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官赖朝中有人 是猫可无能捕鼠
作品名称:壹家洲 作者:黄沃若 发布时间:2013-04-29 21:19:22 字数:8623
第一节
厉天鸣到后山乡任党委书记兼乡长一年多了。这几年他来了个三级跳,可说是官运亨通。可是如今的基层干部也不好当,虽然粮食丰收了谷价却上不去,青壮年在家种田不如外出打工,农田出现抛荒,农业税难收,乡财政吃紧,连招待费也要向个体户打白条了。厉天鸣的压头还在于喝酒,这年头不喝酒当不好干部,每天敬酒的多,感觉前列腺也出了毛病。好在乡党委副书记壹向左这个全市有名的老资格是他表舅的朋友,对他的工作一直全力支持,使他有时还能歇歇气。
这天,他走出乡政府,信步在后山村的街边行走。这后山乡本来是没有街的,只一条小公路经过这里直通乡政府。1970年代后期以来,陆续有人在路边开店铺,先是饮食、杂货之类,后来陆续增加了南食、小吃、百货、修理、理发等业态。由于顾客不是太多,所以并不热闹,生意稍好点的除了饮食和小吃就是理发,尤其是理发店居然增到了三家,其中挂牌“彬彬”的那家今年还更名为发廊了。
晚稻开镰了,能听到打谷机稀疏的轰鸣声,偶尔看见几个担谷的农民走过,有认识他的叫一声厉书记,也有的装作不认识。此时他心里在盘算着要把后山村的小煤窑收归乡办,这样既可以扩大规模增强原矿的兼并实力,又可以缓解乡上的经费紧张,走得顺的话还可以设个小金库。
“厉书记今天过来了?快吃饭了,进来坐吧!”打招呼的是诚信饮食店的女老板文善,满脸的笑容,诚恳的言语,让人不好拒绝。
厉天鸣停住了脚步,却没有进去。他记不起今年在这里打了多少次白条了,心里真还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
“您莫客气咯,今天免费好不好?”文善半开玩笑地说着打算上前来拖,她心里有数,这个不到三十岁的书记办事还可以,说不定自己在小煤窑挖煤的老公还能指望他帮个忙。
厉天鸣郑重其事地摆了摆手,诚恳带笑地谢绝了文善的邀请。这时他眼睛的余光已瞄到了彬彬发廊门前的文婉。
文婉是彬彬发廊的女老板,大约二十四五岁,一米六不到,三围匀称,小巧玲珑,瓜子脸上嵌着一颗美人痣。最动人的是她的笑,不温不火,不颦不浪,既有蒙娜丽莎的温润矜持,又稍带玛斯洛娃的顾盼眼神。她看到了厉天鸣,嘴角有了半点暖暖的笑意,但是又装作没有看见,轻轻地半转过身像在欣赏自己的门面。今年她将门面扩大了一倍,足有三十平方,分里外两间,内设按摩室,招了两个徒弟,这不,她有空闲了。
厉天鸣还在壹家洲的时候就认识了文婉。那是三年前他随市里半年岗位目标考核组到后山乡参加对手考核,晚上休息时从彬彬理发店经过,被里面一朵超短裙吸引住了。那裙高出膝盖超过二寸,裙下一双嫩腿散发着成熟的气息。厉天鸣没想到如今在大城市才能看到的这种装束,居然会出现在这偏僻山乡。尽管他有时在陈芳、徐芸面前迸过一些意淫的念头,对此类“淫思”的产生已有心理准备,但这突然闯入的“暴露”刺激,还是使他有点心猿意马而又手足无措。他略带怯意地将眼珠慢慢上移,当触及那颦笑惹人的眼神时,他不由得抖动了一下,全身发呆地望着这个精灵一样的美人。
“理发吗?”文婉主动迎了上来,大方地问,笑容更动人。
“对,对,要理发。”
那次理发,他们就熟了。凭厉天鸣的感觉,那次聊天的时间比理发的时间长得多。其中记得最深的一段是厉天鸣问文婉,穿超短裙怕不怕蚊子咬?文婉回答,如果穿长裙蚊子进去了难出来,那可不好受,穿超短裙有优势一扇就出来了,说完还做了个示范。厉天鸣一时兴起提出要帮她扇一下,文婉则在他脸上轻轻地“扇”了一下,并马上转换话题做起了头部按摩。其后,厉天鸣还跟她学起了按摩口诀,至今能背的有:头痛左右太阳穴,风池风府一样攻,连捏带按十余次,须臾头上即觉轻。从那时起,厉天鸣有时间就从壹家洲往这边跑,后来调到贺识桥也是这样,他的头差不多全部寄在文婉这里了。按摩的口诀也从头背到了脚,尤其是“脐下二指名气海,按之有动气脉横;阴股动脉通五里,伸手摩脉抓大筋;是寒是火随气降,七疝原来是肾经”这些内容,每背便有冲动。到后山乡工作后,厉天鸣往彬彬发廊更多的不是理发,而是按摩休闲。文婉的可人是远近闻名的,常常宾客盈门,大多是一些有“身份”的人,可是只要厉书记来,多半会知趣地谦让,要来排队的也不排了。
为了注意身份和影响,厉天鸣也没有老远和文婉打招呼,只是若无其事地度过去。身后的文善倒是大声地补了一句:“厉书记,理完发来咯,李敢为您备了好酒哩!”李敢是她老公,这个厉天鸣知道。
已经能闻到文婉的气息了,这时的文婉便趁着文善的呼唤转过头来,大方地招呼一声书记,然后轻声问:“怎么样,那一招灵吗?”
原来,文婉教了他一招捏按手掌治疗前列腺的办法,有事没事按摩几下,不耽时间不碍观瞻,久而久之便能见效。厉天鸣按了半个月感觉不到什么效果,没正面回答文婉,微笑着反问一句:“有更直接见效的方法吗?”
文婉善解人意地说:“有,要我教吗?”
“当然。”
两人一本正经地走进了按摩室。文婉的两个女徒弟一个在收拾工具,一个准备做饭,都礼貌地称呼了一声厉书记。
按摩室除了一张按摩床一张坐凳,别无他物。墙上无窗,放下门帘顿觉一片昏暗。文婉打开电灯,墙上的人体穴位挂图显得格外耀眼和养眼,一般这类挂图上只有男性,她这里挂的是男女两种。
厉天鸣坐到按摩床上,望着文婉准备躺下。
“不要急于躺下,先看挂图。”文婉像教师讲课一样拿了一根教鞭指向挂图,“你要按的穴位主要有肾俞、膀胱俞、中极、关元、会阴、三阴交,其次还有长强、承扶、下髎……”
这些穴位大都在腰腹以下,文婉逐一按来,边按边讲解作用、指法、力度,当按到关元、中极、会阴时,厉天鸣的心思早与治病相去十万八千里了,他一把抱住了文婉的大腿。
文婉附下身去,握住厉天鸣的手轻声说:“书记,这里不是闹着玩的地方。”
厉天鸣再怎么孟浪,也被这句话提醒了。他乖乖地松开手,轻声说了一声对不起,坐起来后,又猛地抱着文婉强吻了一下,然后放开,谢谢一声正儿八经地走了。他没有去文善那里吃饭,径直去了乡政府。文婉则轻盈地将他送出后,转身教徒弟炒菜。
第二节
壹向左瘦高个,说话好高腔,青筋一鼓,威风八面。他脾气有点暴躁,但正因为这个暴躁,使他在特定条件下当上了国家干部,所以他认为这是个革命性格。他原名易向祚,土改时只有十四岁,和壹铿一起成为区里一老一小的工作队员,壹铿打死人时其实他也有份,不过他是小孩没人注意。再说那时土改工作队长有生杀予夺之权,打死个把地富反坏算不了什么事。他父亲1950年代曾在壹家洲住过,全家改姓壹了,“大跃进”后因没吃的迁到后山乡,这里交通闭塞,干部来得少,开点荒种自留地也没人管,就这样全家熬了过来。壹向左当上国家干部后,认为父亲当时的做法是错误的,“四清”时斗争单干户文真时,还大义灭亲拉父亲上去陪斗了几分钟。文化大革命开始,他从一部阿尔巴尼亚电影中的“向左、向左”台词得到启发,改成了现在的名字。“祖国山河一片红”的时候,他以革命干部和造反派的双重身份当上了妫水市革命委员会委员,几经调动,五十好几的年纪回到本乡当了个正职副配的副书记。按资格,他认为自己至少可以到市里当个局长,不过他历来不看重名利,以前起早贪黑、大轰大雷,谁计较过这些?他也知道,那些个斗私批修、一打三反在外得罪了不少人,何况现在重文凭他没文凭,不如“打回老家闹革命”,人熟地熟情况熟,图个晚年轻松。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斗争虽然不讲在嘴上了,可还得记在心里。远的不说,就说眼前,后山村的文真这个老顽固,解放以来就和集体对着干,游过街、挂过牌、斗过争、关过黑屋子、打断过排肋骨,他就是不悔改,就是要单干,是全市全省有名的钉子户。如今倒好,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他还心里得意,以为自己胜利了。这个中农本来就是个漏网富农!还有,他的妹夫李敢,也不是个好家伙,参与抢化肥、不交农业税,还擅自改双季稻为单季稻、外流务工抛荒良田。这不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是什么?每当想到这些,壹向左就愤愤不平,连带还认为中央的政策太右了。厉天鸣来后,对他的愤懑表示了理解,也因为表舅的关系,大事小事都征求他的意见,他也乐得把厉天鸣当子侄看,两人捆紧顿齐,凡有表过的态,其他干部就都不存异议了,努力去执行就是。
这样的高度集中使他们很好办事。可是他们没想到,这眼前的党委政府联席会上,不好办的事情出现了。
首先是清收农业税的事。先一年全乡未缴或未缴清农业税的农户占到了四分之一,当年在早稻收割后缴清了的不到三分之一,积欠三年以上的农户还有二百多户。壹向左主张抓十几个重点户自带钱粮来乡政府办学习班,不管用什么办法不通也要通。厉天鸣还没表态,就有两个副乡长不同意了。
其次是乡财政严重亏空的问题。前几年已经亏了几十万元,今年乡级公路还只通一半就过百万了。厉天鸣与壹向左会前商量的方案是乡村企业摊一半,其余摊到农户计入全年税费总额。这个方案虽无人反对,但也无人支持,只有财经秘书说了一句“最近下面减负的呼声很高”,然后就是全场沉默。
三是厉天鸣提出将后山村的两座小煤窑收归乡办,一符合上面整顿小煤窑的精神,二可以整合资源、提高安全系数,三能为乡财政开辟财源,并提出在管理者内部小规模吸收股份以增强责任心。管工业的副乡长明确地说这不符合上级整顿小煤窑的精神,而且提出他本人不参股份。话音一落,大家面面相视,有的干脆把头低了下去,明白说是议不下去了。
第四,乡里花了大代价的招商引资项目精精减肥药厂,去年倒在山窝的药渣经渗漏污染水源死了一大塘鱼。村民闹事要封厂迁厂,厂方说死鱼与他们无关,反劝村民别养鱼了。事情拿到这会上议,居然变成了项目建设派和环境保护派的对立。
最后,乡上要更换计划生育专干,厉天鸣提了文婉的名,这个议题倒是除了不表态的之外,其他的都表示赞成,没有人出来反对。不过就在这时,机关大门口涌进来七八个人,大吵大闹地说要找厉书记。
开会的乡干部齐势起身出来。
“李敢,你竟敢吵到乡政府来了!”壹向左一眼就看到了李敢,人丛中还有他的大舅子文真。在壹向左心中,乡政府就是震慑这些刁民的机关,岂容他们犯上。
李敢四十来岁,国字脸,膀阔腰圆,平时不善言辞,急时更是字不成句,他涨红着脸回答:“政府塑、塑料厂占了我的田,硫酸也到了田里!”
厉天鸣知道李敢还算老实,突然想到自己还在他老婆那里签了不少白条,用缓和的语气说:“慢慢讲,硫酸是什么意思?”
一个瘦个子农民代李敢说了:“厉书记,是这样,乡政府电瓶厂的硫酸渗到他的田里有半年了,不长禾,如今塑料厂开建又占了他的田。”
话没说完,壹向左大声武气发话了:“你挖煤,老婆看店,还要什么田!”
“壹书记,你这话就不是话了。”文真从李敢身后转出来,他比那瘦个子农民更瘦,简直是个瘦精,“党的政策是联产承包责任制,我妹夫是签了合同的,农民挖煤开店中央冒说要上交田土,不是还要缴农业税吗?是这样,您发个话签个字免税,田随你们占去我们不放藠子屁!”
几十年来,壹向左说话出手都是震人压台的,今天居然有人敢顶,而且是被他多次批斗过的文真,还顶得这么尖酸刻薄,不免恼羞成怒,便再次提高嗓门:“文真,你一贯跟政府作对,不怕犯法吗?”
“我冒犯过法,倒是你们打人犯法!”文真从容地回答,看来他这个“精”是被斗出来的。
乡干部们齐势发话了,有的还大声斥责起来。要是以前,肯定会叫民兵来捆人的。
文真大概是较上了劲,不理会干部们的喝斥,把眼睛直盯着壹向左说:“田是农民的命根子!农民第一次分田搭帮毛主席,第二次分田搭帮邓小平,只有你们才把农民的命根子不当数!”
文真这话一出,大家一时懵了,三秒钟工夫机关院内鸦雀无声。壹向左正要发威,厉天鸣摆摆手说:“文真,还轮不到你上纲上线。如今改革开放,欢迎你们反映情况,但不能乱来,政府是有法必依,违法必究的。你们先回去,反映的情况我们调查了再说。”
文真还想说什么,被瘦个子农民碰了一下,李敢则说了一声“要得”带头走了出去。这边壹向左还在恨恨地说:“不能便宜了他!”
第三节
文真今年六十多岁,解放以后参加过互助组,却坚持不入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一直保持着单干农民的身份,这在新中国的历史上恐怕是极其个别的。因此,他在人们的心目中便成了传奇人物,有关他的传奇故事也就五花八门了,现在流传较广的有以下这些片断:
文真一直不入社,有人说是仗着和邻乡的壹铿一起帮过共产党,没人敢动他,上面只说要公社大队多做工作。1959年,到处在唱“一九五九年,更是个跃进年,人人高举大红旗,干劲赛过五八年”的歌,这年田里路上谷撒了一地,红薯没挖烂在土里,人们都修水利去了。文真说这样的集体会饿肚子。年底大队主任又上门做他的入社工作反被奚落了一番。那几年文真连丧祖父母和父亲,母亲只做家务不管事,弟妹大多刚到出力年龄,他不到三十岁主持这个大家庭,正盘算着大干一场发家致富,哪会想入社?大队主任走后几天,社主任带了一帮人来拔钉子。文真个子小胆子却大,指着社主任说:“我们家土改分田多,劳力多,农具齐,都拿给你们充公浪费?”社主任是个长工出身的老土改根子,为人老实,拿不出壹向左那样的手段,只是苦口婆心地重复上面教给他的那些道理,最后他们居然达成了一个这样的口头协议:一年以后看效果,文真一家的生产生活赶不上生产队再加入。
那时的壹向左才初出茅庐,在公社干部中属于喝酒没人敬,说话没人听的角色,虽然对社主任的软弱有看法,却捏着拳头没发言。
文真下定决心要干赢生产队,他召集全家开会分工,母亲包揽家务兼喂猪养鸡,弟妹们分别作田作土做手艺,连最小的文善除了读书外也安排了耙柴、看牛和当妈妈帮手的任务。
文真立足于自己会赢,社主任却没想到自己会输,这个孽是老天爷造的。1960年全乡遭了大旱灾,生产队出工不出力的多自然减产,文真家却在灾年获了个丰收。那时社员有一半吃不饱,文真却常在自家门口端个碗边吃边唱:“单干单干,松松泛泛,早上起来,甜酒冲蛋。”社队干部没法,只好任由他去。不过好景不长,到第二年第三年到处饿死人的时候,文真家也死了一个小弟,有人说是饿死的,有人说是病死的,反正死了一个,和生产队比了个半斤八两。
1971年农业学大寨正在风起云涌的时候,晚稻刚挂镰,公社由壹向左主持召开了全社规模的批林批孔大会,遭批斗的有地富反坏右和走资派。文真也在台前,牌子上原来写的是死硬反党分子,因为连毛主席都说人民公社好,他不入社不是反党吗?后来有人向壹向左提出要和阶级敌人区别,便改为顽固不化的单干户和死不改悔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逍遥派。
壹家洲的壹铿作为全市公认的革命群众代表被请来坐到了台上。壹向左特别敬仰这位前辈,恭敬地走到她面前刚要介绍这几天各大队批斗的情况,文真忽然扭过头发现了壹铿,他一时百感交集,眼泪夺眶而出,大呼“老祖宗救我”!台下黑压压一片人不知何事,都踮脚伸头朝台上望,一时议论纷纷。壹向左用高音喇叭镇住,怒斥文真不老实,正准备将其踢跪,被壹铿伸手轻轻带住了。壹铿来自壹家洲,虽不属后山乡,但“老祖宗”的名头谁不知道?只见她振身一站,对壹向左说声“把他交给我教”,不等对方回答就开步前去带人。这一下来的太突然,壹向左急得汗珠直蹦,他赶上一步对壹铿说:“老祖宗,我让你带人,我向台下交待一句好不好?”壹铿点点头站住了。壹向左猛踢文真一脚说对台下说:“老祖宗要借我们的靶子回去批判,我们全力支持!”台下顿时掌声雷动,口号声此起彼伏。文真就这样被壹铿带走了,过了半月回来还是不入社。为这事,壹向左对壹铿生了意见,发誓不再去壹家洲。
1979年初,壹向左已在两年前调离后山公社了,公社党委一次开会忽然有人想到了文真,说这个人是不是要定个性?按照当时的地、富、反、坏、右等十几种“贱人”,真还不好划入哪一类。有个老资格委员说以前向上反映过,没有答复,党委秘书建议再写一个汇报材料上报,否则让这样一个单干户长期住在公社旁边简直有示威的味道。这样顽固对抗到底还算不算人民内部矛盾?不管怎样反正要定个性。
报告层层送到了市委常委会上,詹书记说,不要再向上反映了,不定性也行。不入社当然影响不好,不要强迫他了,我们以前做过不少强迫农民的事。让他自己作主吧。
多年来,文真一家过着自给自足自由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不再和生产队比高低了。人民公社时代所有的手工业必须入社,社队不能自己解决的由公家统一调货到供销社供应。为此,他以前曾犟着不买公家的货物,自己纺纱织布,自己熬硝取盐,自己蒸酒煮醋,不到三年就吃尽了苦头,便大原则不丢小原则放开,逐渐与公家之间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除了运动一来被拉去批斗几天,平常还是相安无事的。兄弟分家以后都入了社,他也听之任之。弟妹、子女到公家的学校读书,他只能积极支持。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有人说他胜利了,他也不喜形于色,只是学着邓小平的口吻说:“向前看,向前看。”
这以后没有人批斗他了,他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安稳起来。
第四节
妫水市有一家不起眼的招待所,是省水电厅当年整治妫江时所建。整治队伍撤离后,厅领导觉得这地方会有发展,干脆升了层,除几间留作自用外其余对外营业。只是因为经营不善加之地处较偏,光顾者不多,年年亏损,省厅财大气粗也不把它当回事,就这么放着,上面号召机关办实体的时候还拿出来当成绩讲过。
不过今年以来,这里开始有了不嫌偏僻的客人,连续三个月差不多每月都要住上一两晚。招待所工作人员除打扫卫生的以外多是省城来的,不习惯打听别人的事,刚兴的身份证没带,其他证件也行,其他证没带签个字也行。
厉天鸣就是瞄准了这家招待所不容易碰熟人才来的。他直接上了三楼往走廊尽头走去,文婉一小时前入住,已经在等他。
虽然是省里单位开的招待所,条件还是比较简陋,不过他们要求不高,只要干净方便就行。
“等急了吧?”厉天鸣狡笑着问。
“装什么蒜,谁还有你急?”文婉急急地回了一句。
“猜我带来了什么?”
“你还有什么好东西带,不就是身上那玩意?”文婉用挑逗的眼神在他身上游走。她开发廊的时候,虽然来挑逗她的多是有钱的或有身份的,但她一般都看不上,勉强应付一下而已,有时还要拿出一点威严来,所以远近的男人都吧她看成一朵带刺的玫瑰,又想伸手又怕伸手。在骨子里,她认为男人都贱,不过对于厉天鸣的贱她又另眼相看。在发廊拥抱过几次之后,她感觉这个书记虽然也有男人的通病,但还有点骨气,行止有方,出格有度,浅层不野潜层野,值得接近。她有钱,她不想当干部,闯广东的时候听那里人说“没出息就当干部去吧”,所以她不对厉天鸣有什么要求,只希望尽心享受,她觉得这才是快乐的人生。现在虽然当上了乡政府的计生专干,可这并不是她心所想,惟一的好处只是有更多的机会与厉天鸣在一起。
“上次你不是说这里灯光太暗吗?”厉议案鸣一边打开手皮包一边说。
文婉想起来了,一时面如桃花。原来,这房间的梳妆台与床等高,俩人神昏颠倒的时候,那“西洋镜”比在广东看过的三级片更刺激、更销魂。只是房灯只有25瓦,上次她确实讲了一句遗憾的话,没想到他会这样上心。厉天鸣先把窗帘拉下,将门落了小栓,换上60瓦的灯泡,然后俩人走进浴室。
“看过劳伦斯的查泰莱吗?”文婉见厉天鸣只是默默地抚摸,问道。
“没看过,但听说过。”
“哦,你还真值得开发一下。”文婉牵动厉天鸣的手,模仿着书中的路径,叙述着那些入微的萌动。很快,使厉天鸣的状态从一个动物角色的男人,升华到了心体相融。
厉天鸣一时兴起,将文婉抱入卧室,那力道、那强横,正如《望乡》中少女阿歧第一次遇到的那个彪悍男人。他没看过查泰莱,但看过《望乡》,现在他进入了那样的角色。
强光把他们的疯狂照了个通透,像阳光射穿了海水,又像海边的裸泳者在拥抱阳光。对于他们来说,世界已经不存在了,除了海水和阳光。
当一切归于风平浪静,雪白的胴体横陈着,他们静静地望着梳妆台内那两个人,感觉静态比动态更美。
不知哪来的夜猫子大声叫了起来,像婴儿的啼哭,一声接着一声。
“有点恐怖。”文婉斜倒在厉天鸣怀里。
“你不觉得刺激吗?”
“为什么刺激?”
“这叫做猫嚎春。”厉天鸣在壹家洲的时候,听船哥讲过猫在交配的时候都这样叫。
“为什么要嚎呢?”文婉听出点名堂来了,追问道。
“据说是猫公的生殖器上有刺,母猫又要又受不了才叫。”
文婉这时真的觉得刺激起来,她头往下埋:“这不和叫床差不多吗?”
厉天鸣嘿嘿地笑了起来,他不敢放声笑,担心有人过来,船哥讲的故事还在心里起拱,他也埋下头转述给文婉听:“猫的交配是很疯狂的,动作很大,有时候还连体罩起来,罩就是跳和扑的意思,民间有这样一段顺口溜,叫做:猫公罩,罩猫公,猫婆闹,要猫公,顺势一个猫公罩,翻身一个罩猫公。”
话没说完,文婉忍不住大笑起来,厉天鸣连忙示意小声。
这时厉天鸣的bp机响了起来,他看都没看就关了,又深吻着文婉滚到了一起,文婉则边滚边笑边默唸着猫公罩、罩猫公的句子,不小心磕了一下将厉天鸣的舌头咬出了血。
第二天一早,厉天鸣和文婉离开招待所的时候,在大门口遇上了刘能,他是来看望水电厅的朋友的。
“你还在这里?”刘能问,“听说昨晚后山乡出群体事件,你不知道?”
厉天鸣这才想起昨晚bp机响的事,加上舌头痛,一时没答上话来
“不过问题可能不很大,听说已经处理好了。”刘能望了文婉一眼,转了口气,因为他的消息是听来的,心里也没底。
文婉见他们认识,有点窘迫,厉天鸣却不以为然,在这方面他已和刘能心有灵犀了。这时刘能变个笑脸要厉天鸣介绍,并拉着文婉的手笑眯眯直盯着她看,嘴里一个劲说好。
文婉心里却有了一丝不适感,可人家毕竟是市委常委的热门人选,只好笑着应付了几句,趁机收回手。
漂亮有时是一种双刃剑。
厉天鸣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对刘能有数了。不过这时他心里真还内急,匆忙告别刘能找个便车迅即往乡上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