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遭厄运,父亲惨死批斗会;立父志,嫩肩担起千斤担。
作品名称:血缘 作者:舜卿 发布时间:2013-03-05 18:20:47 字数:9893
引子
古人说“二月南疆早见花,冻雷惊笋喜抽芽”,可今年海峡西岸的元月就提前接受了春的信息,一股暖洋洋的春风轻拂着沉睡着的小草,广袤的原野上一夜之间便换上了一层嫩绿,原本干燥的空气忽然融进了一缕沁人心扉的清香,经过严冬考验的山野,转瞬间就换上了节日的盛装,和煦的阳光透过茂盛的绿叶给大地撤满了斑斑驳驳的金铂,潺潺溪流如那甘甜的乳汁,无私地滋润着万物生灵,原本贫瘠的小岛上,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满是针刺的仙人掌,像一排排手握钢枪的士兵,忠诚地守卫着春风带来的繁荣。
婚礼的喜气还在小孤山上空凝聚,阵阵海风又将这令人兴奋的信息带入波澜壮扩的大海,每一点海水,每一缕轻风,都飘溢着喜气。夕阳抛撒在海面,湛蓝色的海水被染成了红色,在微风的轻拂下,闪闪发着金光。周志强和钟琴挽手并肩,迎着火红的晚霞,漫步在金色的海滩上,他贪婪地呼吸着清香醉人的清新空气,尽情地沐浴着那金色的阳光,忽然,一阵清新的海风轻轻掠起额前的发绺,霎时,婚宴上的酒意消失殆尽。面对茫茫大海,他心潮如那汹涌的潮汐,久久不能平静,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如烟的往事像一泻千里的长江,从他的记忆中奔腾而出……
第一章:遭厄运,父亲惨死批斗会,
立父志,嫩肩担起千斤担,
上个世纪六十代,厄运突然降临在周志强的头上。
他原本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父亲是无线电六厂的总工程师,母亲是市政府的机要秘书,在当时已是他们那个城市为数不多的高薪家庭。那年,他刚进入高中,开学没几天,正好赶上了毛主席在天安门第一次接见红卫兵,天安门广场上那激动人心的场面,广播里不停地播放着,电影记录片没几天功夫就来到了他们的校园,中学生们热血沸腾了,整个中国沸腾了。接着,各大报纸又用头版头条发表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我的一张大字报》和中央文革小组接见聂元梓、蒯大富等学生“领袖”的消息。“红卫兵”这个时代的特有名词便应运而生。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运动一夜之间就席卷了大江南北和长城内外。不久,周志强所在的学校也成立了红卫兵,他因为出身于红五类加之又品学兼优,就被优先接纳为第一批成员。
九月中旬,学校红卫兵总部决定停课闹革命,学习北京、上海红卫兵的样子,组织了一支串联闹革命的队伍,他们要沿着当年红军走过的路,开展了第二次艰难的长征,再经过延安徒步去北京接受伟大统帅的检阅。他又有幸成为了长征串联的一分子,刚开始那阵,他们的确打算重走长征路,可真的走起来,艰难程度大大超出了原先的预料,为了争取到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检阅的机会,他们迅速调整了步署,改徒步为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交通工具,采取土洋结合,机动灵活的办法,拦汽车、扒火车、利用一切可似利用的手段,沿途播种“革命的火种”。大字报一路张贴,土喇叭一路叫响,一路风餐露宿,历尽了艰难险阻,终于赶上了毛主席接见最后一批红卫兵。当他怀着万分喜悦的心情回到久别了几个月的家时,迎接他的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厄运。
就在他踏上长征路不久,市里的“革命”形势发生了质的飞跃,从一般形式的破四旧升华到了揭露叛徒、特务,批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反动学术权威的高度,红卫兵一夜之间也分裂成了造反派和保皇派两大阵营。怀疑一切,打倒一切是造反派的口头禅,周志强的观点与造反派相左,自然被人们认定为保皇派了。一时间,人们似乎全都疯了,没有了亲情,没有了友情,没有了感情,没有了信任。取而代之的是父子成仇,夫妻反目,怀疑一切,打倒一切。冠以各种闪光头衔的造反战斗队多如牛毛,大街小巷全是他们的战场,不是批“牛鬼蛇神”,就是捣“资产阶级”的老巢,大字报铺天盖地,辩论会随处可见。在造反派的眼里,各级党组织都在搞“修正主义”,所有的当权者都是“走资派”,只有他们最革命。
那天,无线电六厂造反派的头头马文革正在大街上指挥张贴“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砸烂各级资产阶级黑司令部”的大幅标语,年少气盛的周志强一见就火冒三丈,冲上去就将标语撕得粉碎,没想一时的冲动,差一点就酿成了一场流血冲突。马文革一马当先,一个箭步冲到周志强面前,猛他揪住周志强的胸襟,钵大的拳头正要砸下,周围的围观群众见势一拥而上,一齐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马文革一见势孤,害怕吃亏,只好罢了手。可他一个呼风唤雨的“大司令”,什么时候吃过这种敌架子?心里的气没处发泄,整个脸霎时变成了猪肝色,额头的青筋鼓得老高老高,用那气得发抖的手指着周志强愤愤地说:“革命的同志们,‘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应该站在谁一边,这是一个立场问题!你们不想一想,像他这样逆潮流而动的可怜虫,只会被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碾得粉碎!变成一堆不耻于人类的臭狗屎!你们想知道他为什么要逆潮流而动吗?我告诉你们,这是他的阶级本质所决定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他有一个黑帮的老爸,能生出什么好东西?同志们,怀疑一切是真假革命的分水岭,怀疑一切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原动力,谁反对怀疑一切,谁就是反革命……”
周志强再也憋不住了,冲着马文革说:“请问马大司令,你坚持怀疑一切吗?”
“头可断,血可流,革命的真理永不丢!你们可以剥夺我的生命,却无法阻止我怀疑一切!……”
周志强转向围观群众,放开喉咙说:“父老乡亲们,你们听到了吧?马文革要怀疑一切!一切,同志们,一切是什么?一切就是宇宙中的全部!这难道不荒谬吗?毛主席曾经教导我们:‘我们应该相信党,相信群众……’可他们呢,完全与毛主席的教导背道而驰,不但要怀疑党的各级组织,而且还要怀疑党中央、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甚至连我们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伟的导师、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都不放心,你们说是不是反动到了极点?他们怀疑一切的观点不但在政治上是反动的,而且在伦理上也是荒唐的,照他的观点,他是不是应该怀疑他不是他爸的种呢……”
人群中忽然爆发了一阵哄笑,“说得好!马文革,你应该回去问问你娘,是跟哪个野男人生了你……”
马文革和几个同伙在一片嘲笑声中灰溜溜地溜走了。
辩论,周志强是赢家,斗争,他却输得很惨。马文革是什么人?他原名叫马小六,是一个拖半截鞋的绿鼻涕,稍不顺他的意就挑屎搭到你锅里,谁沾着就得烂一块肉。在无线电六厂是出了名的万人嫌,哪个车间也不要的人,文革一开始,就改名马文革,第一个跳出来,网罗了一些混混,成立了无线电六厂造反司令部,自封为司令。自从挂起了红袖章,声更大了,气更粗了,更加横强霸道了,别说是顶撞他,就是恭维得不顺他的意,他都开口便骂,举拳就打,如今平白地被周志强连抢白带挖苦地橹了那么一大通,他心里那火窝的,别提多难受了。他是一个有仇过不得隔夜的小人,在大街上受了气,回到厂里就发了作,把儿子没法就掌老子出气。周志强的爸爸周建国是在无线电六厂的总工程师,是当时知识份子与工人相结合的典范,在几千名工人中德高望重,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两派都没打过他的主意,一直相安无事。马文革受了周志强的戏弄,心里窝火,回到厂里就把火往他爸身上烧,带了几个心腹冲进了技术科,不问青红皂白,将周建国五花大绑揪到了司令部,当即宣布对他进行专政,接着又组织队伍到市政府,把周志强的妈妈沈秋霞也揪了来,一个戴上了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一个打成了暗藏特务。
从此,周志强一家便交上了厄运,一夜之间,革命之家变成了锋芒所指的批斗对象。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妈妈忽然变成了暗藏特务,红色知识分子的爸爸也成了反动学术权威,接踵而来的就是永无休止的批斗。他一个红五类的革命接班人眨眼之间变成了黑五类的狗崽子,被剥夺了参加红卫兵的资格,成了被社会抛弃的可怜虫。
有一天,妈妈被一个冠名“毛泽东思想红卫兵风雷激战斗队”的造反派“揪”去“过堂”。回来的时候就变得半身不遂了,据医生说是头部被打,颅内出血压迫神经所致。妈妈卧床不起,更加重了爸爸的负担,白天要接受造反派无休止的批斗,晚上还要照顾生命垂危的妈妈,如此下去,就是铁打的汉子也要被压垮,何况是一个食五谷六米的人呢?果然没多长时间爸爸就累垮了,他一个壮实的汉子被拖累得骨瘦如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腰也勾了,变成了一个佝偻的小老头,远远看去活像是一只大对虾。街坊邻居和厂里的工友同事都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可那个时代谁能捡一块石头把天打破呢?同情归同情,残酷的斗争还是永无休止的周而复始。
令周志强终生难忘的是一九六七年的六月十七日,那是一个黑色的日子,天灰蒙蒙的,厚厚的乌云像在人们的头顶上反罩了一只大铁锅,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一大早,一伙戴着“无线电六厂革命造反司令部”袖章的人,气势汹汹地冲进了他家,一边呼喊着“造反有理”、“打倒反动学术权威”的口号,一边不由分说地“揪”走了爸爸。他不放心,远远地跟随其后来到了无线电六厂。只见工厂大礼堂前面的操场上搭了一个又高又大的台子,台子的正后方悬挂着“革命无罪,夺权有理”的横幅大标语。不一会儿,闹剧开始了,一群荷枪实弹的造反派,押着厂原领导一班人和爸爸进了会场,他们每人脖子上都挂着一块又厚又大的木牌子,有的写着“走资派×××”,有的写着“反动学术权威×××”,并且在名字上用粗大的红笔打了一个大大的×。几个造反派用二十响的匣子枪顶着他们的腰,逼着他们一字心排开,面向稀稀拉拉的群众,紧靠台边弯腰九十度站立着。
随着喇叭里传来的“造反有理”歌曲声,造反派的头头马文革迈着正步上了台,他用指背叩了几下麦克风,接着亮起那公鸭般的嗓子宣布批斗会开始。批斗会一开始,第一个动作就是对批斗对象一个个“架飞机”亮相,亮完相就由“总司令”马文革宣布夺权的命令。夺权的命令还没读完,就见到爸爸双腿颤抖不已,周志强觉得情况不妙,正准备冲过去扶住爸爸时,只见爸爸两腿一软,一头栽到了台下,头部正好撞在台下的一块大石头上,霎时脑浆迸裂气绝身亡。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扑在爸爸的遗体上放声大哭,到会的不少工人气愤地冲向主席台,马文革一见形势不妙,急忙宣布散会,在一伙造反派的护卫下仓皇逃离了现场。
批斗会闹出了人命,并且死的还是一向在厂里最受人尊重的总工程师,马文革担心厂里的工人闹事,便假惺惺地做起了好人,宣布按意外死亡处理后事,并答应按工伤事故对家属进行抚恤。
周志强强忍着悲痛,处理完爸爸的后事,回到家中已是第三天傍晚了。三天没回家引起了妈妈的怀疑,她反复地追问他:
“这几天是不是出了事,你和你爸一起出去的,为什么你回来了你爸没回来?你爸是不是出了事?你肯定有事瞒着我。”
他知道,妈妈再也经不起打击了,要是她知道了爸爸去世的消息,肯定支撑不住。为了妈妈的身体,他只好让爸爸去世的事烂在自己心里,临时编造说:
“妈,没事,爸好着呢。前几天那帮子人把爸带走,不是开批斗会,是新疆那边三线建设需要一个技术过硬的无线电工程师,爸被上面选中了,他们就把爸送到新疆去了。说不定爸这次去三线是福不是祸呢,据说三线工厂都是军工厂,那里不搞文化大革命……”
妈妈将信将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命,都是命啊!谁叫咱生不逢时呢。”
他一夜之间变得沉默寡言了,十六岁就过早地进入了男人的行列,稚嫩的肩膀忽然间就被压上家庭的千斤重担,幼小的心灵充满了恨意。他恨这个世道,他恨那些无法无天的造反派,他恨自己无能,每当看到卧病在床的可怜妈妈,心就被千万只鹰爪撕扯得支离破碎。看到三个弟妹饥饿无助的眼神,更是肝肠寸断。他明白,自己是这个家庭唯一的男子汉,宁可自己吃苦受累,也要承担起家庭的重担。
一个五口之家加上重病的妈妈,要维持生存的最低要求谈何容易?靠厂里三十元抚恤金化水都不咸,少说还要三十元才能免强度日。他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一没工作,二没技能,三没亲友帮衬,从什么地方去挣这三十几元钱?他不但不能公开找事做,而且还不能露出破绽,每天早上都要背着书包出门,晚上还要装模作样的做作业。为了挣钱他想尽了办法,可是什么办法都行不通,因为所有的工厂都无权招收临时工,再说也根本没开工。为了全家的生存,他不得不去捡废品,那时人们收入都低得可怜,谁也舍不得扔一个牙膏皮,跑遍了大街小巷也没有捡到值几分钱的东西。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苦思苦想,忽然想到了那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贴了一层又一层,有的地方都超过了一寸厚,如果把那些废大字报拿去卖钱不是很好吗?反正也是白浪费了。想着、想着、就再也躺不住了,一骨碌爬了起来,连夜跑到市政府对面的广场上,刚从围墙上揭下一小块大字报,就被几个造反派逮了个正着。几个造反派不由分说地将他五花大绑着押到了“红色工人造反总司令部”,“红工总”的头儿们说他是破坏文化大革命的现行反革命,抽下腰间的牛皮带,劈头盖脸地一顿乱抽,打得他皮开肉绽,第二天一早就将他扭送到了市公安局。好在公安局的警察叔叔们宅心仁厚,不但没为难他反而给他治伤,给他饭吃,好言劝慰了几句就将他放了。
吃一堑长一智,他再也不敢越雷池半步了。看来城里是没有出路了,他把目光投向了郊区,心想:工厂没事干说不定农村有事干,为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对,下农村!他想到做到,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郊区。郊区到底与市区不同,虽说也有“两派”争斗,但农民们地照种事照做,田野里到处都是一派繁忙景象。当他来到潘杨河边时,一种从未见过的场面吸引了他。只见几百人正热火朝天地在河边挑沙,那种你追我赶的场景比记录片中农业学大寨的镜头还火爆十分。路边摆放着一张三抽桌,桌边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壮实汉子,挑沙的人经过桌前都无一例外地领一张牌子,他好奇地走过去,不解地问道:
“大伯,怎么有这么多人挑沙呀?”
壮实汉子抬起头来,瞄了瞄面前的小伙子,呵呵一笑说:“小伙子,你不是本地人吧?我们这是曙光大队河沙厂,来这儿挑沙的人都是卖苦力挣油盐钱的。”
“卖苦力是什么意思?”
壮实汉子瞅着周志强上下打量了一番,“怎么?连卖苦力都不懂?简单点说吧,咱们这潘扬河的河沙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宝贝,可我们世世代代守着金山饿肚皮,捧着金饭碗讨饭吃,资源白白的浪费了。直到早几年大队办了这个河沙厂,开始时大家都说大队办沙厂是瞎折腾,没听说过河沙也能卖钱。可河沙厂办起来没多久,好几家大型水泥制品厂就慕名前来签订了长期买沙合同,销路一下子就打开了,后来销路越来越好,生产总是供不应求。自从河沙厂办起来之后,大队有了可观的收入,其他的工、副业也得到了迅速的发展。大队为了按时给用户发货,便发动社员来挑沙,并规定一担沙给五厘辛劳费,社员们乐得来挣点油盐钱,起早摸黑前来挑沙,我这儿的牌子,是下班结账的依据……”
“大伯,您贵姓?”周志强问道。
“我?姓牛,名叫大强,人家都叫我犟牛。”
“牛大伯,城里的工厂都停了工,您这里怎么没停呢?”
“你以为他们不想停吧,大队造反派头头不晓得来过多少回,我说你要停,好呀,我正巴不得呢!只是这河沙厂一停,有些人只怕再也没钱去吃香的喝辣的了。他们一听,知道我是含沙射影地在说他们,仔细一想也对,河沙厂一停,用钱就成了问题,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见,所以这河沙厂才有今天这个局面。”
“大伯,您能不能行行好,让我到您这里挑沙?”
“你来挑沙?不、不,大队有规定,凡到这里挑沙的必须是曙光大队的社员……”
“大伯,我求求您,就让我来吧!”周志强双膝跪在牛大强的面前,哭着哀求道。
牛大强双手将他扶起,“孩子,你这又是何苦呢?起来,快起来。我看你细皮嫩肉的,准是城里人,为么事不在城里享福偏要来挑沙呢?”
周志强听老人这么一说,不由得鼻子一酸霎时泣不成声,哽咽着向牛大伯诉说了家庭的遭遇。犟牛深深地被周志强的悲惨遭遇所感动,陪着叹了一阵气,心疼地说:“孩子,没想到你小小年几经受了这么大的磨难,来吧,这里的事有老汉我,你就放心吧……”
周志强兴奋地回到家中,拿出早几年积存的十一元二角钱,到生资商店买了一担箢箕,一条扁担和一把铁锹,又用钢筋弯了两个铁勾,用绳子系好,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工具来到了郊区的河沙厂,在发牌老人的帮助下干起了挑沙的苦力活。沙厂离货站有三四百米,刚开始几担还不觉得,挑了几担后肩膀就疼痛难忍。他咬着牙齿,忍着肩膀钻心的疼痛,拼命地多装快跑,天黑时一结算,硬是挑了二百二十六担,赚了一元一角三分钱。他捧着自己用汗水换来的一元多钱,心里美滋滋的,他盘算着,如果每天能挣一元,一月就可以挣上三十多元,有了钱妈妈说不定可以治好……。
高兴归高兴,摆在面前的艰难也必须面对,一天下来双腿再也拖不动了,肩膀也磨掉了皮。他拖着沉重的双腿,步履艰难的回到家中,随便扒了两碗冷饭,倒头便睡。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又出发了,休息了一夜,体力得到一定的恢复,可是两条腿反到此昨天更痛了,稍为一动就痛得冷汗直冒,肩膀更是碰都不能碰。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坚持,坚特!一定要坚持下去,为了这个家,他必须撑下去!他咬咬牙,又抖擞精神地出现在河沙厂。
他刚刚来到河沙厂,牛大伯就笑呵呵地迎上前来。“好,好样的!有大爷我年青时的那股倔劲!来,孩子,把这付垫肩戴上,肩膀会痛得好些的。”
周志强接过大爷递过来的垫肩,霎时热泪盈眶。只见垫肩约五分厚,一色的白色细帆布,垫肩上用各色绣花线纳出各式各样的图案,密密麻麻的针脚横竖成行,正后方工工整整地绣着“将革命进行到底”七个红色大字。一看就知道出自一位情深义重、心灵手巧的姑娘之手。从颜色看,少说也有二十年。虽说年代久远,却仍然保存犹新,肯定是牛大伯的心爱之物。连忙推辞说:“大伯,您这个垫肩太珍贵了,您,您还是留着吧”
牛大强笑了笑,摸了摸周志强的头说:“孩子,东西再珍贵哪有人金贵?你就留着用吧。谁叫咱爷儿俩对脾气呢?说实在话,儿子找我要我都舍不得给呢。这个垫肩是解放战争那阵子,我在支前队时你大妈送给我的定情信物,我挑着支前物资,从中原一直随着部队到海南,肩膀磨掉了几层皮乡都没舍得用。自从一见到你,就看到了我年青时的影子,既然咱爷儿俩投缘,留着也是白留着……”
周志强接过深情似海的珍贵垫肩,心中暖流涌动,浑身热血沸腾,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不让在眼眶中打转转的泪水夺眶而出,用上牙紧紧地咬着下唇,义无反顾地溶入了那浩浩荡荡的挑沙队伍。在牛大伯的帮助和鼓励下,他终于渡过了难关,日长月久练就了一双飞毛腿,一副铁肩膀。他成了这个沙厂最能吃苦,挣钱最多的人,每月都在四十至五十元之间,硬是用他稚嫩的肩膀支撑起了一个五口之家。
日子虽说过得艰难,终归是过来了。妈妈的病不见好,也挺过来了。弟妹们的个头也长高了,周志强看到天真的弟妹一天天长大,内心得到了最大的慰藉。一晃就到了一九六八年的春天。
春天,总是令人向往的。哪怕初春的雪还下得很大,有时甚至比冬天还寒冷,小草还是倔犟地露出了尖尖的嫩芽。尽管政治空气沉闷得令个窒息,人们还是一如既往,年照过、鞭照放、照样新桃换旧符。新的春天,人们也寄托着新的希望。十八岁的周志强也和人们一样,希望新年能带给他好运。
美好的愿望终归是愿望,现实却总是捉弄人,往往与愿望背道而驰。周志强就是一个被现实捉弄的倒霉蛋。正当他踌躇满志的时候,忽然,广播里传来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最近教导我们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豪言壮语。厂革命委员会更是紧跟不犹豫,当天就发布了一号命令,命令说:“毛主席挥手我前进,毛主席的指示我照办,现在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向我们发出了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我们怎么办?是坚决响应,还是傍徨观望?这是检验真假革命的分水岭、试金石。革命的战友们、同志们,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行动起来吧!到农村去,到贫下中农革命群众中去,到农村这块广阔的天地里去炼就红心,炼就意志,把自己锤炼成革命的有用之材吧!为了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伟大战略步署,厂革命委员会决定,立即组织一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金光大道,凡厂走资派的家属、子女,反动学术“权威”的家属子女……总之,所有“黑五类”的老婆孩子,只要你们坚决响应中央的号召,一切自愿到农村那个广阔天地里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人,我们都视为革命行动……”
命令中最后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是一个假马克思主义者还是一个真马克思主义者,只要看他和广大的工农群众的关系如何,就完全清楚了。只有这一个辨别标准,没有第二个标准。’‘一切可以到农村中去工作的知识分子,应当高兴地到那里去。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是闻风而动,还是雷打不动,这是真假革命的试金石、分水岭,忠不忠见行动,谁是真革命,谁是假革命,行动胜于言表,既然是革命者,就要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战略步署,坚决做到毛主席挥手我前进!革命的青年们,让我们挺起胸脯,勇敢地接受时代的挑选吧!”
轰轰烈烈的下乡热潮迅速在全厂兴起。各造反司令部闻风而动,没过几天功夫,第一批“志愿者”就要下乡了。周志强的名字也出现在第一批“志愿者”的光荣榜上。他感到茫然,自己没有报名,为什么会上那个光荣榜?心想可能是厂革委会弄错了。他急忙去找厂革委会,接待他的那个革委会主任正是他的冤家对头,害死爸爸的造反派头头马文革。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周志强一见到马文革就双眼冒火,怒气冲冲地对马文革说:“马大主任,都说人心是肉做的,我看你的心是冰铁做的,又冷又硬,我家的情况你敢说不知道?你是不是整死了我爸还不解恨?非要整死我全家才满足?爸被你们整死了,妈又被整得半身不遂长期卧病在床,弟妹幼小无知,竟然还狠得下心来要我下乡,你还有半点同情心吗?请问公理何在?天理何存?……”
马文革狠狠地盯看他,忽然一声冷笑,“同情心?同情敌人就是对革命的背叛!你算是说对了,对待你们就是要冷酷无情!天理?笑话!我们革命者只知道革命有理,从来不讲什么天理!整死你们?你算是说对了,阶级斗争就是你死我活!就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就是要痛打落水狗!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浑蛋,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像你这样的人,对无产阶级专政不怀刻骨仇恨才怪呢!我看对你们这些人只有从肉体上彻底消灭!从精神上彻底批臭,再踏上千万只脚,让你们整个阶级永世不得翻身,我们的红色政权才能千秋万代!到农村去便宜了你!不想去?好啊!那就等着进“专政指挥部”吧!何去何从你看着办吧!
一听说“专政指挥部”,周志强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专政指挥部”是个什么地方,它比监狱可怕百倍,它比魔窟更加阴森。它那里十八般刑具齐全,手段比渣滓洞有过之而无不及。凡是进了那个魔窟的人,都是九死一生,没有几个活着出来的,即使不死也要脱几层皮。周志强算是明白了,跟他们这些人根本没有什么好说的,就算你有千条万条理,也是“秀才遇见兵”。哼,志愿者,话说得好听!什么志愿者?显然是高压政治的产物!人家定了你,你还不能有异议,只要你说了一句他们不乐意听的话,他们就会送你进“专政指挥部”!谁还敢说一个不字?他只好满筐的苦水往肚里咽,拖着沉重的步履,满腹悲伤地回到了家里。
他一走进家门,发觉不大对劲,弟妹们一个个板着脸,妈妈也侧着身子脸朝里睡着不理睬他。他不明白自己什么事情惹妈妈生气,连忙倒了一杯热茶送到妈妈的床前,一连叫了好几声妈妈,妈妈都不理他。他问弟弟,弟弟也不理他,后来还是妹妹沉不住气了,冲着他哭着说:“哥,你真的不要我们了吗?听说你报名下乡了……”
妹妹的话还没说完,他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弟妹们从来没见哥哥哭过,现在一见哥哥哭得那么伤心,反倒没了主意,都围过来劝他。
妈妈知道儿子是一个要强的人,打小时起,不管受到什么委曲,从来不掉一滴眼泪,今日哭得这么伤心,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曲,连忙挣扎着爬起身来,一把把他搂在怀里,心痛地说:“儿啊!都是为娘的不是,是娘连累了你,有什么委曲你就说出来吧,……”
周志强心里清楚,有些话是不能说的,与其说出来全家人烦恼,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受点委曲。他强忍着内心的悲痛,哽咽着说:“妈,没,没什么。”
妈妈长叹了一声,“儿啊,你不说为娘的也知道,如今这世道哪有我们这样人家说话的地方啊,人家叫你动左脚你还能动右脚吗?我们这样的人只有被人家宰割的份。退一步想,你离开了这个家庭未必不是好事,在乡下说不定能闯出点名堂,孩子,你去吧,娘不怪你……”
他面对妈妈酸楚而揪心的容颜,心中犹如千万只蝼蚁在撕咬,泪如泉涌,哭得更加伤心了。好久好久,才止住哭泣。默默地承受着弟妹责怪的眼神,承受着与妈妈的生离死别,承受着内心痛苦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