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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斗争人性迷失 岔鸳鸯事出有因

作品名称:壹家洲      作者:黄沃若      发布时间:2013-04-19 22:38:42      字数:8715

  第一节
  几年来,南岭老家的一幕幕时常在陈芳的脑海中浮现。
  她父亲虽然阶级成份高,但在解放初期就参加革命成为了国家干部,大鸣大放末期,因向毛主席写信说农村饿死了人,粮食不要再往苏联运了,被打成漏网右派,而且犯的是“欺君之罪”,从此他们家厄运连连。1965年,她初中毕业即被敲锣打鼓地送到农村插队落户。1966年在“文革”最初的武斗中父母亲即被打死。1967年她自己成为被打的对象……那是一生中最恐惧的一幕,她先是看到一个出身不好的年轻寡妇遭轮奸后,被“判决”嫁给一个精神病人。然后看到一对夫妻,妻子因为属“黑五类”被打死,死前对丈夫说:“你是贫农,要为我申冤。”结果因这句话丈夫被打断双腿。最后她自己被押到台上,由痞子和愚民组成的大队“最高法庭”宣布她的罪状:“在毛主席语录本中夹了两分钱,影射最高指示不值钱!”民兵的梭镖尖顶着她的肚子,只待“死刑”一宣布就要破肚穿肠。她万念俱灰,想到死去的父母,心里没有了牵挂,反而不害怕、不发抖了。她是被一个路过的公社干部救下来的,那干部说:“知识青年是毛主席派来的客人,只有县里才有权处理,快放了她。”于是,她在一双双灼毒的眼神面前免死了。那晚,她担心“法庭”的“法官”们反悔,入夜便偷偷溜进了大山,分不清哪里有路哪里没路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跑。手脚刺破了,全身疼痛了,她不敢停下来,汗水和血水顺着额头和脸颊流进嘴里,因为又渴又饿她吞了下去。这咸涩的血腥味使她顿悟了人生的辛酸苦辣,“一定要活下去,不管有多少苦难多么委屈你都要活下去!”她想到了妈妈的遗嘱,这是妈妈留给她的唯一遗产,她不能放弃,尽管已是泪如泉涌!
  皓月当空,用它怜悯的光亮拨开山瘴挤进树林,为这个孤苦伶仃的身影照路。前面有野兽的嗷叫声和奔跑声,山林慌乱起来。陈芳感觉到是大型食肉动物在追赶一群弱者,她绊了一下跌倒了,恐惧和累顿使她无力再爬起来,她甚至想,就这样闭上眼睛等死吧,因为她也知道无处可逃了。
  狂乱的声音还在来回折冲,一个庞然大物突然停在了陈芳身旁,哈着气在她的头部嗅来嗅去,那躁热的气息使人透不过气来。陈芳一动不动,没有睁开眼睛,这时她倒是平静起来,谁叫这世界是天生的弱肉强食呢,心里只求那野兽一口给她个痛快。可是,令她没想到的是,那大块头嗅了一会,居然没有兴趣地走开了。这事过了两年陈芳还没有想通,难道人有兽性,兽也可以有人性?
  待山林重新归于寂静,陈芳也重新选择了求生。她跑了十几里山路,拂晓时分拦一部货车逃到了省城姨妈家,在这里她躲了一年,经常听到的是批判斗争、打砸抢抄、一清三查、一打三反之类的消息,吓得她不敢出屋,不敢开门。1968年“老三届”大规模上山下乡,街道上逐家逐户清理人口,她藏不住了,姨妈托关系将她安排到了壹家洲。
  按照壹铿的脾气性格,像陈芳这样的家庭背景,是要被冷遇的,尤其是在1974年反击右倾翻案风中连马立人也被触及了,她却安然无恙。原来,壹铿第一眼看到她,就想起了自己的媳妇袁三姑,她们太像了!当年,壹铿亲手将媳妇赶出家门,至今杳无音讯,眼睁睁看着大孝无妻、壹妫壹袁无母,因而窝在心里打鼓,常常折腾出一股悔意,这一回便把陈芳当成了自己的儿孙媳。对此,陈芳浑然不知原因。上半年招工时厉天鸣对招工单位来人说陈芳家庭有政治问题,壹铿还曾为她辩解。小陈爱好诗歌,对此,她曾动情地写下了这么一首:
  长久的冷漠
  让人们忘记了同情
  迷失的人性
  使心在游荡
  
  经历了太多的歧视
  差点泯没了渴望
  希望有一块静地
  将我的灵魂安放
  
  只要有一点亮光
  人就可以振奋
  失去的还将找回来
  雾霾终将驱散
  
  其实,壹铿曾经认为,阶级敌人你不打他就不倒,儿媳袁三姑隐瞒阶级成分嫁到她家,这更是不能容忍的“特务行径”,赶走是最客气的。可是当每天面对失去妻子的儿子和失去母亲的孙儿孙女,她这个“阳气足”、性如烈火的女强人又有那么一根神经软了下来,长此以往似乎成了一种心病,而这“病”的痛偶然地落在了陈芳的身上。
  壹铿的这点心理变化,陶八和大巴叶可能是最清楚的。大巴叶由壹大孝监护了几年,在他们家住着早就把壹铿当成了祖母,晨昏相处,心思总是看得出的。陶八呢,则是跟壹铿斗过几回的。陶八的祖父人称正巴公,从小就打流出去混四方了,北洋军阀时代“总统”们换得勤,什么黎元洪啦,冯国璋啦,徐世昌啦,曹锟啦,段祺瑞啦,十三年换了七任总统,某些换任间隙的“国务”还真没人处理,那时的正巴公正好混到了总统府当差,没人管事的时候真还作主处理过一些杂务。后来他混不下去了回到老家,某天心血来潮想起自己在总统府管事的作为,挂个“中华民国代总统”的牌匾也不冤枉,于是真的请来木匠做块匾挂在门楣上,据说还请了几个乡绅和邻居吃饭作见证,只是七邻八舍都没当回事,市里乡里更没有官员来拜过府。这牌匾没挂多久遇上北伐,正巴公连忙自己取下来,后来做了同村一家屠夫的案板。按说这桩事到解放的时候早过去了,加之正巴公一家是从外乡迁到洲上来的,更没有人去记起,甚至不知道这件往事。可是壹铿却记性好,而且认了真。整个1950年代,可以说这个“代总统”在壹铿的手里没有翻过身出过气,直到后来闹饥荒饿死。他迁到洲上来原意是“为祖先守陶神墓”,可是他死后没能允许葬在洲上,而是葬到外乡陶姓真正的祖坟山上去了。那时陶八不过上十岁,他也从小继承了爷爷的秉性,会混,但他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是虽然不喜欢壹铿老祖宗的一言堂,但他能见风使舵,更不得罪“官场”上的人;二是喜欢开玩笑博得大家的好感,有时讲笑话还注意贴个政治标签;三是学了点文王八卦彭祖百忌吉神方位玄诀符单,间或还管用,连老祖宗也请他上过门,于是洲上有人开始称他陶八道人。文革初期破四旧,壹铿要挖陶神墓,陶八还只有十六七岁,居然性急之中念念有词地说陶神震怒,动土就有灾。三驼子那时还不驼,别人不敢上,壹铿指挥他上,结果从悬崖上掉下去,从此成了驼子,据说子孙袋也砸烂了。壹铿好生懊悔,便将大巴叶许配给他做个伴。陶八在壹铿面前也认过栽,两年前他对大巴叶说梦见毛主席自己喊毛主席万岁,大巴叶觉得有味就告诉壹妫,壹妫在吃饭时无意说了出来。壹铿一听认为是阶级斗争新动向,马上追根溯源,她本来是想追查到文鸿身上,因为上面布置又要抓靶子了,可是陶八硬说没有人指使,自认了,打着锣游了一回田埂。这两年陶八致力于改善与壹铿的关系,有机会就上前讨好一下。今年8月,壹铿指示学校办个幼儿园,要大巴叶和壹妫负责,陶八于是主动去帮忙。在设计幼儿登记表的时候,他坚持要按“正规”模式开列“阶级出身”和“婚否”一栏,还说老祖宗最讲原则,肯定会同意。壹妫回去学话,壹铿保留了“阶级”,删去了“婚否”,说了两句陶八有进步的话。办幼儿园的事到九、十月因国家出大事而暂时停了下来。
  这天,壹铿从大寨回来以后听到有人说马立人在追壹妫,她心里一惊很不放心,心想幼儿园办到学校一起那不是更给马立人提供了机会?不想没有事,越想越有事,她甚至怪自己不该老在大队长这个位置上忙碌,结果险些坏了自家孙女的终身大事。
  她决定亲自出马料理这件事。
  她先把壹妫叫到堂屋里,指着墙上贴满了的奖状说:
  “你看,土改积极分子、全市第一个高级农业合作社、反资斗争先锋、农业学大寨标兵、批林批孔先进……你娭毑每一次运动都得奖,凭的就是阶级觉悟。”
  “娭毑,你从来没有落后过。”壹妫是全洲惟一能够在老祖宗面前放肆说话的人,她打算开玩笑要祖母莫把荣誉当负担的,但还是改口了:“娭毑,你年岁大了,别再那么认真那么累了。”
  要是以前,壹铿听这话会不高兴,这次她没计较,说:
  “阶级观念在任何时候都要放在第一位,找对象也一样。”
  壹妫紧张地望了祖母一眼,母亲的身影在她脑中闪了一下。她没说话。
  壹铿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紧接着问:“听说你跟马立人谈恋爱了?”
  “没,没有。”其实壹妫真的没有与马立人谈恋爱,她只是感觉马立人和陈芳有学问,所以去得多一点,每次去都觉得长见识。
  “你要讲真话,我是你娭毑。”
  “我是讲的真话。人家陈芳才和马校长是一对呢!我?我怎么配得上?”
  这话壹铿听着真不是味,按说马立人那家庭出身才配不上她的孙女呢!不过她听出他们真没那回事,也就稍稍放心了,但还是交待了一番原则:
  “找对象,阶级和政治是第一位的,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晓得吗?嫁错了,一辈子背时;嫁对了,连子孙都有好处。以后少和马立人来往,少去学校,那两个人阶级都有问题。你今年二十,不大不小,我给你托关系到外面去找,不要留在这洲上……”
  “娭毑。”壹妫低下头打断了她的话。
  “好,自己找也行,最好找当干部的,政治条件好!”
  这是祖孙俩第一次谈到这样的话题。自打壹妫出世,壹铿就对她特别的爱怜,袁三姑走后更是代行了母亲之责。壹铿在洲上是以严肃出名的,要听到她的笑声,通常只能在这栋四缝三间出北房的“推耙钩”农舍里才会有,而且必然是和壹妫在一起的时候。这次谈话,壹妫真还把祖母的话听了进去,壹铿呢,却并没有真正放心。
  为了这个不放心,她决定幼儿园明年也不办了,免得他们接触的机会多。
  
  第二节
  
  眼看快过阳历年了。壹铿原打算办完决算就辞职,离现在也就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这天,日光清朗,北风小到没有多少感觉,她决定一个人出去走走,毕竟挑了几十年的担子即将要歇下来,总感觉还有些放不了心的事情需要清醒地想一想。她打算围着洲沿走一圈,试试自己的体力,起步就从屋后的半山山沿往南走,这个方向她以前走得少,因为她的一对孪生儿子二孝、三孝牺牲在朝鲜战场上以后,她在这里做了两个衣冠冢,头些年还来看过,公社化以后尤其是学大寨以后又是种红薯又是种木薯,早就找不到地方了。她边走边往山上看着,心里念了几声儿子的名字,不知不觉转过了山沿。前面是一小片桔林,再过去是易严和文鸿的屋场围风,她没想过进屋,与文鸿阶级不对脸,没多话说。易严虽然阶级好,但爱吹牛皮爱扯蛋,牛吃棉花一口白,见面就从海里到天上吹得天花乱坠,甚至吹漏了嘴也不脸红,人们背地里都叫他“易百吹”。船哥的爸爸曾经送了一个故事给他:一头母牛在吃草,见一头公牛气急败坏地跑,母牛问:“怎么这么慌张?”公牛答:“你这母牛还不赶快跑,专门吹牛B的怪物来了!”母牛一听急了,连忙跟着公牛跑,一边喘着气又问:“怪物吹牛B,你公牛跑干什么?”公牛喘着气回答:“它不但吹牛B,还扯蛋呢!”听这故事的时候,易百吹张着嘴傻听,到最后才知道是在说自己,旁边的人于是大笑起来。只有文鸿不讲他的坏,说各有各的爱好,再说吹牛扯蛋也费力,听的人如果不附和捧几句,人家也花不来。
  过了两家的围风便见着妫江了。壹铿沿着河堤往南走,右边的稻田里,油菜和小麦都不争气,连草籽也是星星点点的基本苗不足。今年农业渔业副业都不是太好,真有点百事不顺的味道,想起了就有点烦,尤其是农业,这几年按上面的要求换品种,湘矮早9号、余赤231—8、杂交稻都没打响,明明是按厉天鸣拿来的技术资料做的,这小毛头还反咬一口说操作不当,一想就来了火气。今年的决算肯定向詹主任交不了差了,她心里说,想起当年当省劳模的风光,确实有点不是滋味。这几年,虽然在全市没有拔尖,但每年还有新道道,百头猪场、网箱养鱼、稻田养鱼、稻麦三熟、杂交稻推广,除了这最后一项没搞成,其余都还在市里排上了名。而这杂交稻推广失败也不能怪他们,只能怪农业局来的种子不纯,有三分之一的假杂交种,听说是什么“父本稻”,真不是玩意,父什么父,没有母的谁能生崽!害得她今年的决算交不了差,这心里的气真是不打一处来,可知这是她去年在市里开会时向詹主任表了态的。本来,人民公社的核算体制是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可这壹家洲的情况就是不同,市里甚至省里都知道这里是壹铿一言堂派工管分配,所以虽然这些年人口多了,生产队也由一个分成了三个,但全洲的核算还是由大队统一,那三个队实际上是三个作业组。
  “老祖宗,您到哪里去?”
  一个秀气的声音从堤外的河滩上传来,壹铿一看是三队易三古板家的易天霞,大姑娘快十七八了,出落得水灵清秀,叫人见着就没有了烦恼。见她带个篮子蹲在地上,壹铿说:“我随便走走,你在做什么呢?”
  “我捡卵石给满弟玩。老祖宗您慢点踩步,要注意安全啊!”
  “好好好!”壹铿一高兴,一连应了几声好。平常她出来,除了一些头面人物和她打招呼交谈外,其他的人大多是叫一声走开了,像易天霞这样伶牙俐齿跟她说话的并不多。其实,她并不排斥别人和她说话,甚至聊天。
  前面快到洲尾,渡船正在江中横过。
  船哥眼尖,老远就和壹铿打上了招呼:“老祖宗,要过河吗?”
  “不哩,到处看看。有什么新闻冒咯?”壹铿觉着有点累,走进歇脚的凉亭,在板凳上坐了下来。她知道船哥的新闻多、笑话多,有时也来听听。
  船哥知道老祖宗的意思,上岸定了篙也进了凉亭,同船上岸的是一队的三个伢妹子,叫声老祖宗就走了。
  “老祖宗,消息有两条,笑话有一个。”船哥说完,掏出烤烟叶卷上了喇叭筒。
  “好,讲给我听听。”壹铿眯笑着眼,像在等待着一餐美味的享受。
  船哥点燃了烟,长唆了一口说:“第一个是好消息,凡力丁、的确良降价了,你老人家去年说要十一二块钱才能做身衣服,舍不得,现在到平湖口去扯,顶多10块钱。去吧,明年春天莫再穿四蓝布了,到省里市里开会也潇洒一回!”
  壹铿对穿着从不讲究,这条好消息她兴趣并不大,笑了一下催船哥讲第二条消息。
  “第二条只怕你会不喜欢听。”船哥又猛吸一口烟,望着壹铿说,“听说市里詹主任提拔了,会要调走?”船哥故意用个疑问的语气,他知道壹铿在市里名气大,除了詹主任等少数几个领导以外,一般的人她还不买账,而詹主任呢,据说是最关心壹铿的,总是鼓励和支持她。
  壹铿当然不希望詹主任调走,她是知道轻重好歹的。不过,她又感觉好像松了一口气,去年向詹主任表的硬态,她可以不担心兑现的问题了。她不动声色地“嗯”了两声。
  从凉亭出来往北走,前面是一片芦苇。前年曾经由副业队抽几个人织芦席,但没找到销路,供销社又不收购,就停了下来。去年有次船哥讲笑话时,说看见陶八和大巴叶进过“芦苇荡”,这传言也撞过壹铿的耳朵,当时她只嗔了一句:“这个船鬼子!”这事慢慢地也就只是成了船哥众多笑话中一个宽容的笑话,成了陶八和大巴叶众多故事中的一个故事。想到他们俩,壹铿总感觉到有一点无奈,有时真后悔将大巴叶许配给三驼子,可是进而又后悔不该叫三驼子去挖陶神墓,想到最后往往是不愿意再想下去。可是这一回她也不由得联想到了壹妫和马立人,她还是有一点不放心。她不打算再往前走了,抄个近道往学校走去。
  学校坐落在壹家洲的中部,在壹铿所在的二队范围内,距壹家老屋不到200米,壹铿近年来很少上门,所以算个稀客。
  对于壹铿的到来,马立人既高兴又惶恐。
  马立人之所以来到壹家洲,是两个原因促成的。他父亲马白鸣是省城的大学教授,1957年因建议学校成立校务委员会,吸收名老教师参加,被认为是阴谋篡党夺权而划为右派分子,那以后国家每次搞政治运动他父亲都是“运动员”。马立人从小在父亲的学校长大,目睹了父亲一次又一次地被批斗,尤其是文化大革命中的几次抄家,使他萌生了远离这个地方的想法。那时他已中师毕业,有次在报纸上看到壹铿的批林批孔发言,把林彪坐“三叉戟”外逃讲成偷了毛主席“三只鸡”,觉得很有趣,进而了解到壹家洲是多年的农业学大寨先进单位却没有一所学校的情况,于是主动要求到壹家洲支教办学。
  当时各地城市正好有一场“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运动,马立人便来到了壹家洲。刚开始是作民办教师对待,后来市里过问,转回到公办教师。
  几年来,壹铿对办学一直是很积极很热情的,这样可以省了伢妹子过河渡水到别处读书,不过近年她听说马立人出身不好,也就来得少了些。虽然她也觉得这个“校长”不错,但也只好放在心里说声“可惜”。
  马立人这个光杆司令的校长,前几年曾办一个复式班,一个人包打包唱。今年学生多了起来,办了两个班,加上陈芳,仍是一个人包一个班。这其中的困难,他并没有向大队反映过,他知道在这样一个交通不便的地方,大队的支持已经够多的了。
  壹铿先向马立人简单地问了一下学校的情况,然后很快切入了主题,她显得很关心地问:“小马,找对象了吗?”
  马立人其实是对壹妫有心的,也主动接近过几次,八字还不能说有一撇,尤其是面对着这位老祖宗,总感觉有一股威严袭人之气,连忙说:“没有找呢。”
  “冒找就好,要找也不用找农村的。”壹铿望了马立人一眼,
  想把话说得更明确一点,“不要找洲上的,那样的话你一辈子就栓在这里了。”
  “老祖宗,我愿意栓在这里,为贫下中农服务一辈子。”马立人鼓足勇气说。
  “你还年轻,要奔前途。”
  “广阔农村是最有前途的地方,这里缺的就是文化。”
  “贫下中农世世代代冒文化也打下了江山,我冒读书还当了‘洲长’呢!”
  马立人觉得这话扯远了,不过他倒是习惯了取之迩小,务之远大,于是说:“老祖宗,当家作主的最终目的就是让人民幸福生活……”
  他的话还没讲完,壹铿就接上了:“我们现在有饭吃,有衣穿,丰衣足食还不幸福吗?”
  “当然幸福,不过完整的幸福是来自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穿衣吃饭是物质方面的,读书学习是精神方面的……”
  壹铿真还有点听不进去了,她不是来辩论精神物质的,再说那些理论她也不想弄清,她来的目的是要马立人远离壹妫,只要远离了,精神能当饭吃她也同意。于是她来个急刹车,单刀直入地问:“小马,你,你是什么阶级?”
  马立人似乎突然清醒过来,他望着她的眼睛,平静地说:“老祖宗,我出身是资产阶级,立场是无产阶级。”
  这时陶八把头探进来,嬉笑着说:“马校长,那你和周总理是一样的嘛!”后面紧跟着是大巴叶的声音:“好家伙,要你帮我找老祖宗,你到这里来了!”
  壹铿像是被马立人的回答堵住了嘴,一时没了脾气,搭帮陶八提到周总理,于是也附和着,随即又板着面孔训陶八为什么贼头贼脑地偷听。这时大巴叶进来了,告状似地说三驼子不听她的话,要拖老祖宗去帮他调教。壹铿起身告辞,心里还在琢磨着马立人的“出身是资产阶级,立场是无产阶级”的那句话。
  壹铿走后,马立人也琢磨起来,以前在省城经历的一幕幕又在眼前浮现,他想连四人帮都倒台了,难道还会复制血统论那一套?不会的,老祖宗可能是为壹妫而来的,因为她关心的是我找对象一事,他一遍又一遍地分析着,努力使自己不气馁。因为从小一直处在逆境中,他所受过的正面教育与他所面对的“反面”现实,使他的内心深处常常处在一个矛盾的状态。他曾在妹妹的提醒下锻炼出这样的思维方法:随时保持两种矛盾的思想并存,顺利时,启用逆境的思维警醒自己,反之一样,这样可以使自己胜不骄败不馁,得之近见之远,心态平和,思虑精宏。多年以后,有人在总结系列“闻人”时说“愤怒出诗人,热闹出达人,孤独出哲人”,其中似有马立人的影子。
  第三节
  壹铿到学校去,陶八是无意中看到的,不过却是有意跟过去的。平常,他对老祖宗的行踪总是有意无意地多一个心眼,只是从来不乱说罢了。
  在壹家洲上,陶八是天不怕地不怕左右逢源的人,可是在他眼中,壹铿老祖宗却是惹不起的。这至少有两个方面的原因。
  一是他知道自己的上两辈对老祖宗有意见,也掌握了她历史上的一些问题,可是却从来没有斗赢过她,明斗暗斗都不是她的对手。有什么办法,人家武功好,后台硬,何况这洲上还是壹姓的一统天下。第二个原因呢,则是老祖宗家有两个他喜欢的人,即壹妫和大巴叶。他和壹妫年龄相仿,并无追求之意,却是从小敬慕不已,言听计从,唯马首是瞻。砸陶神墓那年他年纪还不大,对老祖宗要动陶家的祖墓愤愤不平,编了四句歌词到处唱:“祖宗出世坐山窝,从此陶神好折磨。陶神陶神想办法,奈何奈何莫奈何。”当时有些人要他别唱,他不听,倒是壹妫轻轻劝一句,他住口了。至于和大巴叶,他们是远亲,搬上洲以后从小靠屁股长大,尤其是后来有了人们说的这种暧昧关系,可以说——用他自己的话说——从小到大都是屌胯朋友。而大巴叶大事小事都护着老祖宗一家,从不含糊。所以,陶八道人便“下决心”继承了上两辈的乖巧,与老祖宗能兜圈子就兜圈子,不能兜的时候顺杆子溜,“打面顺风旗,吃点好东西”。
  不过,老祖宗也有陶八不得不服的地方。曾经有过一段时候,洲上有不少人背后议论壹铿的“大跃进”丰产田公然造假,还有人把状子告到了省里市里,这事真还有证有据,而陶八却觉得老祖宗有点冤枉。他不解的是,老祖宗从不向任何人作说明,更不鸣冤叫屈。
  这还得从大跃进那年头说起。那时陶八还是个半大小鬼,正在收晚稻期间,一天晚饭后他到老祖宗家找壹妫、大巴叶有事,忽然看见两个干部模样的人匆匆进屋找老祖宗——后来听说其中一个是市委农村工作部的李部长,他们拿着一张报纸,说全国全省每天都有高产典型上报,最高的已经突破亩产六万斤了,老祖宗作为全市的标兵,试验田怎么还只有一千斤呢?这不是给市委的工作抹黑吗?老祖宗老大不高兴,说这亩产一千斤实际并不足,还是踮脚报上去的,数字不但不能加还只能减。两个干部轮番做工作,软的硬的都上了。陶八记得最清的是,干部严肃地说:“要争上游,要敢为人先,这是贯彻总路线,是政治任务,书记市长亲口发了话,是党考验您的时候了!”老祖宗一听这话站起身说:“李部长,你说考验?这党我不入了!产量你爱报多少报多少,我不管了!”说完冲了出去。陶八听见两个干部还追在后面说:“光报数字不行,要现场验收。”
  那晚,市委干部亲自组织一帮人,将没晒干的谷从几个晒谷坪往老祖宗的试验田担去。第二天一黑早老祖宗跑到市里找书记市长告状去了,可是没有让她找着,等她再回到洲上,干部已经把试验田的谷子过秤验收照完像走了。后来听说登了报,有的说是亩产一万八千斤,有的说是三万八千斤,不过这偏僻的乡下很难看到报纸。有人说老祖宗看到了但被她撕碎丢到茅坑里去了,这话陶八相信,因为后来市里开高产劳模会老祖宗不去,干部把奖状送来也被她撕了。壹妫也说过,老祖宗喜欢把奖状贴在墙上,惟独那张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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