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山人》第五章
作品名称:兴安人 作者:北方樵夫 发布时间:2013-03-31 21:22:10 字数:5751
腊月二十三的下午,场部的兴安商店挤满了男女老少,大家都满脸笑容地排着队,领回春节前的最后一次口粮。
虽然这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但是人们还是兴致勃勃地涌到商店,而这个时候也正是赵文轩老婆最忙和最神气的时候,她身穿一件蓝色的大褂,带着十足的优越感,在店里不停地喊叫,维持着领粮的队伍,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因山下区粮食局的副局长是谭主任的老战友,谭主任一清早就亲自坐老艮赶的马车去山下找他,这位副局长以照顾生产第一线的名义,特批给兴安林场每人四斤白面、一斤大米和半斤豆油,另外还批些瓜子和花生。这于林场的人们来说是天大的喜事。平常每人六斤白面,家里擀顿面条就舀去一大块,后半月只能吃窝头和土豆。人们背着沉甸甸的袋子,兴匆匆地往家走,从头到脚都挂满了微笑。
谭主任安排完放粮的事,挺着胸脯,美滋滋地往家走,并很有成就感地和街上的人们打着招呼,他现在有心情,也有资格挺起胸脯。
自六零年以来,他还没有这样舒畅过。先是三年自然灾害,后是运动连连,口号震天,特别是陈副主任的到来,更使他忧心重重、身心疲惫。他从不和陈副主任正面接触,他知道,人家是读书人,还是山下派来搞运动的,当然心计要比憨实的林场人多得多。谭主任真的怕一不小心,在林场里“揪”出个四类分子来,当然也包括他自己。前几天因林班断粮的事,他不得不和陈副主任商量,结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那天陈达升还真的尽了把仁义,主动去山上送粮,特别是去林班送粮回来后,他还表扬了霍队长为了工人们去套狍子的举动。谭主任心里明白,这事说好事是好事,说坏事就能捅出篓子,一个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帽子,就足可以让他和老霍遭上几个月的罪。
无论如何,陈副主任的举动还是让谭主任轻松和敞亮了许多。他琢磨着年前还要去趟林业局,找熟人给大家多批回些副食来,让劳累的大家伙儿过个好年,为了大家,他舍出老脸也值。
进了家门,他乐呵呵地喊道:“淑云,咱家领粮了吗?晚上烙顿饼吃,今天可是小年呀,咱也得拉拉馋。”
话音未落,他“扑通”一声,险些被什么拌倒,他低头一看,昏暗的厨房里,两个淘气的儿子正蹲在炉子边烤土豆呢。
刚过了晌午,按照父亲的吩咐,怀志和怀勇在院子里劈柴禾。山里人过日子,吃的好孬不打紧,大家都是一样粗茶淡饭、素面朝天,谁都不笑话谁,但没柴禾烧可不行,林场离林子太近,撒泡尿的工夫就能背回一捆。每年过了腊八,在屋里“猫冬”的人们似乎忘了外面严寒的冷酷,他们开始忙活着过年。家家户户的大人小孩在院子里劈柴禾,码成好长、好高的一垛,以备正月里烧。如谁家正月还在院子里劈柴禾,那就会被笑掉大牙。人们头上挂满了霜花,后背都冒出腾腾的热气,可脸上却都是喜滋滋的。
日头要卡山时,怀志和弟弟怀勇肚子咕噜作响,他俩撇下斧子进了屋。看见母亲正赶制他们过年的新衣服,就下地窖摸出些个头均匀的“黄麻子”土豆,洗净后整齐地摆在外屋烧热的炉盖子上,用一个破铁盆扣严,两人蹲在一旁边玩儿边等候。炉子里的火正旺,不肖用多时,就烤出了一炉盖子诱人的土豆,烤出一屋子的芳香,滚烫的土豆在他俩手里颠来倒去不停地拍打,黄澄澄、香喷喷的土豆,吃得他俩腮帮子花里胡哨,像京剧里的大花脸……
见父亲回来,两个孩子立马乖乖地站了起来:“爸,你回来了。”
“回来了,你妈呢?”谭主任话语轻松,一改往日的严厉。
“俺妈在给我们做新衣服呢。”怀志一看父亲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赶紧从炉盖子上拿起个烤熟的土豆:“爸,你快趁热吃,可香呢。”
谭主任接过烤得焦黄的土豆,在锅台上敲了敲,掰开一半儿填进嘴里,顿时噎得直打嗝。
“去管你妈要购粮本儿,咱爷仨儿把粮领回来,晚上让你妈给咱烙饼吃。”说完他“咯”地又打了个嗝。
怀志和怀勇一听烙饼,后脑勺都乐开了花,一个高儿蹿进屋里,朝母亲去要购粮本儿。
粮店里的人很多,谭主任排在了最后面,赵文轩老婆赶紧凑过来,要把他手中的购粮本拿过去,嘴里还说个不停:“哎呀,谭主任可是咱大恩人呐!要不是你,咱林场的人还不得吃大饼子过年?怎能让你排队领粮呢?不把粮食给您送到家就是我们的错了,快把购粮本拿来,我先给你去称。”
谭主任摆了摆手:“不用了,我不着急,你先忙你的。”
等轮到谭主任领粮的时候,赵文轩老婆还是故意给他多打了些豆油,嘴里还小声唠叨着:“你看我这活干的,怎能把豆油撒到外边了呢?来,我给你补上。”谭主任没有理她,拎起油瓶子走出了粮店。
领完粮,谭主任让两个孩子拉着爬犁头里走,自己拎着装豆油的玻璃瓶子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他心里明白,豆油瓶子可不能放在爬犁上,这两个孩子像活驴似的,要是把四斤豆油“卖”了,这年就没法过了。
也许知道晚上家里要烙饼,怀志和怀勇格外卖力,把爬犁拉得飞快。谭主任在后面望着两个孩子,心想:也不愁混呀,一眨眼,孩子都这么大了,自己能不老吗?
刚到家门口,霍其强急三火四地走了过来。
谭主任急忙问道:“你刚下山,不在家歇息出来干啥?”
老霍笑呵呵地说:“今天是小年,下午刚领了粮,仕柱他妈在家包的饺子,我是找你和陈主任来家吃饺子的。”
“找谁?”谭主任一脸的诧异。
“找陈达升。”霍其强望着他。
“今天太阳八成是从西边出来的,要不你怎有心思找他吃饺子?”
“嗨,你把我看成啥人了,咱老霍可从来不做那种溜须拍马的事。我也知道陈达升是革委会派来搞运动的,但咱总得打盆说盆,打碗说碗吧?就说上次他去林班送粮食那事,他小子还算够揍。人家讲究,咱也不能不仗义。今天正好是小年,他家在山下,自己在宿舍也挺孤单的,这不正是过河洗脚---一举两得吗?”
谭主任“扑哧儿”乐出了声:“老霍呀,谁要说你傻,那个人的脑袋不是让木头砸了,就是让门掩了,哈哈……”
老霍边帮谭主任往屋里搬粮食边小声地说:“谭主任,我还有个大事要和你商量呢。陈达升去那天,我迷了山,没有套上那些狍子。第二天我和高云谦、姚力威又去了趟我们下套子的地方,你说咋样,雪地里躺着四个狍子,我们费了好大劲才用爬犁拉回工棚子。前几天,我们又套了六个狍子,二十多个兔子,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把这些东西分给职工。这叫河里没鱼虾也贵,狍子肉也是肉哇!”
“东西在哪呢?”谭主任即紧张又兴奋。
“在老尚家的棚子里。”老霍的声音更小了。
“这……这……”谭主任没了辙。
“既然那陈副主任已经知道我套狍子的事,也没有告发,这事最好让他也知道,一旦出了问题咱大家扛着。”
谭主任压低了声:“好吧,你去找他。我一会儿就到。”
老霍朝屋里喊着:“嫂子,我和我大哥开会去,你跟孩子在家吃吧。”
谭主任的妻子王淑云知道他们爷儿仨领粮回来,赶紧出来抱柴禾,准备烧火烙饼。她听见谭主任和老霍在院子里嘀咕,但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她只隐约听见“饺子”两个字。
当老霍撒谎说要开会时,淑云马上就明白他的意思。她乐呵呵地喊到:“割韭菜不用刀,你就在那儿胡扯吧。都下班了,这大晚上的,你们开个啥会。我啥都听见了,你大哥见到饺子就挪不动步,让他少吃点,别把他撑着。”
老霍朝王淑云笑了笑,便向场部快步走去。
老霍来到陈达升的宿舍时,他正在床上躺着。人们在外面热热闹闹地领粮,他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但这不干他的事,因为他家在山下的林业局。
几年前,他从省财校毕业,被支边到寒冷的伊春林区,自己学的虽是财会专业,却被分配到友好林业局的一个行政科室当了干事,但他丝毫没有怨言,在这偏远的林区,行业非常集中,除了森工企业,基本上再没有其他产业,要想做到专业对口,并非易事。来到这里支边的人,很多都是学非所用,组织上把你分配到哪个工作岗位,你都要无条件服从。
这里虽然又冷又苦,但至少比辽西那兔子不拉屎的老家强得多。陈达升每天都起早贪晚,认真工作,一心一意扎根边疆。几年后他成了家,父母虽给起了个“达升”的名字,但自己却既没腾达,也没高升。值得庆幸的是自己虽没有当官,却当上了两个孩子的爸爸,生活的确有些清苦,可日子过得倒也踏实。到了文革,他天天被安排写革命材料,累得晕头转向,加之单位人际关系复杂,河南帮、山东帮,造反派、保守派,整天呼朋引类,沆瀣一气。说不准哪天一不小心站错队就会厄运临头。后来他找上级领导,自告奋勇到边远的地方锻炼自己。这才被挂个副主任的头衔安排到兴安林场。事情就这么巧,他来林场时正赶上谭主任来山下开会,因运动开展不力,被领导批评,所以整个林场包括谭主任在内,都认为他是革委会派来搞运动的。
孤立、冷眼是他来林场挨的第一闷棍。林场虽小,人际关系融洽,但自己却是个局外人,整天用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还好,自从林班那次事以后,大家对他有了新的理解,见面都跟他不冷不热地打个招呼。
傍晚十分,窗外领粮人的声音稀了下来,他知道大家都回家过小年去了。顿时,他感到孤独无助,想起了山下的老婆和孩子。
“陈副主任,你在屋吗?”霍队长在门外面喊着。
陈达升没有听见,他还在想着他的心事。
“陈副主任,你听见了吗?”
陈达升一愣神,坐了起来,知道有人喊他。
“谁呀,我在这儿。”他打开了屋门。
“陈副主任,是我,老霍。”霍队长进了屋:“干嘛呢,一个人在屋里愁眉苦脸的,好像背着三座大山似地。今天是小年儿,你嫂子让我来找你去吃饺子。”
“哦,谢谢,谢谢,我吃过了。”他边掏烟边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老霍。
“尽瞎扯,看不起俺了不是?你就是没俺林场人实诚,我都问过食堂了,饭还没好呢。你要是这样,俺就不跟你相处了。”老霍脸涨得通红。
“霍队长,你别介意,我不是不想去,好吃不如饺子,好受不如倒着,傻透腔了才不想吃饺子呢,我是不好意思麻烦你们。”陈达升急忙解释。
“麻烦什么?不就是多双筷子多个碗嘛!”说着老霍故意装出要走的架势:“让到是礼,不来大喜。你要是不去,我可真走了。”
“好,我去,我去还不成吗?你先走,我去食堂告诉一声。”
“这就对了,这才是咱山里人,咱要听毛主席的话,要和广大群众打成一片。”说着老霍笑呵呵地出了屋。
看着老霍走远,陈达升坐在了床上,感到浑身热辣辣的,鼻子一阵发酸,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一年多了,他在林场从没有享受到这样的热情,突然而至的邀请反而使他措手不及,这热情顿时融化了他心中积累多时的坚冰……
秀兰虽不知丈夫为何要请陈达升吃饺子,但她还是屋里屋外地忙活着。她知道,那个陈副主任是被派来搞运动的,所以林场的人都不搭理他,今天老霍一定是在山上中邪了,要不,他怎有心思请陈达升吃饺子呢?她转念一想,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嘛,自己一个女人家,管男人的事做啥,再说,还有谭主任在场,估计也不会出啥乱子,他们八成是有要紧事商量。
这时,仕柱慌忙地跑了回来:“爸,那个姓陈的来了,手里还端个饭盒。”
“什么姓陈的,那是你应该叫的吗?没大没小的,人家来了要叫陈叔。”说着老霍和谭主任迎了出去。
“怎么,陈副主任,你来我家还自己带饭?这不是明摆着看不起俺嘛!你要想进屋就把饭盒放在外边。”说着老霍过去要抢饭盒。
“别动,再动就洒了。”陈达升端着饭盒,弓腰将身子转了过去。
他进了屋里,小心地把饭盒放在炕桌上:“宿舍没瓶子,我就用饭盒在林场商店打些酒来。初次来霍大哥家,无论如何也不能空手进屋吧。”
一听是酒,谭主任和老霍都乐了起来。
“哈哈!”老霍一拍脑袋:“我光想请人家吃饺子,竟忘了去打酒。饺子酒,饺子酒,吃饺子不喝酒等于白喂狗哇。八毛五一斤,好,就算我欠你一斤酒钱。
陈达升急了:“什么?一斤,那叫二斤好不好,要不怎么叫好事成双呢!”
三人一起又笑了起来。逼仄的小屋顿时温暖了许多。
霍其强把饭盒里的酒折进一个空瓶子,又从瓶子里倒出一壶,一边让仕柱到厨房煮饺子的锅里温热,一边问道:“柱子,我让你去找你尚叔,他怎还没来。”
“尚叔说一会儿就过来。”说完,仕柱端着酒壶进了厨房。
正当仕柱妈从锅里捞饺子时,老尚急匆匆地进了屋。
“哈哈,咱这叫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可不是白吃来的哟,咱是自己带的菜。”他把盘子放到炕桌上,蹁腿上了炕。
“这是什么东西,黄了吧唧的,说干豆腐不是干豆腐。”陈达升探头仔细地瞧着。
老尚神秘地说:“看是看,可别把眼睛掉进盘子里,这东西老贵了,听说只有大干部才能吃得到呢。”
谭主任和老霍都抿着嘴乐。
仕柱妈用盆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饺子,四人有说有笑地吃了起来。
陈达升用筷子夹了一口那盘黄东西:“老尚,这是啥呀,从哪儿弄来的,我还是头回见呢,吃着劲道还挺香的。”
“我还能从哪儿弄来的,三年五载都不去山下一次。”老尚用筷子指了指盘子:“这是豆皮儿,知道不?我前几天去豆腐坊领豆腐,顺便从锅里捞了几张,回家晾干就是这个样子,你吃吧,香着呢。”
“看你这破豆皮儿把我弄的,我都忘吃饺子了。”说着陈达升夹起个饺子填进嘴里:“霍大哥,什么馅的,真香。”
“是白菜馅的,里面放了一瓶红烧肉罐头。哦,对了,你们吃过狍子肉馅的饺子吗?”说完老霍瞧了一眼陈达升。
“没吃过,估计一定很香。”陈达升放下了筷子。
“当然香了,还鲜呢,你想吃吗?”老霍故意拉长了声音。
“想吃,你能弄到吗?”陈达升顿时来了神儿。
“弄啥呀,咱有现成的,不过今天没包,那是大家的东西,毛主席教导我们:‘贪污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咱革命同志可不能搞特殊化哟。”老霍继续卖着关子。
“什么大家小家的,我问你有多少?”陈达升急切的问。
老霍看了谭主任一眼,没吭声。
“你说吧,这屋里也没外人。”谭主任说道。
老霍这才把下山之前套狍子的事和自己的打算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我这可是为大家好哇。”老霍端起了酒杯。
“谁也没说你为自己。我先替我老婆和孩子谢谢你,来,咱哥四个干一个。”陈达升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一碗酒下肚,陈达升的脸有些红润:“我有个提议你们看行不?”
“老陈,啥提议,别和我们打哑巴缠。”谭主任放下筷子。
“我们千万不能说分狍子肉,这要是传到山下革委会就坏了。要知道,现在禁猎不算很严,但一个林场都分狍子肉那问题就大了,所以我们要用障眼法。到时我们就说分羊肉,羊肉是从山下商业科购来的,而且每户不能白给,到月末要从工资中扣两元钱,这样大家明知道是狍子肉,也不会说出什么。”
“那收的钱怎么办。”老霍有些疑惑。
“我是学财务的,这点小事好办。收的钱是大家的,又不是林场的,我们当然不能入林场的帐上。过两天派人去山下买些年画分给大家,剩下的钱买些红纸和墨汁,我来给大家写春联,让大家红红火火过大年,你们看咋样。”
谭主任一拍桌子:“咋样,好极了,这事麻溜办。”
在外屋吃饺子的两个孩子听到拍桌子声,忙扒开门缝想看个究竟。
屋里的四个人微醺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