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羊家大房子

　　石头弯有一个大房子，虽然木墙黑瓦的斜顶房已经变成了火砖预制板的楼房，可是仍然保留着它原始的布局。这是一个四合院式的大房子，正房中间，是堂屋，足有六十平方米，这个堂屋属于整个大房子的公有财产，是旧有的瓦房，只是堂屋两边的人家修建楼房的时候，把先前的木架篱笆墙换成了火砖墙。堂屋面向东南，背靠西北。大房子的其他三面也都是房子，中间围着一个近两百平米的大院坝，院坝还是以前的碎瓦子和石灰铺成的。正对堂屋的那一排房子中间，空着一条三米左右的走廊，这是以前厅房的位置。厅房这一排房子的大门不是对着四合院，而是朝向了外面。外面也是一个院坝，长度要比内坝长三分之一，宽度却窄了三分之一，外坝仍然保留了以前的样子。外坝的外面，以前是这个大房子每家的自留地，种菜；现在，被分家出去的人修了房子，他们把这个外坝变成了第二个内坝。
　　每家每户的楼房都是廊一柱的，楼下都是宽宽的阶沿，形成了能直通每家的走廊，这和老房子以前的布局差不多，只是以前的老房子，是用雕木墙壁把走廊包起来的。楼上也有阳台，不是今天小别墅似的；虽然不能每家相通，但是也保留了老房子的样子。这个大房子，与其他的大房子不一样，那些大房子改建成楼房后，院坝被占了，房子错位了，整个大房子乱七八糟的。可是，这石头弯里的羊家大房子不这样，他们相信风水。这个大房子即使在六零年那个时代里，因为家族的相互救助，也只饿死了十来个人，不像有些大房子，是几十个几十个的人被饿死。后来，这个大房子出去当官的也不算少，有当公安局长的，有当县银行行长的，有当区粮站站长的，有当公社干部的，有到省城去繁衍后代的。由此，羊家人得出一个结论，大房子乱七八糟，大房子的后人也会变得乱七八糟，所以，不管每户羊家人的房子怎样变化，老祖宗留下的房子格局不能变。现在，这房子里的后生们也不落魄，读不得书的，也在省城成了富翁；读得书的，就成了大学生。几乎每家的后生都混得不错，或者露出了将会发达的好兆头。周围的人说起石头弯羊家大房子的兴旺发达，都不服气，都说不是羊家人的本事，而是他们的祖屋选好了地点。
　　羊家房子的地形非常特殊，过往的人都说，这个房子是坐在太师椅里的。堂屋背靠着山，这山成弧形弯向两边，山中间高，两边矮，形成了椅子形状，羊家人的祖屋就稳稳地坐在椅子里。羊家人自己还有一种说法，他们这房子不是在椅子里，而是在龙嘴里。山是张着嘴的龙头，从龙头开始，整座山脉绵延几十里不断，一个又一个的山嘴伸出来，形成了无数的龙爪。羊家房子堂屋的向山，是一座独立的山，四面不连，山顶圆而且平，这是龙灯。山后每家的祖坟也是向着这山的。住在这样的屋基里不发都不行。这羊家人现在还在后悔一件事情。
　　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事情。羊家房子的老祖宗葬在龙灯山，正向着这祖屋的山顶。那个年代，为了解决干旱问题，大兴水库和水渠建设。最初的规划，水渠要从羊家祖坟过，要羊家迁坟。不迁不行呀，那个年代，一切服从国家和党的需要。那些在外吃国家粮的羊家人，更是积极支持。于是，羊家祖坟迁了。说来也奇怪，迁了祖坟后，公安局长肝癌死了，行长跳楼了，站长被护士打针打残疾了，乡干部糖尿病死了。最让人晦气的是，这祖坟迁了，那水渠的位置却改了，水渠不从祖坟处而是从祖坟下面过了。羊家人说，这就是命。六十花甲子，这屋基、祖坟管六十年，它们已经保佑了这么多羊家后人，也该歇歇气了。好在，羊家人的后辈们没有继续这些灾难。所以，这个羊家大房子就还在。
　　石头弯有一个特点，这个特点从羊家房子后面的山就可以看出。山上有很多黑黑的大块大块的癞疤石，这些石头很大，有的石面有十多平米宽，石面坑坑洼洼，就像人脸上的麻子坑，每个巨石蹲在草丛里，就像一只只癞蛤蟆；那些石头上不长草，巨石周围却长满了草和黄荆，把一座山弄得像人的癞子脑袋；所以，这些石头就得名癞疤石了。不过，羊家人不叫它们癞疤石，他们称呼这些石头叫龙鳞。还真是的，只要站到这一带山的最高点，四面看去，这些山上的癞疤石很多，就像龙身上那一个挨着一个的鳞片。羊家现在四五十岁的人，对这些石头是很有感情的，因为在这些石头上，他们晒过棉花，晒过花生，晒过玉米。在这些石头上乘过凉，捉过迷藏，玩过打仗的游戏。特别是上世纪六十年代，那个时候的气温还低，打霜下雪的时候多。每一次下了雪，这些大石头边沿，就凝成大根大根的冰条，虽然不长，但像钢条似的，又像今天那些溶洞里的钟乳。每一次下雨过后，这些石头边沿的草里，都会长出很多“地母”，像黑木耳，但是，比现在的黑木耳好吃多了。在穷苦的生活里，这些“地母”真的像母亲一样救过人命。
　　羊家后面的山，还有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也让羊家人骄傲，让他们相信他们的祖屋是一个能让子孙兴旺发达的好屋基。山的右边——就是龙嘴的上颚，是坡地，地中间有一块宽五六十米，长两百米的平台，这块平地高出其他地一米多，像山地上凸出的一块大平台。在羊家大房子里，背靠这平台或者大门向着这平台的人家，是发达的。这平台对着的石头弯弯下的其他社的人家，也把这平台当着了宝贝。他们说，这是他们的“印版”——印钞票的。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兴起了“坡改梯”运动，这个运动给现在的山头带来的奇观就是“坡改梯”，一台地接着一台地，从山顶一直铺到山脚，在远处看这些“坡改梯”的正面，就像梯子；如果从侧面看去，就像楼梯。羊家人和石头弯里的人都说，这座“印版山”不能改。但是，那个时候，中国反对封建迷信，谁敢以风水的理由说出来？于是，大家就串通一气，谁改了这个山头，就在选干部的时候，让他靠边去。石头弯的人都知道不能动龙头山这个“印版”的原因，只是不说出来。当干部的也不愿意改，他们嘴上说不信，可是中国流行了几千年的风水学，谁敢轻易否定？如果真把这山头改了，让自己倒了霉那真不划算。就这样，这羊家房子后面的龙头山还保持着原样。
　　从这大房子里走出去的人，到今天，最让人羡慕的，就是背靠这“印版”的羊财一家。羊财是一九八八年毕业的中专生，是农村土地分到户后羊家走出去的第一个读书人。今天，羊财已经是县里的计生局局长，他的老婆在省城已经是富婆，他们的女儿羊小娟去年重点大学毕业，先是进了省城的一家银行，听说今年就进了省府的一个厅里工作。所以，经历了中国的苦难，挨过了祖坟搬迁带来的恐怖阶段，羊家人又从羊财两口子身上看到了羊家后代的不可遏制的力量，这种力量让羊家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梦，开始了这种命运之梦的追逐。
　　十年前，羊财两口子和老家人一起把房子修成了楼房，可是修了楼房后，他们就很少回家了。前几年，老家有红白喜事，他们都要回来，可是这五六年，他们好像忘了老家，忘了老家的房子。他们房子的门锁着，门上的锁已经锈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打开。今年，家门向着“印版”的羊羚伟也大学毕业了，很快就要工作了。羊羚伟的成功，更让羊家人的希望之梦更真实，更有力了。
　　羊羚伟的父母很能干，他们组织着乡厨，还种着十多亩土地。羊家大房子的人有着各自的梦，有着各自把梦变成现实的路子——他们走出羊家大房子，飞进不同的城市，渴望像羊财老婆一样能发达。他们留下的土地，就被像羊羚伟父母一样留守家乡的人拿来种着。羊羚伟家里养了四头母猪，经常是二三十根小猪，它们在羊羚伟家的房子后面吵着，闹着。
　　羊羚伟最值得骄傲的，就是读书没有花家里的钱。他读初中的时候，先是一所银行赞助他，把他的书本资料费全赞助了。到了高中，因为他上了国家级重点高中的“火箭班”，于是，另一所高中把他挖去了，所有的学费、住宿费、补课费全免，只给书本费。进了学校，党员先进性教育活动中党员的助学捐款，学校又给了羊羚伟。免除费用不说，学校还给羊羚伟每个月三百元的生活费。这让羊羚伟初中的同学羡慕死了，让石头弯弯内弯外的人羡慕死了。谁都想遇到这样的好事，可是，谁让自己的娃儿成绩没有羊羚伟好呢。今天的助学也好，大老板的捐款也好，一些有钱单位的赞助也好，看的都是成绩。他们走进学校找的支助对象，都是家里困难，而且学习成绩又好的。至于那些家里困难但是成绩不好的，没有谁愿意赞助。你看那些卖学习用品的找学生打广告，都是找那些高考的状元获得者，说是因为用了他们的产品，学习成绩突飞猛进。这一招还行，骗了很多学生，骗了不少家长。有些学生或者家长，老师不让他们买，他们偏要买，被广告膨胀着的神经坚信，有了这些东西，孩子就会一夜之间脱胎换骨成为学习的优生。他们就没有想过，这些做广告的学生是用了商家的东西才考好的，还是考好了商家才让他们做的广告？等到买的东西一无是处或者带来巨大的“副作用”时，他们才知道吃了哑巴亏，这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耳光，而且只能自己把打掉的牙齿和血一起吞进肚子里。
　　羊羚伟考虑到父母的经济压力，大学他就报读了教育部规定的免费大学，这样，羊羚伟四年大学也没有花家里的钱。羊家大房子的家长，先是以羊财作为教育孩子的榜样，他们说：娃儿，你有本事就给老子拿一个官来当当……现在的家长，就拿羊羚伟来教育孩子，他们说：娃儿，你跩什么，你有本事就像羊羚伟，读一辈子的书，也不花老娘老汉（老爸）一分钱。羊家人很会看社会的，他们对子女的教育和要求，也跟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七八十年代，国家对大学生中专生，是包学费，包工作安排，跨进了这些学校的大门就成了国家的人，就是金饭碗了，再也不被太阳晒，不被寒风吹，不被大雨淋，再也不脸朝黄土背朝天了，就成“龙”了。所以，读书当官就成了农家子弟跳出“农门”的愿望。现在，国家不免学费，也不包工作安排了，高中、大学的费用就成了农民的一座山。于是，农村人最羡慕的就是那些读了书反而没花钱的人。石头弯人不再把羊财作为孩子的榜样，也不把羊小娟作为孩子的榜样，而是把羊羚伟作为孩子学习的榜样，让他们的孩子和他们一起追逐羊羚伟似的梦。
　　可羊羚伟的梦并不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