人才,又是团部树立起来的典型,决定把他当做骨干留在部队继续服役,同时为发挥他比较过硬的军事素质的优势,让他下到班里去任一班长。最后问他有什么意见没有。
陈家明“刷”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挺着胸,钪锵有力地答道:“坚决服从组织的分配!”
转眼,就到了老兵复员的时候。兵们排列成两队,欢送老兵复员。
十几个老兵穿着没有了领章帽徽的军装,在一片锣鼓声中,缓缓地从队列中间往外走着。炊事班长复员了,他夹在老兵的队伍里,神情凝重地走着,他的眼里已含满了泪水,但他强忍着,不让这泪水掉下来。陈家明冲动地走了上去,与林班长抱在了一起。
“老林……”他的声音颤颤的,他的眼泪在与炊事班长拥抱在一起时,滚落在了林班长的军装上。
林班长的泪水终于也落下来了,他紧紧地抱着陈家明,哽咽道:“家明……”
其他复员的兵们与没复员的兵们也都拥抱在一起,兵们那整齐的队列没有了,整个场面就如一块棋盘,最初摆放规整的棋子,这会儿却被一只无形的情感之手把他们弄乱了,再也没有规章可循了。
锣鼓声弱了,哭泣声响成一片。此情此景,让站在一旁,经历过多次这样场面的指导员和连长忍不住再一次流下了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