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壹铿能上能下 好知青情定妫江
作品名称:壹家洲 作者:黄沃若 发布时间:2013-04-19 23:07:47 字数:10037
第一节
1976年决算以后,壹铿真的提出了辞职,可是她一走,大队班子的人选却一直定不好,最主要的是大队长没人当。按照毛卫红先定好的班子是壹大孝任书记、易三古板任大队长,三个队的队长分别担任大队会计、民兵营长(兼副大队长)、妇女主任,因为党员太少,不设副书记,待易三古板入党后再兼副书记。另外,三个队的队长分别兼党小组长。问题出在易三古板身上,入党可以,当副书记可以,他就是不当大队长。他办事扎实,原则性强,当过队长,也有威信,按说当大队长是能胜任的,没想到他这一古板起来连牛都踩不烂,做尽了工作就是不松口,换个人呢还没有一个人能挑得下这幅担子。过完春节,回过来再做他的工作,问他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居然就是一条理由:不当一把手。甚至还说不设大队长,他愿意当副大队长。这一来把毛卫红弄得哭笑不得,不设大队长?他想起毛主席讲的不设国家主席的事情,这玩笑不开大了?进一步深究古板的家庭和身体状况,也没有什么古怪史和疾病史,他开始怀疑壹大孝的推荐和自己的考察了。没有办法,眼看着春耕生产快拉开了,他只好召集全大队的党员、骨干、贫下中农代表开会,提几个候选人投票来定,没想到提的候选人中会有壹铿,更没有想到的是投票的结果居然壹铿一人遥遥领先。乡下俗话说“有癞子嫌癞子,没有癞子想癞子”,没想到这“癞子”还没完全走开,人们就想起她来。难怪易三古板不愿意坐她那个位子。
壹铿没有参加这个会。为了动员她辞职的事,她曾经有抵触情绪,要不是毛主席逝世后到大寨走一遭,她真还没想通。现在辞职还不到一个月,居然又要官复原职。原先要她辞职的理由是她虽然能干,但是年岁大了,现在理由反了过来,是她虽然年岁大了但能干得下。这不有点滑稽吗?挑担子的人有个体会,没歇肩的时候一个劲地往前走,等到一歇下来就不想动了。壹铿这时正是这种状态,她从未想到过要休息,也不感觉到太累,这次她真打算要休息了。
不过,任何“堡垒”都有其容易攻破的地方。毛卫红反过来做她的“上任”工作的时候,抓住了她的荣誉感和好胜特点,尤其是讲到全大队社员拥护她、期望她时,壹铿的心气被调动上来了,不管怎么说,这几十年她的所虑所累就是为了使全洲的社员摆脱贫困,而且从不为一己之私而废公利,虽然也干了蠢事,但是大家都能理解。元宵节过了以后,各队的代表在毛卫红的带领下来到壹铿家唱了一出“逼宫戏”,当人们细数她那些艰苦带头、坚持原则、廉洁奉公的往事,尤其讲到她送两个儿子上战场,还带头平坟开山时,她禁不住老泪纵横。就这样,壹铿年过古稀,又唱了一出“穆桂英挂帅”。
对于壹铿的辞职后复任,洲上的农民大多就是一句话“能干好就让她干”,没有什么可感慨的,但洲上的一些读书人,还有一些爱想事的人,却觉得这事余味未尽,时不时搬到心里和嘴上想一回、说一回。这天趁着还没开学,知识青年王爱国、徐芸约了壹妫、壹袁姐弟到学校去玩,马立人和陈芳正在准备开学事宜,见他们来了忙放下事务烧茶待客。没什么好吃的,马立人翻出了一包小花片,细心的壹妫带来了冰姜和炒黄豆用以泡茶,王爱国则拿来了省城名店出的沙琪玛,这可是洲上难得一见的高级食品。交谈是海阔天空的,每个人都出了题,壹妫讲的是易严叫了公公,孙女起名易麻姑;王爱国讲要恢复高考了,只是不知道报考需要什么条件;徐芸说她春节期间跟伯父学了医护知识,会给人打针了,她想报名当洲上的赤脚医生;陈芳朗诵了自己在《妫市文艺》上发表的一首诗歌,受到大家的称赞后又爆料说她“偷看了”马立人写的古典诗词,写得真好,只是自己并未完全看懂;壹袁说他收晚稻的时候,有个晚上到河里洗冷水澡,见船哥在船上大便,于是也写了一首诗,只是不知道是古典诗还是新体诗。大家忙要他念出来听听,壹袁一本正经地背道:“渡船河中下饺子,船哥船上把烟叭,万里河风吹屁股,一轮明月照鸡巴。”这一念不打紧,把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一不小心压垮了马立人的木板床。
趁着马立人和王爱国在修床,壹妫把陈芳拖到门外说要看马立人写的诗。本来壹妫只是对马立人印象好,没别的意思,自那次祖母找她谈话以后,她反倒注意起马立人来了。
陈芳趁马立人没注意,大大方方地打开他的抽屉,拿出一个本子来递给了壹妫,还热心地在一旁指点着。她们一连翻了上十页,有两首诗引起她们的注意,第一首便是五律?壹家洲:
我在妫洲尾,
清凉好个秋。
禾镰掀稻菽,
篙竹伴鱼鸥。
一姓传奇迹,
百家载自由。
心思长虑此,
天地展歌喉。
第二首是卜算子?铿老复任:
胆略胜须眉,
坦荡评功过。
背负千斤一旦辞,
可识逍遥座?
立地接金牌,
勉力重扶舵。
长路迢迢看后人,
自有春风播。
壹妫是半懂不懂,陈芳倒是读懂了一些,她指着第二首说:
“这是评价老祖宗。”
“我知道,你解释一下。”
“她说老祖宗有能力,有功劳,但是这么大的年纪该休息一下了,让年轻人去接班也会把事情干好的。”
“对的,我也这样想。”壹妫说。
她俩的举动被马立人瞧见了,他笑了笑说:
“诗写得不好,请提意见。”
于是,从评诗到评论老祖宗,一时又热闹起来。在评论老祖宗上,分成了两派,三个知识青年主张老祖宗复任,说只要她能干又愿意干就行,其余三人则主张她休息。正争论得不可开交,陶八来了,过一会儿大巴叶也来了,他们两人也分成了两派,大巴叶说老祖宗愿意干就肯定是对的,陶八则说“愿意干”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革命事业心强,一种是舍不得放下权力。这一说,大家都不做声了。过一会,王爱国提议陶八讲点有味的听听,陶八说都讲才有味,一人讲一个,大家于是附和。首先由陶八开讲,他说:
“你们知识青年普通话讲得好,但是还要把方言学会。比如王爱国你挑一担箩筐,一头放石头,一头坐着女知识青年,你说‘我来挑你’,但是我们按方言听就是‘我来偷你’,这样就产生了误会,小陈小徐,你们说对不对?”陶八嬉皮着脸将头颈伸出老长,笑得陈芳、徐芸一脸通红。
大巴叶像打自己老公一样拍了他一掌说:“不正经!”
壹妫见状开腔了,想奚落一下陶八,说:“儿子问爸爸我什么时候长到你那么大,爸爸说要等20年,儿子说到那时我就可以不要什么事情都得先问妈了,爸爸说早着呢,连我都没长到那个份上呢!”说完没人笑,大家并没有理解壹妫的意思,因为这里除了大巴叶其余都是单身。
轮到壹袁了,他调皮地说:“老师在课堂上讲课也有讲错的时候。去年有一回语文课,马老师说,什么都是别人的,只有生命是自己的。我举手说不对,还有堂客是自己的。”
这一下笑开了锅,壹妫说她扯乱谈,王爱国望着陶八说堂客有时候不一定是自己的,陶八则说壹袁懂事这么早,还过上十年会要叫他袁师傅……
该马立人的了,他说,什么事情都是辩证的,就说这唾液,是人身上的宝贝,但是到了嘴巴外面就变成了口水,是脏东西了,性质变了,“身份”也一落千丈了。血液也一样。
大家又一次静了下来,好像各有各的心事。
三个知识青年都没有讲,大家当然不让。陈芳本待要讲一个成语新解,即见异思迁——见到漂亮的异性就想搬到她那里去住,可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只是笑个不停,七推八搡最后推举王爱国讲一个。王爱国其实早有故事要讲,他出身好,又是共青团员,鬼点子也多,但也有个特点就是不乱发言,哪怕讲故事他也总是先让别人讲。更何况他在陶八的面前吃过亏。王爱国刚来不久,有一次几个知青在学校里谈天说地。正在互相猜谜语的时候,陶八进来了。王爱国连续猜中了几个,要马立人和徐芸、陈芳再出谜面,他们一时都说不出来了。王爱国兴趣正浓,就要陶八出一个。陶八有心捉弄一下几个知识青年,就说你们一肚子书,你先出,我猜不中,输一块钱给你。我出的你猜不中,你要输十块钱给我。王爱国正在兴头上,心里也有点瞧不起这个土包子,顺口就答应了。王爱国出了一个谜语,陶八摇摇头,马上掏出一块钱交给王爱国。王爱国催陶八快出。陶八不急不慢地问:
〝上山两只脚,下山三只脚,这是什么东西?〞
王爱国左思右想,实在猜不出是什么古怪东西,他不甘心输给一个农民,求助地望望马立人他们,他们一个个摇头。王爱国无奈,只好问陶八究竟是什么东西,陶八就说愿赌服输,你先拿十块钱来。王爱国乖乖给了十块钱,再问陶八究竟是什么,陶八又掏出一块钱交给王爱国,王爱国问:
〝输了就输了。怎么退一块钱?〞
〝因为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陶八赢一局输两局,反而赢了八块钱。王爱国知道上当了,气得满面通红,却是毫无办法。
这时他嘿嘿一声讲了起来:
“我不敢跟陶八哥比。只讲个现成的。鸭子和螃蟹赛跑,难分胜负,裁判说你们划拳确定吧。鸭子大怒:妈的,算计我?我出的全是布,他总是剪刀!”
第二节
王爱国上面讲的这个笑话可能是最经典的了,一直发酵了半年,到早稻收割前还有人老学老笑。这天陶八和王爱国一起去港子里捞丝草喂猪,一路还在说他讲的故事有味,要他还讲点“洋气”的听听。王爱国这时却没心思讲,他在想徐芸考上大学了却没钱读书的事,总觉得徐芸这个资本家出身真是冤枉,资本家不就是有钱的人么?怎么会没有钱读书呢?即使搞运动没收了财产,总还会留下那么一些吧?他和徐芸高中同学不同班,在校时就有过交往,互有好感,没想到上山下乡时都通过各自的关系挂钩来到了壹家洲。王爱国常想这恐怕就是缘分?两人正要下河,碰上徐芸和大巴叶从易严家打防疫针出来,小王若有所思地望着小徐,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徐芸被他看得有点发窘,忙说:“你们下河要注意安全啊!”说完扭头就 和大巴叶走了。原来,徐芸经过公社培训真的当上了赤脚医生,她胆小怕狗咬,又不熟悉洲上各户的情况,于是壹铿就派大巴叶陪她挨家挨户打预防针,先从熟悉的二队打起。
打完了七八户,正要路过学校,迎面碰上厉天鸣和另外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过来了。大巴叶轻轻碰了一下徐芸,像是示意什么,厉天鸣则打上了招呼:“打预防针去?呶,这就是小徐。”他把脸来回转了两下,边问边介绍,最后又对徐芸说,“这是市里水利局刘局长,来我们洲上看电排的。”徐芸笑笑,放缓了脚步,礼貌地说一声“刘局长好”便闪过去了,她感觉到刘局长的眼神有点火辣。而这刘局长在他们擦肩而过后还回头用眼神在她身上“搜”了一遍。
“这样的人以后少理他。”大巴叶说。
“为什么?”徐芸问。
“外面的名声不好,有点乱来。”
徐芸知道大巴叶在某些方面有点“乱”,如今连大巴叶也说“乱”的人看来是够乱的了,她想到文革中讲“天下大乱导致天下大治”,真还紧张了一下,幸亏自己不会和这个人有什么交道。
将二队的防疫针打完,徐芸还想回家吃饭后再去一队,却被厉天鸣叫上了:“小徐,来,陪刘局长吃中饭!”那腔调似乎不容推辞。
大巴叶大声回答:“她在我家吃饭,三驼子已经把饭做好了!”原来,三个知青都是壹铿安排在大巴叶家吃饭,也好照顾三驼子赚点工分。
说话间,厉天鸣已到了跟前,正要伸手去拉徐芸,刘局长也随后走来了,制止住厉天鸣,满脸笑容地对徐芸说:“我叫刘能,去吧,一起吃,听说你是省城来的,我们还是半个同乡呢!”然后又望大巴叶一下,“你也来吧。”边说边拉着徐芸的手往大队部走去。
徐芸使劲抽出手,却又不好意思推辞,只好跟着走。大巴叶想了一下也紧跟着往大队部去,倒是把厉天鸣撂在最后面。
大队部用大半边围墙包围着,共8间屋,两间猪寮,杂屋、伙房、食堂、办公室、会议室各一间,另有毛卫红和厉天鸣的住房一间,平常守屋的只有炊事员兼饲养员壹二婶子,她是寡妇无后,五十开外,带个崽前年当兵去了。她的饭菜做得好吃,做事有力气,不爱管闲事,因为结巴所以更不爱说话,人们说她两副磨子压不出一个屁来,于是壹铿安排她到大队部做事守屋。她有个怪脾气,别人的事从不管,自己的事也不准别人管,比如她忙时别人想帮她喂一下猪都是不行的。尤其是到晚上,除了大队干部,如果别人单独来大队部溜达,她会像盯贼一样防着,手里还要抓一根擂槌。所以自从她到了大队部,这里从未失过窃。
待刘能一行人进了食堂,壹二婶早把饭菜端到了桌上,另有一壶谷酒、四只酒杯,这是洲上的规矩,凡有外来男客必须用酒招待,客人可以不端杯,只要端杯就会没个完。本来今天壹铿和壹大孝要来陪客的,因壹大孝过河去了,壹铿则是不喜欢这个刘局长,毛卫红又在市里开会,便要厉天鸣全权代陪。而刘能呢,自见到徐芸那相貌和身段,又听了小厉介绍后,恨不得陪客越少越好,当时担心徐芸不愿来吃饭,便顺口叫上了大巴叶,现在,觉得大巴叶甚至连小厉也是多余的了。
席间喝酒刘能的兴致很高,几次要与徐芸碰杯,徐芸确实不善饮,加之大巴叶几次踩她的脚,所以她坚持不沾杯。厉天鸣酒量也一般,刘能感觉有点不痛快,满嘴酒气地对徐芸说:“我妈妈是从省城来的,到妫市和我爸爸结婚生、生了我,所以我、我们是半个老乡,小徐,你不给、给我面子哦!”他感觉没有喝过瘾却又有点醉了。厉天鸣见状说:“改喝茶吧,以茶代酒也可以干杯。”徐芸这下同意了,干了一杯。刘能说还要干第二杯,要喝交杯茶,徐芸不懂,于是厉天鸣起身比划着,这下大巴叶一把拖开徐芸,大喉咙嚷道:“吃完了,干他娘个屌!”这一切,壹二婶子只是站在一旁望着,像没看见一样。
刘能先是站了起来,但马上又坐了下去,闷声吃起饭来,他在等厉天鸣发话。厉天鸣则知道大巴叶不好惹,加之有个老祖宗做靠山,而老祖宗早就发过话:如果有男人欺侮女人,如果有男干部欺侮女社员,三节棍兑现!制了他的鸡鸡!多年以来这句话成了洲上的法律,只有大巴叶和陶八是例外,原因是两人自愿,三驼子不告状,老祖宗不发话。
厉天鸣只能打圆场,将徐芸和大巴叶重新请到座位上,正式吃起饭来。
刘能到底当过十几年干部了,很快转过脸说:“小徐,对不起,刚才喝多了一点酒,冒犯了,来,吃菜。”他夹了一片炒蛋恭敬地放到徐芸碗里,好像一下就把徐芸感动了,餐桌上的气氛也很快缓了过来。
吃完饭,刘能谦恭地对徐芸说:“小徐,我今天本来是要去医院打针的,小厉一个电话把我叫来,我想电排的事很重要,就来了,耽误了打针,不知能不能请你帮我注射一下?”
徐芸定定神问:“你将注射液带来了?”
“带来了。”
“什么药?”
“复方丹参注射液,是肌注。”
徐芸想了一下同意了。
“还是老乡好!”刘能擦擦嘴巴就往办公室走去。
“在这里也能打呢。”徐芸说。
“还是去办公室好些,反正没锁门。”刘能推开门站到了桌边。
徐芸进来了,搬过椅子要刘能坐下,刘能则说站着好,顺便将门半掩了。
待徐芸将准备工作做好,准备下针,刘能提裤的手突然一松,竟将大半边屁股露了出来,然后又装着手忙脚乱地去提裤。正当徐芸不知所措又惊又怕之际,大巴叶推门进来了,拉着徐芸的手说:“打完了就走吧。”徐芸老实地说还没打呢,然后手发抖地将针打完,跟着大巴叶走了。刘能则还在后面喊着:“小徐,谢谢你啊!再见!”
路上,大巴叶问徐芸:“刚才你的手发抖,冒么子事吧?”
徐芸已经镇静下来,说:“没什么。”
大巴叶早就耳闻徐芸出身不好,很同情这个老实妹子,她边走边伏到徐芸的肩上说:“别怕,有巴姐姐给你撑腰!”这“巴姐姐”一出逗得徐芸忍不住笑了起来。“笑什么笑?”大巴叶很认真地说,“晓得吗?女人越老实,就越受男人欺。除非是自己愿意的,那也就不叫做欺了。昨天小王一句话讲得真好,叫做什么——哦,记起来了,叫做救死扶伤不分阶级,人格平等不分男女,你说讲得好不好?”
第三节
第二天下午,徐芸打完防疫针决定去找王爱国,她先天听说王爱国找了个借钱读书毕业后赚钱还账的门道,不知是真是假,如果真有这码事,她悬着的心就可以放下了。
这次考大学,是文化大革命以来的第一次,文革以前她还在读小学,根本不知道大学会有什么样的吸引力。当邓小平说恢复高考的时候,她是又惊又喜又悲又发呆。她一直以为这一辈子就只能脸朝黄土背朝天了,读工农兵大学和招工她都没资格,她同情农民,但是当农民种田她干不了,也不想干,于是选择当个赤脚医生,至少将来可以不要靠出卖体力去博温饱。而现在可以高考了,她意识到这是她惟一的出路,于是她拼命复习以高分考上了。可是,幸福的感觉之后,在她心底深处的某一个角落,突然颤栗起来,这次高考,她和陈芳都考上了,王爱国却没考上。多年的交往,尤其下乡一年的相处,她不知不觉地感到有点离不开小王了,好像小王的身上天生着一种吸引力,他的目光,他的脚步声,他的语言,都能在第一时间引起自己的关注,而小王的快乐和不悦,也能在第一时间感染她的情绪。这未必是恋爱?或者是单相思?而她从下乡的那一刻起,就记住了妈妈的告诫:千万不要在农村恋爱结婚,一定要熬住,否则你这一辈子就完了。当然,她现在考上了,可以离开农村了,但王爱国怎么办?他明年再考不上怎么办?她知道小王出身好有招工的机会,但毕竟没有成为现实,将来还是个未知数。她不愿意放弃,她有意无意地将自己与王爱国拴在了同一根命运之绳上。
王爱国呢?其实正处在与徐芸相同的思念环境之中。在学校的时候,他们分处两个班,却共着同一堵墙,两人的座位都靠着走廊的窗户,先是来回过身互相有了注意,后来“注意”增加了分量接近盼望了。其实交道并不很多,就是总希望能看到对方,能多看上一眼,有时偶尔交谈几句能快乐一周记上一月。如果不是都下放在壹家洲,他的这种感觉也许只会是青春时代荡起的一片涟漪,过后归于平静。但共同下放的这一年加重了以前那种盼望的份量,只是因为生存环境使他感到难以自立,所以克制着这种情感的发展。不过,那种盼望所延伸出来的牵挂都在慢慢地发酵,使他在为小徐考中而高兴之余又为她的家境无力供读而担心,进而操心。
终于,他想出来一个办法,如果有人愿意借钱给徐芸读书,待徐芸毕业参加工作以后按高于银行利息还钱,这不是对双方都有好处吗?他想,这个办法肯定可行。可是,这个愿意借钱的人在哪里呢?
他忍不住在还没想出出资人的情况下就把这个办法告诉了徐芸。徐芸当然高兴,不过她想不出有一个什么样的人愿意借钱给她,如果是刘能那样的人,她是不会去借的。再说她也打听了一下,学校有助学金,咬咬牙兴许能挺过。
太阳已经西斜,徐芸在河边找着了王爱国。
陶八已提前回家,他的老娘来了急病,他回家“划水”治病去了。陶八划水治病的玩意今年以来有了几次灵验,洲内已经开始有人请他上门了。
河堤上摆着一担湿漉漉的丝草,是王爱国准备收工后挑到大队猪场去的。徐芸试着去挑那扁担,根本起不了肩,她沮丧地扭头向河港里望了望,忽然又不见王爱国了,正待要喊,王爱国从水里哗啦冒出头来,原来他在玩潜水逗她。
“徐芸,下来吧!”王爱国正在兴头上,各项运动中,游泳是他的第一爱好,整天泡在水里他也愿意。
“我不来,我还不会划。”徐芸在游泳池学过几次游泳,但还不熟练。
“没事,我教你,这河里有块大平地,足有200多平方,你看就这么深!”王爱国站着不动,水刚过腰。
如果没有学过游泳,徐芸是不敢下水的,而对于刚学会浮起来的人来说,过腰的水则是最有吸引力的。她犹豫了一会,在王爱国的再三邀请下,终于鼓足勇气走下了河堤。她穿的粉红色汗巾和母亲做的西装短裤,内衣则是母亲用手工缝制的,到河边她又犹豫了一下,只脱掉了凉鞋,然后试探着慢慢朝王爱国走去。水在一寸寸地上升,王爱国一边鼓励一边看着她,突然感觉走来的不是徐芸,而是天鹅湖里的天鹅,是瑶池边的七仙女。他有一种刺激的感觉,进而又有一点恐惧,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而徐芸那灿烂无邪的笑容却在一步步向他走来,相距不到一丈了。突然一簇漂移的水草绊了她一下,她叫了一声全身倒在水里。王爱国见状忙窜过去扶她,但是他意外地看到徐芸游动了起来,手脚的配合与激起的水花虽然有点乱,但毕竟是在游泳了,而且显得越来越自信。王爱国高兴极了,游过去护在她身旁,防止她误游到深水区。就这样,他们俩一口气游了三分多钟,这对于一个第一次在河里尝试的人来说,该是很大的胜利。徐芸特别兴奋,直到感觉乏力了才歇下来。待她站住,才发觉水已齐颈,缓缓流动的河水在她身上冲击着,也抚摸着,她感觉有点站不稳,本能地伸手去拉王爱国,王爱国立即将她慢慢带向稍浅的水区。
“你真不错。”王爱国夸奖了,“怎么样,还游吗?”
“不游了,没力气了。”徐芸知足地笑着说,这时水面已落到胸下面,她下意识地低头望了一下胸部,脸上立即泛起慌乱的红晕,没想到妈妈给她缝制的内衣那么不能“遮水”。而这一切,站在她斜对面的王爱国看得最清楚,那湿透的襟衫下,分明是隆起的酥胸,还有那在梦里见过的朦胧的“葡萄果”,而那曾经使他多次重新回忆和捕捉的梦,却没有眼前的梦这么清晰,这么真切。刹那间,他领略到了什么叫做圣洁和清纯,他意识到那片刻的注目,是一种冒犯。他惭愧地低下头,像是在等待徐芸的惩罚。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芦苇和沙滩。
自有人类以来,性的故事便如影随形地诞生了。在一次又一次的过滤后,人们记住了亚当和夏娃、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这其中,有流传百世的野合、有山盟海誓的牺牲、有相携相恋的吟诵。它们把性的崇高,造就成了一个共同的图腾,让各种各族的后代,去膜拜、去享受、去升华。当它无数次地呈奉出它的本原、它的精彩、它的激情,爱,便充满了人间,爱的奉献便充满了人间。
这时的徐芸,以宽容的羞涩和主宰者的大方,拉着王爱国的手,很自然地把头伏到了王爱国的肩头上。王爱国紧紧地抱住徐芸,赤裸的上身被徐芸的酥胸撞压着,呼吸越来越急促,一把托起徐芸的头,朝她微张的小嘴吻了下去……
红红的落日早已滑向山的那一边。
第四节
第二天早上,徐芸像变了一个人,她主动帮三驼子往灶膛里添柴火,主动随大巴叶到菜土里寻菜,主动招呼小王小陈吃早饭,俨然成了一个家庭主妇,话也比往常多了起来。细心的陈芳以为她在活跃气氛安慰落榜的王爱国,于是也跟着讲些热闹快活的事情。
其实,陈芳自己心里也有了一份牵挂,在学校的一年,她从不同的角度观察过马立人,觉得他是一个有理想、有才气的人,而且又是一个值得信赖和依靠的人。从南岭出逃的经历,在壹家洲招工被否的伤痛,一直困扰着她,使她感到前途渺茫。现在高考中榜了,她本来可以免却这一层精神负担,但是她认为即使毕业以后有了工作,社会的政治环境是不会改变的,像她这样“先天不足”的弱者,要想觅得一个安定的港湾,不是那么容易的。环境和经历使她较早地成熟了,她渴望有一个值得信赖、使她温馨的家,她甚至把丈夫和家庭看得高于一切。因此,她在观察马立人的过程中特别用心,特别大胆,她也基本确立了这个目标。她甚至设想过,如果马立人向她求爱,她会第一时间给他肯定的答复,还可能主动地投向他的怀抱。但是,她有些失望了。今年以来,在高考复习中,在录取通知书到达后,她虽然多次试探甚至直接询问过马立人,愿不愿意长期“交友”,愿不愿意离开壹家洲,而马立人的答复,都是宣誓式地要在壹家洲干一辈子,至于足可意会的那种“交友”,他用的也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式的回答。这使陈芳感到沮丧,感到气馁,使她那份并不牢靠的牵挂,增加了一点淡淡的失落。
这天白天,王爱国一直很少言语,好像少年维特懂得了烦恼,把心事挂到颈上啃了起来。可是到了晚饭后,他突然招呼徐芸到河堤上去散步。徐芸笑眯眯地望着他,先是推说有事,然后马上又高兴地答应了他。
河堤上有几个小孩在“踢房子”,见他们走来,热情地招呼着,还有的唱起了“牵牵手,街街走”的俏皮儿歌。
他们并没有牵手,但是好像都准备了几箩筐的话要讲。
徐芸先开口:“心情好吗?”她本待要说“不要灰心,明年继续考”,但怕伤了他;或者要问“能详细告诉我那个借钱读书的门道吗”,但觉得这会有挟持的成分。王爱国一天的沉默,使她感觉到快乐是需要代价的,她在替王爱国担心。
“当然好,只要你的心情好,我肯定会好。”王爱国诚恳地说。
“我不想去读书了,我担心你会寂寞。”徐芸在试探。
“别说傻话,一定要去!”王爱国真诚地望着徐芸,“我是男子汉,不仅能承受,而且还有担当。”
徐芸迟疑地望着王爱国,一种复杂的情绪在撞击着她。
这时,王爱国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前天我讲的那个读书的门道有着落了。”
“不,我想好了,我自己会有办法的。何况还可以申请助学金。”徐芸打断他的话,她不想要王爱国为她“担当”。
王爱国想到的办法,最后只能“着落”在自己家里。他出身工人阶级家庭,父亲文革以后当上了省城某国防大厂的厂长,家庭收入颇丰。在他从小至今的眼中,父亲是个乐善好施的人,不仅是接济亲友,而且还帮助一些素不相识的穷人。父亲常说,社会财富的分配,在非正常的环境中是无序的,党和政府致力于建设社会主义,就是要创造正常的社会财富分配环境,使之成为有序的、公平的、平等的,让所有人都过上温饱幸福的生活。父亲的教导使他养成了关心别人、尽能力资助别人的习惯。当然,他从来没有想过,工人出身的父亲为什么经常会有一些资金拿出来帮助别人,而现在他只知道像徐芸这样的困难情况,父亲了解后肯定会伸出援助之手的,何况他当时设计的还不是捐,而是借?
王爱国将自己家庭的情况和父亲的为人告诉了徐芸,徐芸半信半疑,王爱国差点拍起了胸脯。最后他还告诉徐芸一个秘密,他父亲打算年内将他招工回城,“有了工作,我要回报你”,他说。
“我不要回报,我只要你。”徐芸感觉到一阵幸福。
两个人坐到了河堤下,徐芸小鸟依人般伏在王爱国的肩膀上,两人都有说不完的话,王爱国说了一句什么傻话,徐芸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把河边的几只野鸭惊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