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酒殇(第四章~第六章)(长篇)
作品名称:酒殇 作者:安徽杨小凡 发布时间:2013-04-30 15:42:38 字数:24131
第四章
一、紫宫之夜
施天桐决定到天泉去一趟。
过去,他也基本上一年要来七八次的,天泉毕竟是故原市的工业支柱。现在,施天桐到天泉集团来得更多了。一号楼的协议与天泉签过了,有许多具体的事还需要进一步沟通与协调,更何况威尔乐的事也到了摊牌的时候了。
今天,施天桐带着副市长王莫平又一次来到天泉。不过,他事先没有通知戚志强,只是快到的时候才给戚志强打了个电话:“戚总,我与莫平市长五分钟后就到天泉!”
“当然欢迎了。怎么也不早通知一下,我去迎你!”戚志强想到他们一定是为威尔乐的事而来的,无事不登门呀。
戚志强放下电话,接着跟销售副总史建明谈话。
施天桐和王莫平的车,很快就进了天泉公司大门。见办公大楼下没有戚志强,施天桐心里先是一愣,接着,自己拉开了车门,走了下来。他没有急着上楼,而是招呼王莫平在楼前看一看百花争艳的花园。天泉四季酿酒,空气中充满酒分子。植物也贪杯,植物吸收了这种特殊的空中肥料,就生长发育得特别好,花草树木葱茏一片!
看了两分钟,见戚志强依然没有下来,施天桐就有些自我解嘲地笑着说:“我们上去,偷袭戚志强!”
刚到三楼的楼道,戚志强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别说了!如果别人的想法都和我一样,那就说明我这个董事长不要当了。我的想法一提出,别人都赞成,那说明我的思想、我的思路远远地落在别人的后头了,我就不配在这个位置上坐,我早就应该从这个位子上滚下来……”
施天桐继续朝前走,快到戚志强办公室门口时,略迟疑了一下,就直接进去了。
“戚总都是敞门办公呀!在训人呢!”
“得罪,得罪,有失远迎啊!”戚志强忙站起来,对史建明说,“你先走吧!”然后与施天桐和王莫平一一握手,让座。
“太动火气了,要伤肝的。走,陪我们出去转转,消消气。”施天桐并没有落座,他显然觉得戚志强是在给自己下马威,也就以市长的身份说出让戚志强不容推脱的话。
“好啊,领导来了,听你的安排。”戚志强笑了笑。
施天桐到天泉来,并不是非来不可,他不是要在天泉说什么事,办什么事,他的真正目的是要让戚志强与他一道到市里去谈威尔乐的事。他这样做是为了主动。我一个市长都亲自来请你去谈,我看你还能那么较劲吗?
在厂区转了一圈,施天桐对戚志强说:“戚总,紫宫迎宾馆就要开业了,我们去那里谈一下威尔乐的事,更重要的是看看能不能开业。你见的世面多,你去看看!”
施天桐对戚志强说话是有特点的。他的话,从字面上看都是在征求戚志强的意见,其实骨子里都是一种不容推脱的语气。戚志强也就只好答应了。
快五点的时候,戚志强的黑奔驰随着施天桐的白奥迪,向市区飞去。
紫宫迎宾馆不在市区,是在市区的东北角。穿市区而过的洵水河,在市区的东北角发了个汊子,河汊向北伸,然后转出来再入洵水河,河汊与洵水河间就弯出一块小岛,而洵水河的水从小岛的正面向里浸,就使小岛成了剑头形状。要从洵水河的南岸看,这个小岛和四周的水一起,十分像女人的子宫,加上岸边长年不断的青青的苇丛,俨然就是女人的生殖器了。
施天桐早就看中这块地方,他觉得特别有意思。故原的风水大师汪慎东也有同样的看法,他认为这是宝地,在此居住能得到大地母亲的滋育,特别有利于人休养。施天桐从小就成了孤儿,对母亲有别人没有的那种依恋情结,他认为在这个酷似女人子宫的地方住下来,一定对自己大有裨益。于是,他就接受汪慎东的建议,让市政府在此修了这座宾馆。
本来就想直接把宾馆叫做“子宫迎宾馆”的,但考虑到子宫不太好听,就改成了“紫宫迎宾馆”了。他是喜欢紫这种颜色的,他与情人肖馨住的紫竹苑也有一个“紫”字。
车子穿过一个小桥,就进入了迎宾馆的大门了。
宾馆现在一切都配备齐了,正在试营业。戚志强对此是知道的,也听过关于施天桐与这个迎宾馆的一些传闻,但他还是第一次进来。
整个宾馆小巧别致,苏州园林风格,建筑是典型的白马头墙、墨瓦、廊柱式的徽派风味。进得里面,却是现代化程度很高的星级酒店标准。施天桐先带着戚志强参观了一下。穿过室内走廊,在宾馆的最后面,竟是一个高档的游泳池。
吃过晚饭,施天桐让王莫平也走了,他要与戚志强单独谈谈。
谈判是单刀直入的。
施天桐点燃一支烟说:“戚总,威尔乐资产核好了,估计你也知道了,就是那个数,你定个盘子吧。”
定盘子是施天桐这些官员的术语,就是拿意见的意思。
戚志强想了想,说:“威尔乐的净资产账面上虽然还有1125万,但其实它没有一点流动资金了,而且银行负债1300万,已经资不抵债,不存在出卖了!”
“账不能这样算,它的无形资产呢,它的设备可都是才用三年不到呢,天泉收购了,很快就能发展起来!”施天桐笑了。
“收购是能收购,但看如何收购了,企业人可是无利不起早的啊!”
“当然有利,我就是要把这个利让给天泉的。当初你不也是拍板的嘛!”施天桐呷了一口茶。
“收购行,查查我的历史,说过的话还没有不算数的,但你得给条件。”戚志强笑了。
“说!”施天桐也笑了。
“天泉只承担银行贷款1300万,而且要请市长大人做工作,对今年要还的700万中行贷款展期一年!”戚志强不容推脱地说。
“收购后,你准备注入威尔乐多少资金?”
“我要还掉600万贷款,同时要投入500万到600万的流动资金,1200万元左右!”
施天桐对此没有发表看法,但他知道戚志强还会有条件要提,就变被动为主动地说:“你有条件吧?”
“当然,我要求市里地税这一块,每年返还30%,总共三年。”
“这个我有些难办,能不能换个条件?”
“不行,对困难企业从地税返还,政府是有办法的。现在威尔乐这个样子,我们的经营确实困难!”戚志强寸步不让。
施天桐考虑了一下,然后说:“好吧,我回去找相关部门开个现场会!还有什么,你都说出来,今天我们定好了盘子,马上就可以签字了,停工一天的损失太可怕了。”
“这个不算难事,我要对威尔乐的人进行重组,尤其是管理人员,请市里的各位大人们少给我戚志强打电话、写条子!”戚志强态度坚决地说。
“那当然,政府不干预企业经营行为嘛。不过呀,不能让人下岗,这可是故原安定团结的大局啊!”施天桐用手轻轻地敲着桌子说。
…………
戚志强与施天桐的谈话,一直到十点多才结束。在施天桐的邀请下,他们下了游泳池。
在洗澡的时候,人们都脱光了,就放松了许多。施天桐和戚志强现在的谈话,就没有了刚才的严肃与沉重。
“志强,你成天说你不懂政治,其实你对政治是非常精通的。你比我都强。你对问题思考得深入,你手段、手腕都可以,弄政治也是一把好手。”施天桐仰在水面上。
戚志强抹了一下脸上的水,说:“施市长,你这一说我真不好意思了。我懂啥政治,不懂。我这个人就适合干个企业,干个企业还凑凑合合。就是这一块料,干其他的我根本不行。”
“不对,你绝对是政治上的一把好手,你非常精通中国的政治经济学。”施天桐笑过,接着说,“志强,你比我强。多年实践你都比我强。你的知识渊博,你不仅懂经济,你还懂政治。”
“市长,随着年龄的增长,干的年头长了,要说经济上我比你知道的多一点,干企业比你知道的多一点,这我还能接受。你是管宏观的,管大事的。我就是管企业,这些年练着,企业经营我懂,政治上我却是一窍不通。”戚志强说。
“志强,你骗我,你成天弄那一套骗我。”施天桐大声地笑了。
两个人接着向前面游去。
穿衣服的时候,施天桐说:“戚总,你要的那个宋弋,什么时候我给送去呀?”
“市长,我正要跟你汇报呢,我的意见是最近就让他来天泉,最好在天泉与威尔乐签字之前。”戚志强说。
“好,我明白了,就依你!”施天桐从小姐手里接过上衣。
戚志强走出紫宫,望着如钩的明月,突然想起了谁的一句诗来:一钩足以明天下,何必清辉满十分。
快十二点了。紫宫之夜一片静谧。
二、千层底
戚志强决定要去见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市委书记火可。收购一号楼和威尔乐这样的大事,不见一下市委书记是不行的,就像高空杂技演员不系保险绳一样,摔下来的可能性虽然极小,但毕竟不能排除。
在国有企业干了十五年,戚志强慢慢地体会到一个真理,国有企业资产是国家的,企业经营者是政府让你去的,可以让你去同样也可以随时让你下台。必须把政府官员当成保险绳,而不能仅仅靠法律、规律来保险。法治也是人来完成的。
决定要见火可后,戚志强就给他准备了一件礼物,一双手工制作的千层底布鞋。
千层底布鞋,又简称千层底。戚志强的嫂子是个做千层底布鞋的高手。
她虽然六十四岁了,但做出的活却比年轻时还刮净。鞋底是用白洋布一层一层铺的,每铺三层就沿一次边;然后用钢针一针一针地纳,鞋底的针脚细而密,且有立体感的楼梯暗纹,喻示着步步高升;鞋面是纯黑手织棉布,上好之后,又用刚出锅的热馍把布的细毛沾净。简直就是一件工艺品。
戚志强是两个月前请嫂子做的,当时请她做了两双,一双是40码的,一双是42码的。这双40码的就是给火可书记做的。
来到火可的办公室。戚志强还没有落座,就开口说:“书记,我今天可是给你行贿来了!”
“你还行贿,你啥时候给别人行过贿呀!坐吧,坐吧。”火书记笑着说。
“真的,我就是来行贿的,你看。”说着,戚志强把那双布鞋从包里掏出来了。
火可接过来,仔细地看了一下,翻过来又看了一下,然后说:“好啊,几十年没穿过了,这鞋可养脚啊!对了,我能穿吗?”说着,就想试。
“那试试!”戚志强把椅子挪过来。
火可换上,在地上跺了两下脚,高兴地说:“合适,合适!我收下了,这下我的脚就不受罪了。”
“这么说,我送晚了!书记的脚不舒服,走不好路,我们就没办法弄了!”戚志强笑着说。
“好啊,不说这些了。你收购一号楼和威尔乐的事如何了?”火可坐了下来。
“正要给领导汇报呢。收下一号楼就意味着天泉要向酒店业进军,收购威尔乐就是要向葡萄酒发展。关系到企业发展方向的事,必须给你汇报呀。”戚志强接过火可递过来的烟。
“你对企业多元化发展如何看?”火可问戚志强。
“专业化也好,多元化也好,关键是什么?关键是看你一个企业的支撑力如何。一是看你的品牌有没有足够的支撑力,二是看你的管理支撑力如何,三是你的人才有没有支撑力,四是你的经济实力和资本支撑力如何。假如你的支撑力达不到,那你最好走专业化的路子,不要追求低成本扩张,把你的单一品牌塑造好就行了。”戚志强很是认真地说。
“在这个问题上,我认为天泉有了比较清醒的认识,天泉前些年一直不走多元化就是对的。现在这种支撑力强了,就该向多元化发展。不能把鸡蛋放在一只篮子里嘛,一烂全烂!”火可显然对戚志强的做法是认可的。
戚志强和火可都是最喜欢谈话的人,而且两个人也谈得特别投机。
“天泉过去没有按一些人的思路,走多元化的路子,虽然得罪了人,但企业没有走进误区。”戚志强准备给火可倒倒苦水。
火可喝了一口水说:“是呀,我们不少官员为了政绩和升迁,往往迫不及待地插手企业的内部经营,越俎代庖,企图以行政手段来促使经济的腾飞,结果却往往是违背了经济规律。”
“官员们渴望升迁,这本来无可厚非,但关键的是靠什么升迁?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今天,经济业绩的大小往往就代表着政绩的多少。而经济业绩的衡量,又是一些抽象的数字,比如经济增长速度、利税指标、效益指标等等,这些东西强制性‘卡住’了多少官员们的升迁之路。行政官员们插手企业的内部经营,企图以行政手段来促使经济腾飞,结果却往往是违背了经济规律,欲速而不达,最后不了了之。而其造成的后果,乃至于恶果,却必须由企业来承担,这样就给我们国有企业的经营者们留下了包袱,埋下了隐患。”戚志强一气说了这些话,又像他在开会时演讲一样。
火可也点上了一支烟,有些激动地说:“深刻,深刻。偏颇的政绩意识实际上直接导致了政企不分、政企难分。经济规律却并不以某些人的意志为转移,尤其是市场经济条件下,一切都要从市场需求出发、从群众的各种需要出发。这种立足点的变化,往往就使我们平常只知上传下达的官员们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向谁负责才好。这实际上也是一种政府关键职能的定位问题。”
火可有些激动,他站起来,穿着这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在沙发前走来走去。
戚志强也站了起来,继续说:“官员们最好的策略是让市场说话、让企业说话,多听听我们的意见,多研究一下我们的呼声。因为经济建设的成就,最终要由市场来评定,而不是由官员来论定。但目前现实恰恰多与此相反,我们必须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种现实。”
“经济业绩的大小不一定就是政绩的大小。正确的政绩意识是应当把经济发展与社会发展协调起来。对经济业绩也必须全面地看、长远地看,要杜绝‘官出数字,数字出官’的不良现象。许多重要的经济业绩,并不是都能以数字来衡量的,也不是一时一地就能衡量全面的。”火可也像开会讲话一样,一口气讲了这番话。
戚志强见火可一直望着自己,突然笑了。
火可也笑了:“我们好像在演讲比赛呢!”
从火可办公室出来,戚志强在心底笑了,他为与火可达成共识而高兴。戚志强始终是清醒的,他必须要征得火可的理解和支持。这些年经营企业的经历让他越来越成熟了。对于企业来说,尤其是国有企业,抓住了政府领导就是抓住了依靠;取得了他的支持,企业经营者才能安稳下来,也才能对企业做长远的规划。否则,你只有搞短期行为,不仅个人失去了发展的机会,企业也会受到损失。
我老老实实按市场规律做企业,为什么非要绞尽脑汁地讨好这些当官的呢?想到这些,戚志强就难受。他为自己这种违心的做法而难受。当官就是好呀,自古就有官商,国有企业家就要做官商。戚志强突然觉得自己也应该再提升一下级别。
级别问题对于行政官员们是至关重要的。级别不仅代表着一定的权力、一定的社会地位,同时,它还是一种“永久性待遇”的别称。现在,各行各业的人们只要业绩显著,干得出了名后,总是要寻求一定的行政级别,挂上“级”,然后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与众不同的待遇。戚志强想,我不是要待遇,我是要企业在政府中的话语权。
“对,还要运作一下!”戚志强在心里想。
于是,他决定再去见一个人。这个人在省里,是从故原走出来的,现在是一位副省长了。见这个人,同样也得带礼物。
礼物准备好了,就是那双42码的千层底布鞋。
三、讲故事
曹汉亭是个急性子,有时就像鸡毛一样,见火就着。
他接到戚志强让他深入谈一号楼的回话,就有些急了。他一急,就把戚志强要求他的事给忘了。这不,他又一次来找戚志强拍板了。
“戚总,都谈好了,都是按我们的要求!什么时候签协议?”曹汉亭问戚志强。
“我教你的谈而不崩、议而不决、决而不办,忘了吗?狗还能吃了日头!”戚志强有些不快地说。
“那,谈好了为啥不签呢?早一天是一天呀。”曹汉亭不解地问。
“他答应的小区那块地的批件都拿到了吗?你不要以为市长的话就不会变,变得最快的就是那些当官的!”
“我以为他们都答应了,就等着与一号楼一齐签呢。”曹汉亭道。
“先把那个小区的事全办好了,办不好,一号楼的协议就不签。再说,拿下一号楼就要投进去5500万呢,钱不弄好,签了咋办。”戚志强望了一眼曹汉亭。
接着,戚志强拿起了电话:“老庄吗?你过来一下。”
曹汉亭立即起身说:“戚总,我明白了,我走了。”
两分钟之后,庄之讯来到了戚志强的办公室。
庄之讯还没坐下,戚志强就说:“老庄,现在我要用9000万,能给我弄出来吗?”
“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庄之讯有些吃惊。
“你说你能不能弄出来吧,两个月之内!”戚志强盯着庄之讯说。
“没有啊,一时真抽不出这么多钱。”庄之讯有些为难。
“我是说让你想办法弄呀,银行的钱多少没有啊!”戚志强见庄之讯为难的样子,就笑了。
庄之讯也笑了,笑得很勉强,只是脸皮动了一下。从银行拿钱也难啊,他昨天才与工行谈过。
戚志强递给庄之讯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吐了一口烟,才说:“别急呀,收购威尔乐要3500万,还银行贷款。收一号楼也得3500万,也是还银行贷款,而且还要2000万完成烂尾楼的工程和装修款。没有钱不行啊!”
“这么多钱,你准备咋办?”庄之讯问。
“威尔乐的贷款,基本谈好了,市里必须协调农行把贷款向后展期一年,这是收购的条件。但你也得去找银行运作一下!”戚志强看着庄之讯说。
“那没有问题,只要市里出面协调一下,我想能成。咱在农行的授信额度还有5000万呢。”庄之讯说。
“收购一号楼和再建的钱,也得从银行弄。我想还选工行,你看行吗?”戚志强征询庄之讯的意见。
“工行可能不行,一号楼欠的就是工行的贷款。你让他们再给你贷,而且贷款用途还是这个一号楼,到省行的审贷会也不能通过啊!”庄之讯停了一下,接着说,“为一号楼贷款的事,周孝贤都恼得快要吐血了!”
“就因为还不上?”戚志强问道。
“不是,当初市开发公司那3500万贷款,是施天桐用恐吓的办法弄出来的!”庄之讯一提这事就想笑。
“你说说。”戚志强还真没有听说过这事。
于是,庄之讯就讲了起来。
那是三年前,施天桐当时是副书记,分管政法。开发公司向工行贷款总是贷不下来,施天桐就祭起了他的杀手锏:开现场会。
一天晚上,他把公安、检察、反贪、法院和开发公司的一把手叫到酒店。人都到齐了,他才打电话给工行行长周孝贤,让他来开现场会。周孝贤一到,看见桌子上坐的人,就有些找不着北了。这是什么现场会?他想,有开发公司的人在场肯定是为贷款的事,那还要公检法的一把手干吗?正在疑惑间,施天桐开口了:“今天我们也腐败一次,把工作与吃喝混在一起吧,在酒桌上开个现场会。来,先干一杯!”说着举起了杯子。
你来我往,喝了半个多小时后,施天桐端起酒杯对周孝贤说:“周行长,你们银行垂直了,我这个书记按说是管不了你了。”施天桐把酒杯放在嘴上,喝了一小口,又接着说:“但我还是要为你服务呀,今天我把公检法的人都叫来了,你工行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说!”又喝了一小口,然后继续说:“你们几个,以后服务要主动些!”
一个月后,这笔贷款就下来了。
庄之讯讲完,戚志强笑了:“这就是施天桐,他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呀!”
“那你看,周孝贤还会贷吗?”庄之讯看着戚志强的眼睛。
“我想好了,解铃还需系铃人,这款还只能工行才能贷出来。你给我约一下工行的周行长!”戚志强态度坚决地说。
戚志强确实已经想好了。
他的运作思路,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以一号楼地块和已建工程做评估后,抵押贷出3500万,把原来的那3500万的贷款先还上;然后,再以一号楼后期建设为理由,由天泉担保再贷出2000万。这种办法能不能运作成,关键看工行如何做资料。戚志强对银行研究到精通的地步。做企业不研究透银行,就是没有负债机会,就不可能赢得更大的发展。
如何说服他们?戚志强也已经有九成的把握了。
第三天,周孝贤被约到戚志强的办公室。
戚志强没有直接给周谈贷款的事,而是随便聊起了天。聊了大概有一个多小时,戚志强很自然地说:“周行,有一个问题我想请教你,行吗?”
“戚总臭我了,我哪有你见识广呀!”周孝贤说。
“其实,这是一个朋友的问题,问题在故事中。”戚志强吸了一口烟,接着说,“据说,在美国有一个华人,从台湾跑到美国纽约做生意失败。他女朋友是香港人,他的女朋友对他说,限他三天之内返回香港,不然的话,两个人就得吹掉。当时他口袋里没有钱,就向朋友借款,借了一千美金。但是从纽约到香港的机票,一千美金是不够的,再借也借不到钱。他该怎么办呢?”
戚志强讲到这里,就问周孝贤:“你是行长,搞的就是资金运作,你认为这个小伙子该咋办?”
周孝贤想了一下,说:“我一时想不好,想先听听你的。”
戚志强笑了,然后说:“要我说,迫于这种情况,他应该到大西洋赌城去赌一把。赌输了,命该如此,反正借不到钱回不了香港;赌赢了,还有上香港去的可能。”
戚志强说完,周孝贤笑了:“戚总,我知道,这就是你的性格。”
“不,这不是性格的问题,我认为是一种必然的选择。如果说能代表我的性格,那下一个故事才真能呢。”戚志强笑着说。
“愿闻其详!”周孝贤对戚志强说。
“好,我讲。”戚志强又掏出一支烟,继续说,“一位伐木工人带着锯到深山老林去伐木,结果树锯倒了,但砸在自己的腿上,一抽抽不掉,旁边没有人,一抽一疼昏过去了,一抽一疼又昏过去了。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与其在这里慢慢等死,不如把自己的腿锯掉。于是,他自己把腿给锯了。”
讲完之后,戚志强才点着烟,吐了一口烟圈,没等周孝贤说话,就态度鲜明地说:“我就佩服这样的人,聪明而果敢!”
“戚总,这次我真明白了。关于贷款的事,你就给我兜个底吧,我看你是咋想的!”周孝贤笑着说。
戚志强也笑了,他没有客气,就直接对周孝贤说:“赌一把是不是正确呢?高位截肢是不是正确呢?它们都是在特定的环境下最佳的选择。现在,你工行在一号楼的贷款问题上,就处于这个特定的时候。你贷给天泉后,就可以把原来那3500万逾期的还掉,如果天泉不收购这座烂楼,你这笔贷款就沉淀了下来。”
戚志强喝了一口水,继续说:“当然,工行这样的贷款也不是一笔。听说,在海南,你们工行从房产公司收抵的一片地,退潮时是滩,涨潮时是海!”
戚志强与周孝贤的谈话,不觉间就到了十二点。周孝贤被留下来吃饭。
酒桌上,周孝贤同意了戚志强的看法。他端起酒杯说:“戚总,你放心,我一定运作好。你这是为工行解套,工行没有理由不运作好!”
戚志强和周孝贤两人,痛快地连碰了三杯。
第五章酒殇
一、黑着灯
一定得到他家去一趟。
宋弋在他到天泉上任前的一天早晨,给戚志强打了电话。
戚志强很爽快地答应了,并且就定在当天晚上八点。
七点五十分,宋弋就来到了戚志强的大门口。让宋弋没有想到而且也为难的事发生了:戚志强家黑着灯。
明明是约好的,怎么家里黑着灯,一个人没有呢?是打电话,还是敲门?宋弋一时拿不定主意。
其实,宋弋不了解戚志强和他的夫人吴冰哲。
吴冰哲最怕的是别人到她家串门,尤其是春节、节假日或者晚上。她之所以害怕有两个原因,第一是不希望志强太累。白天厂里忙一天,晚上还要陪人说到深更半夜。第二是不希望人家拿东西,在故原串门一般都不会空着手。每个来的人,心思不一样,有的是求事,有的确实是表示一下感谢,也有的人是真心实意地想给戚总拿点东西。但吴冰哲不管别人什么动机,她确实不想人家拿东西过来。
随着戚志强的事业越做越大,吴冰哲也觉得越来越累了,而且不是一般的累。她除了不愿见送礼办事的人,更不愿见当官的,因为她是戚志强的老婆,她随便说的话,在别人眼里就可能代表某一种意思,而且是戚志强的意思。她经常是不出门、不说话,像一个尼姑似的守着自己的清静。
宋弋不了解这些,就有些作难。正在这时,灯突然亮了,戚志强从屋门向外走来。
“宋弋吗?进来呀!”戚志强边开院门,边说。
“黑着灯,我以为家里没人呢。”宋弋说。
“这都是冰哲,她习惯了。她做饭都黑着灯,反正楼后面的灯可以射到我们厨房里来。她情愿借着楼后面的灯光做事,就不希望有人来。”戚志强解释道。
“是呀,一直是黑着灯,来的人一看前后都没人,就走了。做企业家也难啊!”宋弋笑道。
落座之后,宋弋开门见山地说:“戚总,我来是登门求教的,过去喜欢听你的宏论,现在更需要了。”
“这个谈不上。不过,我在企业干了十五年,我的感触还真不少。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作为老大哥,我可以谈谈想法。”
宋弋把屁股向前欠了欠,真诚地说:“我真想听听啊,而且要按标准去做!”
“企业的经营者,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不仅要有一般的标准,还要有以经营发展企业为己任的特殊标准。当前企业中选拔人才的标准就是一句话,具有民主思想的铁腕人物。”戚志强喝了一口茶,接着说。
“标准是什么?我认为不能够把选择公务员的标准,混同于选择企业经营者的标准。像选拔公务员那样来选拔企业的经营者,是不合适的。”戚志强说。
戚志强又掏出一支烟。宋弋连忙拿起打火机,给他点上,问:“戚总认定的标准是什么呢?”
“首先必须具有民主思想,只有推动民主的进程,加大民主的改革力度才可能推动企业的发展。如果一个企业不民主,不能够贯彻法人治理结构,不能把几个层次搞好,这个企业就发展不起来。过去厂长一人说了算,那是落后的东西。现代企业应讲究科学民主决策,讲究科学领导艺术,讲究董事会集体领导,讲究互相监督制衡。但是,仅有民主思想还不够,在市场不成熟、不规范的情况下,还必须有铁腕。”
戚志强说话时很有意思,他老用眼盯着你的眼,让你有时感到心里发憷。但有时,你正面与他的眼光相对,却又发现他根本看的不是你,而是把你当成了演员练台词的一面镜子。现在,他就像是在发表自己的演说。
“做企业的主要负责人,品行端正特别重要啊!”戚志强望着宋弋,很有感触地接着说,“在品行端正上,我认为至少要做到三条,或者说做到三‘不’:一是不贪财,在企业里做,想贪财、想贪污受贿非常容易。我们的约束机制,在某种程度上都是苍白无力的。研究研究企业就知道,必须要有一个很高的境界,才能成就一番事业。我打一个比方,在你面前,放着一个一分的硬币、一个二分的硬币和一个五分的硬币,首先让你拿。你拿哪一个硬币,都是你的劳动所得,只是让你第一个出来选择。你要记住:永远不要去拿那一个五分的,也不要去拿那个二分的,你要主动去摸那个一分的,只有这样大家才能服气。”
宋弋喝了一口水,抬眼望着客厅正面挂着的一幅字。仔细一看,原来是戚志强自写自题的小诗:男儿无怨亦无愁,不慕华衫耽诗酒;万千云烟缀素襟,横箫直上明月楼。
他就说:“戚总不仅字写得好,诗写得也好啊。以诗言志,大气磅礴。什么时候,也请您给我写一幅字啊。”
“只要不嫌写得丑,以后吧。”戚志强没有拒绝宋弋,是他感觉自己有点喜欢上宋弋了。他就是这样的人,一旦决定信任你,对你就会敞开心怀。
他们的谈话,一直到十点半。宋弋被送出院门,走了几步,再一回头,戚志强家又黑着灯了。
是啊,现在宋弋才觉得有些走进戚志强的内心,才真正了解了他的另一面。平时,戚志强第一眼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他是一个很难跟着别人的意志走的人。他虽然没有自大狂的表现,但骨子里有一种傲气,他的态度使你感到他有着一种在必要的时候,你必须跟着他思路转的魄力。
走在路上,宋弋感觉到心里沉甸甸的。
二、亮相
第二天,宋弋就来到了施天桐的办公室。
施天桐从那张行军床上起来,对宋弋说:“宋主任,叫你来,你肯定知道为什么,你高升的日子到了!”
宋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市长,全靠你栽培!”
“不能这样说,这是工作的需要,也是你能力的体现啊。有什么感想?”施天桐笑着说道。
“没什么,只是有些怕,我能担当起吗?”宋弋说。
“有什么担当不起的,革命时期十八岁当军团长的多得是,市里对你是看重的。有什么困难吗?先丑后不丑,我们会帮你的。”施天桐起身走向宋弋。
“市长,我不怕什么,只是不知道到天泉我该怎么办?”
“你不是要知道该怎么办,而是要知道该不怎么办。除了不该干的,都应该干。”
施天桐说罢,宋弋装作不解其意地皱了皱眉头。
“没什么,我只告诉你一句话,国有企业就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市场经济下的企业,你把握好三七开就行了。”
“请市长明示!”宋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坐下,坐下。我告诉你,有时候是七分经济三分政治,有时候是七分政治三分经济。说到底,市场经济是社会主义体制下的经济嘛!”施天桐把烟灰弹了一下。
“市长,你是说,我要处理好关系?”宋弋有些试探着说。
“市场经济就是人情经济嘛,你按照自己的理解办。市场经济是没有定式的,你放心地去吧,天泉那边没有事了!”施天桐把烟按在了烟灰缸里。
“放心,市长,我会按规律办的!”宋弋说。
“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你去吧,明天就去!”施天桐从班台后面站了起来。
宋弋回到家里之后,就考虑着上任之时应该说什么。对于天泉来说,他过去工作过,应该是熟悉的陌生人。面对天泉过去自己的领导,如何放正自己的位置,又如何体现自己总经理的权威?宋弋真的有些不知所措。但他觉得戚志强是一个厚道人,是天泉的主心骨、核心人物,应该多与戚志强沟通一下。
施天桐是一个说办就办的人,第二天一上班,他就叫组织部长到自己的办公室:“今天上午就下文,任命宋弋为天泉集团的总经理!”
文件果然下午就到了。宋弋接到文件后,就给戚志强打了个电话:“戚总,我去向你汇报一下?”
戚志强对宋弋说:“如果按我的想法,你明天坐公交车去天泉镇,不要带车,我在车站接你!”
“好,我听戚总指示!”宋弋说。
宋弋打完电话,陷入了不平静之中。他在思考明天的亮相自己应该说什么。
第二天七点,宋弋就起床了。他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就向公共汽车站走去。
从市区到天泉,汽车只需要开二十分钟。七点五十,宋弋坐的公共汽车就到了天泉镇车站。
让宋弋有些吃惊的是,一进车站,他就看到了一幅红布标语:热烈欢迎宋总到天泉任职。
宋弋从车上下来,迎面站着的就是天泉集团迎接他的人群。人并不多,只有八个,站在前面的是一个手捧着鲜花的小姐,紧挨着的是一个个子高高的小伙子,再往下的人宋弋就都认识了,是董事会六个成员。天泉公司唯一没来的董事会成员就是戚志强。
宋弋首先被送上一束鲜花,接着面对的就是闪着闪光灯的照相机和摄像机。
之后,宋弋被迎进一辆黑色的别克车中。
五分钟后,车子就停在了天泉会议大楼的门前。这时,戚志强已经迎了上来,笑道:“欢迎宋总到天泉来!请!”
宋弋到了二楼的会议厅,里面已经坐了四十多人。宋弋知道,这是天泉集团副总、子公司老总和部门负责人都在场了。
宋弋被引向了主席台。
没等戚志强介绍,下面就响起了掌声。
掌声过后,戚志强说:“同志们,现在请让我隆重地向大家介绍一位大家都熟悉的老朋友,他就是天泉集团公司总经理宋弋同志!”下面再一次响起掌声。
戚志强接着宣读了市里的建议文件。文件宣读后,他用目光向宋弋征询了一下意见,然后说:“下面请宋总讲话!”
掌声响起,宋弋站了起来,向前面的人躹了一躬,说:“同志们,我感谢大家的厚爱!”然后坐下来接着说:“我虽然在天泉干过两年,大家是熟悉的,我依然还要说我是带着三张白纸来的!”
见大家静了下来,宋弋接着说:“第一张白纸,是我对企业经营和管理是一张白纸。好在有戚总的带领,有各位的支持,我一定会努力学习的。第二张白纸是我对天泉人是一张白纸,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成见,都应该说不太了解,我希望我能给大家留一个好印象,同时,也请大家给我留下好印象。第三呢,我是一张纸任命来的,一张纸也能把我撤回去,我对天泉是有感情的,我不想回去了,希望大家支持我的工作!同志们,支持我吗?”
下面愣了一会,掌声又响了起来。
“叫燕克仁到我这里来,下午三点!”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施天桐走到外间,他站在门的里面对梁明说。
梁明起身说:“好,我马上找他!”
下午两点四十,燕克仁就来到施天桐的办公室,严格地说是来到了施天桐办公室的外间,梁明的办公室里。此时,施天桐正在他的那张行军床上睡着呢。
三点半的时候,梁明听到施天桐在里面的卫生间里洗漱。又过了十分钟,他小心地敲了一下自己右手边的门,问:“施书记,现在可以了吗?”梁明对施天桐从不称市长,而是只称书记的。
“让他进来吧!”施天桐在里面说话了。
这时,梁明才推开施天桐的门。他一边推门,一边对燕克仁说:“进去吧!”
于是,燕克仁迈着碎步走进了施天桐的屋里。
“克仁来了,坐,坐。”施天桐嘴里说着,但并没有让坐的动作。
燕克仁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市长您找我?”
“坐吧,坐吧。”施天桐又对梁明说,“给克仁倒杯水。”
燕克仁半个屁股坐在施天桐对面的沙发上时,施天桐说:“克仁,听说你对我的决策有意见?”
“不,不,我敢有意见吗?”燕克仁赶紧说。
“没事,有意见提嘛,我们是共产党的干部,欢迎群众提意见呀!”施天桐笑着说。
“没有,没有,市长。我哪有什么意见呀!”燕克仁讨好地说。
“好,直爽,我们党就需要这样的干部!你说吧,我就是想听听来自基层的意见呢!”施天桐望着燕克仁说。
“没有,真没有。你当市长了,你忙,我就是想见见你。”燕克仁说。
“克仁,说嘛,搞社教那会儿,我们还在一个被窝打通腿呢。”施天桐大声地笑着。
“没有,真没有!”燕克仁站起来说。
“别这样嘛,我知道你对宋弋有意见,那可是市里的决议呀。可不要走个人主义的路线呀。听说小宋跟咱家的小女儿燕鑫过去谈过?可不能小心眼啊!”施天桐望着燕克仁说。
“哪能呢。”燕克仁嘴角笑笑说。
“那就好!我告诉你,克仁,小宋到天泉去是戚志强的安排,你可要对那些闲言碎语注意啊!”施天桐突然绷着脸说。
燕克仁脸色有些灰地说:“那是,我一定会支持市长的工作。”
“你错了,不是支持我,是支持市里的工作。宋弋到天泉去,有什么问题,我可要拿你工会主席问斩哟!”施天桐笑了一下。
“好,你放心,市长,我燕克仁保证。”
“那就好,市委市政府就放心了!你工作忙,你就先走吧!”施天桐起身说。
“好,我走了!”燕克仁有些勉强地笑了笑。
三、参拜
宋弋遇到了一个大挑战。
这是他到天泉集团任总经理一个月后。
商场如战场,酒类企业更是如此。春节前,天泉御酒在山东市场还呈上升趋势,可节后一个月,就突然销不动了。虽然,戚志强曾经告诉他,现在卖酒就是卖血,但他没有想到市场会变脸变得这么快。他必须面对这个挑战,这是他进天泉后的第一个大难题。
这个难题解决不了,他在天泉人面前的第一个亮相就是失败的。宋弋想听听他最信任的两个同学的意见。
在市里,裘万里和夏贯仁是宋弋同学中混得比较好的了。他们一个是组织部副部长,一个是纪委副书记,也都算正处级了。
宋弋打电话给裘万里说:“老兄啊,我遇到难题了。想请你叫两个人聊聊。”
“总经理有令,我敢不从吗?晚上我来组织!”裘万里说。
这样的场合,来的人不会太多,宋弋想。果如他所料,他一到,见只有三个人,除了裘与夏,另外一个是宋的忘年交韦大华,韦是人大法工委主任。
喝酒不怕人多,就怕人少,人越少,在场的人关系就越铁,喝酒就越多。这不,刚开始不到半小时,二斤天泉御酒就快喝完了。宋弋喝的肯定是最多的,就有些不想再喝的意思。这时,韦大华端起酒杯说:“小宋,喝!”
“喝,韦主任叫喝,喝死也得喝呀!”宋弋虽然这样说,但端酒杯的手还是迟疑了一下。
“能喝八两喝一斤,这样的干部纪委放心!”夏贯仁说。
韦大华又倒上了一杯酒,点着一支烟说:“喝吧,我常说,今天喝酒不努力,明天努力找酒喝。你们还年轻,我这快到站的人了,以后想喝也不多了!”
“来,老同学,祝贺你荣升总经理。现在企业吃香啊!”裘万里又端起了酒杯。
“我这算什么呀,要说吃香还是你们三个。组织部是发帽子的,纪委管摘帽子的,人大既能发帽子又能摘帽子!你们才吃香呢。”宋弋端着酒杯说。
“万里,宋弋应该是正县级吧?”夏贯仁问道。
“现在什么级都不重要了,在企业能挣多少钱是主要的,级别没有什么意思。”裘万里说。
“那可不见得,现在都要做红顶商人,有个行政级别,就多一道保险绳!”韦大华感慨道。
“好了,我们不说级别这些官场的事了。现在在沿海经济发达城市,人家政府官员在一起也不谈我们这些话题了,谈的都是效益、项目、经营的事。经济越不发达,官本位思想越重啊!”裘万里端起杯子,又接着说,“这就是我这一次到苏南挂职的体会啊。要说那里有什么和我们这儿不同的,就是人们把官看轻了,把经济看重了!”
“这倒也是,不过,小宋你还真要好好干,一个人一生其实并没有多少次机会,尤其像你这样的机会。”韦大华很有感叹地喝了一杯酒,又接着说,“天泉走到今天不容易啊,戚志强也不容易。你要想干好,必须要真正地了解天泉的历史,尤其是戚志强!”
“对,我认为你首先要正儿八经地去向戚志强请教一下,这也是你对他的一种姿态!”裘万里说。
对,是应该!宋弋当下做出了决定。明天一早就去!
宋弋到戚志强的办公室时,戚志强正在看一本书。戚志强知道宋弋的来意,对宋笑了笑,说:“小宋,别急,我正找你呢!你看我手上是什么书?”他把那本已经翻得有些毛边了的书递给宋弋。
“《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这本书我没有看过。”宋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戚志强开门见山地说:“山东人口多,爱喝酒,酒厂也多,历来是酒企业争夺的战场,占领了山东市场就能证明自己的实力。我在六年之内,已经两战山东了,这三战山东要你出手了!”戚志强得意的神色中透着严肃。
“戚总,我只是攻城的前敌指挥员,你是总指挥,我就是向你讨教的。”宋弋腰板挺直地坐在戚志强班台前的沙发上。
戚志强起身,把宋让到里间的小会客室里。虽然,宋弋来戚志强办公室已经无数次了,但此时他才细想戚的办公室与别人的有所不同。戚志强的办公室是三间,戚面对门坐在外间,紧挨着的一个套间是个小会客室,最里面的套间是戚的书房,放着书柜和一个放着笔墨纸砚的大案子。一般的老板总是坐在最里面的套间,最外面的一定是秘书的桌子。戚总虽然没有配秘书,但冲门坐在外间也似乎不太合适。宋弋想到这里就问戚志强:“戚总,你为什么冲着门坐呀?”
“这样不好吗?开门办公,让所有要找我的人都能找到!我建议你也这样。”戚志强笑着说。
谈到销售,戚志强的劲儿来了,这根神经是他最兴奋的一根神经。他说,市场就是战场,竞争就是战争啊!在这里,克敌制胜的法宝就是,一要运筹帷幄,要敢想他人不敢想的事;二要勇往直前,敢打他人不敢打的仗。戚志强从小就崇拜毛泽东,对他的那一套战略,可以说是相当熟悉的,“阵地战”、“运动战”、“游击战”,好多战术都让戚志强用到销售上去了。不仅如此,有时候还得使点手腕,这叫“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戚志强决定把自己六年内两战山东的做法,讲给宋弋。他希望宋弋能从中悟出这一次再战山东的良策。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聊了两个多小时。宋弋站起来,小心地问:“戚总,战山东花了不少营销费用吧?”
戚志强转过脸望了一下宋弋,突然笑着说:“我问你,你见过有羊毛出在狗身上的吗?”
宋弋自嘲地笑了笑,不再言语。
在商战中,一个企业经营者,就要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
宋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次山东决战中取胜。
第六章
一、下眉头上心头
北京。国际和平饭店。
快晚上十一点了,豪华富丽的大堂里,仍然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宋弋住的2901房间,电视没开,安静得有些让人发憷。他到卫生间很快地冲了一下,就把自己累了一天的身体平放在了床上。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宋弋决定给妻子裴芊打个电话。他伸了伸胳膊,正要去摸手机,手机突然响了,来了一个短信。
宋弋打开收信栏,一条让他没有想到的短信打开了:也许有许多事情无法诠释,比如总想联系你;也许有许多思绪未能明了,比如为何心系你;笑我自多情,无计可消除。下眉头,上心头!
短信没有落款,手机号也十分陌生。这是谁呀?这个时候还给我发这样的短信!一个人的夜是寂寞的。宋弋决定回条短信。他从收到的短信中选了一条:今夜到明天上午有点想你,预计下午转为持续想你,受此低情绪影响,傍晚将转为大到暴想,心情降低五度,预计此类天气将持续到见你为止。
宋弋本想调侃一下,也是为了打发一下夜里的寂寞。不想,一会儿,手机又响了,莫不是那个陌生人又回了短信?宋弋打开手机一看,果真如此:昔日相识今无言,春浅愁侬寄小简,君如梦,谁与共?寸心千里,云山却万重。
看完这条短信,宋弋心有些沉了。这个人一定认识自己,但这个手机号自己却不熟悉。这个人能是谁呢?但从短信的内容和口气看,应该是一个女人。宋弋想按这个手机号打过去,但转念一想,还是没有。现在都快十二点了,给一个陌生女人打电话总是有些不好。但这又是谁呢?宋弋决定回信问一下:请问你是谁?我的朋友或熟人吗?能否告诉我?
一会儿,短信又回了,是一首五言绝句:击石易得火,扣人难动心;今日朱门者,可怜怯怯心。
这能是谁呢?宋弋想,既然你能这样一条一条地回,我就可以打电话过去问。他按号码打过去,对方却怎么也不接。再打,已经关机了。
明天还要赶飞机,宋弋也把手机关掉,准备睡觉了。
关了床头灯,他依然睡不着,脑子里还是那个给他发短信的人。这个人能是谁呢?宋弋在脑子里想着可能与自己有联系的女性,有些文化的女性。他突然想到了燕鑫。对,肯定是她,手机号也是本市的。于是,宋弋的思绪回到了与燕鑫在一起的那一年时光。
宋弋大学毕业就分到了天泉酒厂。那时,燕克仁是厂长,在厂里工作四年后,他爱上了燕克仁的女儿燕鑫。燕克仁是不同意女儿嫁给宋弋的,因为宋弋那时只是一个车间管理员。燕克仁的儿子曾为这件事当面羞辱过宋弋。宋弋那时靠施天桐的关系调到了市经委,与燕鑫的关系就断了。半年后,燕鑫与市公安局治安科科长卫相如结了婚,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宋弋是真爱过燕鑫的,现在对她依然有那种爱的感觉,只是已深埋在了心底,以致不愿再翻出来,去看她,去想她。宋弋现在回想着,突然有些吃惊,虽然他们同住一城,同在市里上班,自己在经委她在纪委,这些年竟没有碰过一次面,更没有互通过一次电话。世界有时也真大,大得人们这么难以相见。宋弋想,她现在突然联系我,是为了什么呢?
兴奋和不安让宋弋难以入睡。
他怕自己明天误了飞机,就拨了饭店的叫醒服务。明天说什么也不能误了飞机。天泉进驻后,威尔乐的工人闹了起来,有几十个人开始罢工了。戚志强要他回来处理此事。宋弋知道,这一是因为自己对威尔乐熟悉,再者也是想让自己磨练磨练,如果处理好了,也是自己树立形象的机会。
宋弋是在思考威尔乐的事时,昏昏入睡的。
宋弋回到天泉的时候,威尔乐的局面已经有些不太好控制了。
现在,工人们竟手扯手,一排一排地站在公司门口,不让天泉集团派去的人进去。生产也停了下来。
戚志强在省里开人代会,按照他的安排,宋弋现在正向史建明了解情况。史是从天泉集团刚被派去做威尔乐总经理的。
“事情并不复杂,他们要求天泉集团把过去周大兴欠下的劳动保险给补上。宋总,你没到天泉时是参与对威尔乐评估的,你更了解情况,这问题该怎么答复。”史建明有些急。过去,他在天泉集团是负责销售的副总,没有全盘管过一个公司,没有处理这类事件的经验。
“养老保险是欠下了两年,住房公积金也存在计提和上缴不到位的情况。尽管这事是周大兴造成的,但工人也苦啊,我们要做好解释工作,以后要按规定补上去!你说是不是,史总?”宋弋跟史建明说。
“是啊,可这是不小的一笔钱呀!”史建明数着手指算了一下,“我初步算了一下,应该要450多万呢!”
“没事,当初戚总与市里谈时,提出两年返还税的条件就考虑到了这些。不过,这事得让市里出面解释。”宋弋说。
“既然如此,就应该快些。现在,省台《焦点时刻》的记者都在录像采访呢。”史建明点了一支烟说。
宋弋决定给施天桐打个电话。他知道施天桐对威尔乐的事是不可能不管的,因为这是周大兴的事。再者,施天桐对宋弋说过,他会为宋弋树立威信的,而且他更希望宋弋能很快成长起来,与戚志强抗衡,甚至取代戚。宋弋嘴里答应过施,但他并没有这样想,他是想很好地与戚合作做点事情,也真正把自己历练一下。以戚志强的品质和能力,自己也只有这样做。宋弋想施天桐一定会帮他的。
果然如此。施天桐爽快地说:“好,你来市里吧,我们一道立即去威尔乐!”
宋弋和施天桐来到威尔乐时,大门口已聚了四五百人。人的情绪是最容易感染的,见宋弋和施天桐的车来了,人们开始骚动起来。接着,口号声此起彼伏:我们要生存!我们要保险!我们要找周大兴算账!把天泉赶出去!
宋弋和施天桐从车上下来。人群就向他们围过来。
施天桐看了宋弋一眼,宋弋就明白了。他举起双手,做了一个请大家安静的动作,然后说:“工人同志们,安静一下好不好!我是宋弋,是天泉集团的总经理,这是施市长,今天我们来就是给大家解决问题的!我也当过工人,我完全理解你们的心情,如果我们的处理你们不满意,我们就不走了!行不行啊?”
人群安静了下来。
宋弋首先声明,欠交保险不是天泉的原因,但现在天泉把威尔乐收购了下来,威尔乐原来的员工就是天泉的员工了,天泉是绝不会不管不问的。接着,他讲,现在正在统计与清算,与市社保局交涉协商,看如何补上。
人们听着宋弋的话有道理,而且态度也很好,对抗的情绪就减轻了不少。
接着,施天桐又给大家表态说:“我首先向大家道歉,我这个市长没有当好,没有把过去的威尔乐搞好!但现在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天泉收购了威尔乐,威尔乐依托天泉就会有大发展!同时,市里在收购前就考虑到了这些欠缴的钱,已经以文件的形式确定给威尔乐返税两年,所返的钱首先用于补足欠缴的钱!”
见人群中有些人露出满意的表情,施天桐话锋一转,说:“不过,我亲爱的工人同志们,我还要批评你们!你们不该以这种停工、不让管理人员进厂的过激方式,来要求解决问题,这影响了生产。威尔乐没有效益,最终不还是你们吃亏吗?!快回去吧,现在就立即回车间,安心生产!”
人们陆续散去,施天桐也回市里了。
宋弋没有走,他安排史建明立即召开中层管理人员会议,尽快恢复生产。
没想到,风波平息得这么快。宋弋躺在床上,心情很好。他给妻子裴芊打了一个问候电话。裴芊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她从学校辞职后就到了珠海,到她哥哥办的公司里去了。宋弋对裴芊说不上爱,也说不上不爱,两个人分居两地快三年了,他反而觉得比在一起时感觉还好,每天打个电话,有一种牵挂,但少了一份在一起生活时的沉重。
打过电话,快晚上十一点了。他冲了个澡,躺在床上,翻开戚志强送给他的那本《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
没看几页,手机响了,又来短信了。
宋弋打开手机,一条让他心情复杂的短信映入眼帘:
天不高,地不大,唯有真心,物物皆依依。
虚无中,尘色内,聚物匆匆,缘来应不渝。
白鹤飞来可共语?
莫道曾分离,终相聚!
二、劳模走了
威尔乐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
戚志强回到天泉上班的第一天上午,就把宋弋叫了过来。
宋弋来到戚志强的办公室,看到燕克仁已经坐在了沙发上,多少有些不太自然。他对燕克仁感觉很不好,不仅因为他与其女儿燕鑫谈恋爱的事,更重要的是他没到天泉时是燕克仁造谣反对,制造阻力。而现在,他的女儿燕鑫又与自己不断联系,这叫宋弋心里不舒服。
燕克仁显然比宋弋老谋深算和有城府得多。他见宋弋进来了,就主动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脸笑容地说:“宋总,真是有魄力啊,威尔乐那事,两个小时就摆平了!”
宋弋听燕克仁这样说,立即谦虚地说:“这是戚总遥控指挥得好,没有你燕主席也不行啊,你是工人的头呀!”
戚志强听出燕克仁和宋弋两人话里有话,就笑着打圆场说:“都有功,我们就不要论功了。我让你们来,就是提请你们注意一下工人情绪,情绪问题可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
“还有什么事吗?”宋弋感觉到戚总是要说什么事。
“听说,姚师傅生病的事在工人中影响不小,他可是全国劳模,处理不好,工人是要闹事的!”戚志强望着燕克仁说。
宋弋和燕克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人对这个消息都有些吃惊。燕克仁笑了一下,说:“戚总,你一直在省城开会,我们都不知道,你咋知道的?我还真不太清楚!”
戚志强笑了笑:“我的信息渠道多。做头的就要有信息通道,信息不对称,你咋做领导!”
其实,燕克仁对姚师傅的情况是知道的。他从心底深处,也是想以此引起工人的不满,让工人闹起来。所以,本来工会应该给姚师傅困难救济金,应该帮其解决问题的,燕克仁就是装聋作哑地不办。你戚志强不是董事长吗?你宋弋不是总经理吗?好,你们也别小看工会,小看我燕克仁了!
燕克仁正在心里盘算着,戚志强发话了:“我们马上就去姚师傅家,带上5000元的困难救济金!”
姚师傅住在威尔乐公司家属院里。到了他的家里,戚志强和宋弋心里难受极了。
一个全国劳模,当年故原市第一个全国劳模竟是这种状况。一家四口还住在50多平方米的两居室里。楼是老楼,又在一楼,就显得黑而潮湿。家里几件老家具,电视还是17英寸的黑白老机子。姚师傅躺在床上,不停地咳着。他是肺癌晚期了。
姚师傅的老伴和女儿姚翌见戚志强他们来了,眼圈红红的,话都说不顺了。而姚师傅却强打精神地说:“感谢你们还想着我,你们还是多忙企业吧,咱这葡萄酒厂过去可是全国闻名的啊,折腾了这些年,到今天这个样子,我心里痛啊!”
姚师傅一口气说了这些,就咳嗽了起来,一声接一声,一声接一声,竟吐出了血。
“赶快送医院!现在就办。”戚志强安排燕克仁。
燕克仁掏出手机联系起来。戚志强和宋弋跟姚师傅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
路上,戚志强和宋弋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都沉着脸。
下了车,宋弋随戚志强上楼。
上楼梯时,戚志强才开口:“企业搞不好,造孽啊,一个堂堂的全国劳模竟成这个样子!担子重啊!你多关注一下姚师傅一家。”
宋弋本想给戚志强再汇报一下市场问题,见是这种情况,就回到了自己四楼的办公室。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宋弋接到戚志强从三楼打来的电话:“姚师傅走了!我们去看看。”
宋弋真没有想到,姚师傅走得这么快,住院一天就走了。
姚师傅的楼门前,已经搭上了简单的灵棚。竹帘外面的桌子上,端放着他的照片。照片是姚师傅在北京捧着奖杯的老照片翻印的。据说,姚师傅在两年前就让照相馆翻印好了,他最喜欢这张照片,他说过他死后就用这个作遗像。
现在,姚师傅就微笑着面对大家,那种满足和自豪让人揪心撕肺。
按戚志强的安排,姚师傅火化那天,公司为他在殡仪馆召开一个小型遗体告别会。
上午八点,戚志强、顾力华、宋弋都按时到了姚师傅所在的家属院。
但让戚志强没有想到的是,家属院门里门外已经有四五百人站着了。凭直觉,他觉得今天一定要有事情发生。
果如他所料,灵车要出大门时,被人们给堵住了。几个人一带头,大家就跟着起哄,不许车子通过。燕克仁从车上下来,让人们闪开路。这时,人群中一条白布黑字的标语突然举了起来:给姚师傅一个说法。标语一出,人群就喊:“我们要治病!我们要健康!”
戚志强也下了车。燕克仁在人墙前,正激动地说:“工人同志们,我们工会也没有办法啊!工会没有权啊,有些事我们想做也做不成!让开吧!”
听到燕克仁这样解释,戚志强和宋弋都愣了。这是解释吗?这明明是在挑事!一个念头从戚志强心里生出:说不定这些人就是燕克仁和那些有意见的人挑拨而来的。灵车不能不走呀!戚志强几步走到人墙前,他首先向人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说:“员工同志们,有什么意见事后到办公室去找我!现在我们不能让姚师傅入不了土啊,我们对不起姚师傅啊!让开吧,下午我在办公室等你们!”
人墙慢慢地闪开了。灵车缓缓向前开动。
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戚志强和宋弋出了殡仪馆。车上,戚志强气得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国有企业的生存环境不只是外部啊,内部的软环境也同样重要。
车子快到天泉集团总部时,戚志强接到总经办耿辉打来的电话:“戚总,省电视台《焦点时刻》的记者在公司,要采访你。你看……”耿辉下面的话不敢再说了。
“采访我什么?”戚志强追问。
“说是咱公司污染了洵水河,渔民的鱼都死了一河。您,还来公司吗?”耿辉的意思是不想让戚志强到公司来了。
戚志强听后更加生气,说:“你安排车直接到污水处理厂,我与宋总都去,在那里接待他们!”接着,戚志强给后面一辆车上的宋弋打了电话。
车子从天泉镇的南面,沿河边的公路向污水处理厂驰去。河水确实污染得厉害,水都变臭变黑了。车门打开,空气把眼熏得就要淌泪了。车子拐了一个弯,在平整的水泥路上驶了大约五分钟,迎面横过来一条不小的河,远远看去河水清亮,两岸整洁,各种杂树迎风摇曳着墨绿色的身姿,与五分钟前的感觉竟是两重天。
见耿辉陪着两个记者已在前面等着了,戚志强停下了车。他礼节性地和记者打过招呼,就走下河坡。近水的时候,他弯下腰,用手捧起一捧水,然后对着后面的记者说:“你们看着,我戚志强把它喝下去!”说着,竟真的喝了一口。
在场的人全傻了。戚志强却开口说:“我们天泉投资5000万建了污水处理厂,一年还得1800万的运行费用!我们污染了洵水河吗?上游那么多造纸厂、酒厂,我戚志强能管得了吗?”
那个扛着摄像机的记者,把机子从肩上放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戚总,我们是接到署名天泉职工的举报信和电话才来的,没想到是假的!”
“这样也好,我们就做个正面报道吧!”另一个记者赔着笑说。
戚志强感慨地说:“我们不想要什么正面报道,这样做我们只图个安心,对得起良心。人怕出名猪怕壮,天泉从来都不出风头!”
戚志强回到办公室,感到了从没有过的累。这是一种心累,一种从战场上退下来之后的身心俱疲。他就这样坐在办公室里,抽烟喝水,再抽烟再喝水,似乎没有了往日的激情。
临近下班的时候,他的门又被敲开了。
进来的是戚志强没有想到的人,这个人是他在心里埋得最深的人,市档案局局长,吴琼。吴琼没有回北京,考取大学后竟又回到了故原。他们恋爱一场,最终没能结婚,而且吴琼就一直独身。她爱好书画,人活得也清静淡然。他们很少联系的,有时一两年都不联系一次。但他们的心是那样的贴近,两个人像水一样看似无味却又至纯至美。
这些年,她从没有主动打扰过戚志强,她与戚的交往就是谈话,只要一谈起来就能无所不谈,每次都是谈过即散,在一起吃饭都很少。
戚志强心情正不好,见她来了,心情为之一振。他把吴琼让到里间,倒好水,两个人叙了起来。
“志强,我看你脸色不好,又有什么烦心事了?”吴琼笑着说。
“唉,在企业每天都是烦心事。”戚志强说,接着简单谈了谈。
吴琼听罢,苦笑道:“你要调节好自己,我觉得你在你们企业里也是孤独的。谁能知道成功者的背后是什么?是孤独。你满脑子就是事业,就是赚钱,你活得累不累呀?”
“没有办法啊,人的追求不一样,境界不一样,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奋斗,就是工作,就是挣钱。在企业这么多年,现在就不以赚钱为乐了,而是把企业赚钱当作事业来做。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选择企业,现在看是自找苦吃!”戚志强感叹道。
“这都不是关键的原因,以我看关键是你太认真了,不愿妥协,不愿为权力折腰造成的。”吴琼呷了口茶说。
戚志强又点上一支烟,无奈地说:“不是我戚志强境界有多高,天泉是我一手带着做大的,我真的不忍心败在我手上,在我手上发展不大呀!”
“好了,别跟自己过不去了,人们所有的痛苦都来自自己的感受。想开点,今天你请我喝几杯茶,行吧?”吴琼见戚志强心情不好,决定晚上与他深聊聊。
“好,我请你,走!”戚志强站起身来。
三、解散“品酒协会”
宋弋到来之后,戚志强一直不停地在思考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也是他想了几年的老问题了:企业家就是企业家,很多时候必须割舍个人的道德标准,割舍文人的情愫,绝不能以情感来格物定事。这种标准,让戚志强在解散不解散“品酒协会”上,痛苦万分!
十五年前,戚志强来天泉任副厂长时,燕克仁是厂长,他到来后就想推行自己的改革思想,但很难推下去。那时人们不认可他,也不信任他。现在宋弋同样遇到了这样的问题。
一个企业的领头人,必须要带出一个团队,要有一批人支持你才行。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当初戚志强就是这样想的,必须起用新人,起用坚决支持自己的新人!因为,改革就会有阻力,必须要有新起用的人,来听令自己,去东拼西杀。
聚合手下的一批人是困难的。刘备的最大才能就是会用人。会用人,是才中之才。虽然他自己并无多大才能,但他用好了诸葛亮、关羽和张飞等一批人,照样成就一番帝业;刘邦用好了韩信、张良、萧何三个人,不也成就了霸业吗?
戚志强当时想,我该如何统率这一批人?既不能像《三国演义》里那样“桃园三结义”,也不能像江湖上的人那样,搞成庸俗的哥儿们帮。但总要有一个方式吧?后来,他无意识地发现了这样两件事。一是,自己喜欢洗澡,何不就到车间的澡堂中洗,在这里,人们更容易表现出自己坦诚的一面,也可借此与一些人交流交流;二是,自己喜欢喝酒,他们也常常请自己喝酒,就以酒为媒吧。
酒真是个好东西,喝了酒,人与人就没有了间隔,人也就更加讲义气,胆小的人也能变成胆大的人,在酒桌上说的事,要比开会布置效果强得多。于是,戚志强就组织了个天泉的“品酒协会”。
这是他在一次喝酒中很随便地发出了倡导:组织个“品酒协会”,我任会长,你们几个酒量大的人全参加。后来,这个“品酒协会”就收入了当时生产经营上的几个重要管理人员,且酒量都在八两以上。这些人中间,有的酒量竟超过一斤半呢。现在,当年“品酒协会”的成员,基本上都是公司副总、各子公司负责人或部门经理,依旧各自把持着天泉的一方天地。
管理说到底,是用人的问题,就是用什么样的人去管理。戚志强在用人上有他独到的观点:用狮子不用绵羊。拿破仑有言:“一头绵羊带领的一队狮子,永远战不过一头狮子带领的一队绵羊。”他不喜欢用那些伏首听命的人,也就是说有点奴性的人,这样的人不仅工作推进不了,而且容易害了领导。
戚志强对中国的农民有极深的研究,从这里他汲取了不少东西。
中国农民文化的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顺。这“顺”字可以改变这个社会呢。你改朝换代了,我就在门前挂一个“顺”字牌,好了,你就不会再找我的麻烦,只要跟着你走就行了。努尔哈赤带着他的八旗子弟骑着马进入中原的时候,汉民闻风丧胆,一听鞑子来了吓得就跑,其实连影儿还没有呢。鞑子爷当了皇上,坐了王庭,汉人就上去问:您骑什么来的?骑马来的。别骑马了,骑我们吧,骑马多危险,我们背着您走。于是老鞑子让汉民背了一代,老鞑子说上东,就背他上东,老鞑子说上西,就背他上西。到了第二代,变了,背你上哪儿就上哪儿,骑了人的皇上离开人,就不能动了。到了第三代,傻了,不是骑人的想上哪儿就上哪儿,而是背人的让你上哪儿就上哪儿,你得跟着去。二百年下来,鞑子没了。怎么没的?让一个“顺”字给弄没的。
百依百顺的人,要么没有本事,要么就是别有用心。作为一把手,就要注意这个!他在跟宋弋聊天时,就曾说过这种观点。
现在戚志强自己遇到了这样的难题。过去跟他冲杀的人,现在不少人成了全部顺从自己的人,而且已不适应工作的需要了。从天泉的高层来看,四十岁至五十岁之间的领导出现了断层。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应该是20世纪80年代初遗留下来的事情,那时天泉没有人才,有的只是初高中毕业生。由于企业急剧发展,他们中许多人都走上了领导岗位。而现在,就有一部分人,显然是不适应企业发展了,而且还占着位置。
在戚志强的理念里,管理其实很简单,就是两件事:一是建立科学的管理程序和规则,这个事必须这样干;二是这个事由谁来监督着去干,这就是一个用人的问题。十多年来,前一个问题解决得已经很成功了,后一个却一直没有完成最佳的组合。
现在,他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有了好的管理体制还不行。为什么有的车间管理好,有的车间管理差,科室也一样。仔细一分析,有两个现象,一是存在“木桶效应”,管理不平衡。二是管理不到位,就是灯泡该什么时候亮,它没亮。原因只有一个,还是人的问题。有效的委派系统没有建立好,人放的位置不合适。后来他就开始调整,但调整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还是这些人呀。这个问题是不好办的,伤透了戚志强的脑筋!
这该怎么办?不能让他立马下来,不能没有感情啊。人家也都是跟着你,风里雨里拼过来的。刀举得高高的,就是下不了手,重感情的戚志强做不出卸磨杀驴的事。
戚志强一直在想,这是所有国有老企业的通病。可以说,这种通病,是在中国这个重感情的国度里的必发症,天泉也避免不了。戚志强能过去这一关吗?
天泉这个已开始向国际化发展的大公司,光有戚志强及少数的人是不行的。近几年,来天泉工作的有近千名大学生,还没有培养出来;而现有的干部,又确实已不适应今后的发展,光有对天泉的深厚感情,没有高科技知识和现代化的管理手段是不行的!
戚志强想,如果现在不解决人的问题,他要是离开了天泉,天泉就不可能仍然沿着过去的路子前进,甚至不可能避免出现“人走政息”或“一人离开顷刻变样”的悲剧。
经过这些天的思考,戚志强决定必须动手解决这些问题,而且要动真格的。
周六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戚志强打电话叫宋弋下来。
“今天晚上你有事吗?陪我去喝场酒!”戚志强说。
“好,什么人呀?”宋弋问。
“都是你认识的人。我要解散品酒协会了!”戚志强尽量使自己的表情平静,但拿烟的手还是颤动了几下。
晚上,天泉宾馆。桃园厅。六点。
品酒协会九个人,加上戚志强和宋弋,都准时到了。
戚志强见气氛沉闷,就跟大家说:“我首先感谢诸位弟兄这十多年来对我的支持,我先喝三杯,你们都不要喝,这是我的谢意!”说罢,他站起来连喝三杯。
大家谁也不说,就都跟着喝了起来。
戚志强显然很激动,他不停地与别人碰杯,一气与大家每人碰了两杯。
宋弋递给他一支烟,他点着后,环顾了每一个人后,说:“我一直喜欢喝酒,我也是个男人呀,不能一当头儿,就把自己往假正经上整。我也需要交流,这也是我管理人的一种方式,一种联系感情,谈管理、谈工作,共建大业的有力武器。现在这种方式就不行了,我们也都老了,不能再喝那么多酒了,今天就是我们品酒协会的解散仪式。我们一醉方休!”
戚志强说完,大家就一齐举起了杯子,“喝!”
戚志强解散品酒协会的真正原因当然不是说的那么简单,而是他明白了在建围墙的时候,却留下了一些未圈进去的空白的道理。他只不过是借此机会,宣布一种旧传统的终结。
是的,一个人,企业的一把手真的太重要了。对许多企业来说,“兴”也是一个人,“败”也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