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连载】月到梧桐上031

　　四十二
　　闻慧在叶玲的安排下，到另外一所中学上高中去了，笼罩在她脸上的阴霾也渐渐褪去，少女的活力再次充沛起来。闻海生终于放下了内心的沉重，在对叶玲充满感激的同时，更觉得身边的冷清和内心的苦闷。陶喜娟生活得很潇洒很滋润，但她不会屈尊下怀倾听他关于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她早已把他撇到九霄云外去了，在排练厅的偶遇便是最有力的佐证。叶玲隔三差五就来，可她更多的时候是与女儿们在一起，极少有空闲和他搭讪几句。有时，闻海生想和叶玲聊聊天，可又怕不知哪句话说秃噜嘴了，反而弄得朋友之间都很尴尬，于是，便索性不说。他听人说过，如果把犯人关在小号里，与世隔绝一个星期，犯人就会精神崩溃。闻海生觉得自己有许多心里话要说，但他找不到倾诉的对像。叶玲现在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不说话还好，说话就像吃了枪药，张嘴就是火药味，训斥他就跟训斥不听主人话的猫狗差不多，所以闻海生干脆就绕着叶玲走路，叶玲来了，他就可以溜之大吉呜呼唉哉一会儿。
　　闻海生想起了西瓜小子，他得意西瓜小子，爷俩在一块总有说不完的话，可这小子出去学艺都三年多了，至今都未曾给他来过一封信，说不定就把他忘了。现在的人变得太快，过命的交情都会因块八毛钱的小事翻脸，更不用说是萍水相逢了。闻海生觉得自己就像送走了一片白云，那云朵只在山巅停留了片刻的工夫，便永远消弥了。他时常嘲笑自己颠傻得简直都不可救药了。
　　但是，他企盼的白云又飘回来。西瓜小子扛着马勺，拎着厨刀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居然张口结舌了半天，一个音节也没吐出来。
　　仅仅隔了三年多的时间，西瓜小子就变得大头大脸膀大腰圆，细密的胡须挂在腮的两边，只是不大的眼睛里还充着血丝，脸上还略显着疲惫。他放下手里的家伙什儿，把闻海生扶到椅子上，眨着不大的眼睛，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嘿嘿了几声，喊道：“爸，我回来了。”
　　闻海生想过西瓜小子会回来，也有过活思想，也觉得这小子也可能会如黄鹤一般，去而不返，但他决不曾想过西瓜小子居然喊他爸爸。闻海生热泪纵横了，他一下子就觉得后脊梁骨都硬朗起来，有了一种船到码头要停靠的期盼。不由得猛拍了一下大腿，咧着大嘴哈哈笑了起来：“好小子，行，行啊，好小子！”
　　闻慧姐妹闻声从屋里跑出来，见西瓜小子还站在地上，便埋怨道：“爸爸，你怎么不让哥哥坐下呀。”
　　“乐蒙了，乐蒙了。”闻海生笑着擦了眼睛，站起身来，使劲地拍着西瓜小子的肩膀说：“行，小子，比我强。”
　　西瓜小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向惊讶的妹妹们点了点头，然后从地上把背包拎起来，从里面拿出一块白色的缎子，一块一斤左右的精肉，一条黑布，对闻海生说道：“爸爸，我出去三年就拿回这几样东西。”
　　闻海生点点头，说道：“家有百万不如一技在身，我知足。”
　　西瓜小子走进厨房，把肉洗净，搬出菜墩，又把白色缎子铺在菜墩上，把洗净的肉放在缎子上，用黑布蒙上双眼，操起菜刀就切起肉来，片刻的功夫，粗细均匀的肉丝就切完了，像被尺子量过一般，每条肉丝都是三毫米。他把缎子抖出来，上面居然没有一道轻微的划痕。
　　“哇塞，简直都神了。”闻倩带头鼓起掌来，上去就把那条蒙在西瓜小子眼前的黑布拽下来，蒙在自己的眼睛上，“真黑，敢情哥没骗我们。”说完，又把黑布蒙在闻慧的眼睛上，“姐，这可是真功夫。”
　　闻慧把黑布扯下来，递给西瓜小子，对拿着格尺认真丈量肉丝的闻静说道：“别闹了，咱们给哥做饭去。”
　　一家人吃过饭，姐妹三人就分头忙乎去了。闻海生坐在椅子上，听西瓜小子向他叙述三年里的经历。之后，他问道：“你说的那个满汉全席现在能开吗？”
　　西瓜小子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报纸包，递给闻海生，说：“爸，这是十万元钱，您拿着。给妹妹读书用，出去这几年我才真正懂得您那句话，干什么都不能好高骛远，很多大款我都见过，他们专门点我给他们做菜吃，可他们后来都不行了，有的居然变得连一分钱都没了，后来我才知道，许多人干了不切实际的事情，钱都打了水漂。我寻思着咱们先整个小门脸，稳扎稳打，等咱们有钱了，再琢磨干大的，您说行不。”
　　闻海生郑重地肯定了西瓜小子，说道：“孩子，你长大了，发财的路千条万条，可做生意就两个字，诚信。有钱未必能干成大事，有了诚信就能干成大事。咱们这一家人虽然活得辛苦，但心里干净，只要认真做事，就会有希望。”闻海生心里高兴，但他害怕年青人的冲动，他要现身说法，论证“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的古话。他把钱送回到西瓜小子手里，笑道：“钱是好东西，谁都离不开它，你留着，将来干大事用。”西瓜小子见闻海生执意不收，便笑了笑，放进背包里。
　　这夜，爷俩躺在床上，从大买卖谈起，最后归拢话题，把焦点凝聚到闻海生的馒头作坊上，说得津津有味，情趣高涨。
　　
　　四十三
　　和闻海生现在的心情几乎不差分毫，西瓜小子进了家门就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是给予他温暖和快乐的地方，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把自己放松。已经是凌晨三点了，西瓜小子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外。屋外凉爽爽的，一丝清凉便钻进肺里。西瓜小子开始活面了，等闻海生起来时，他已经把馒头摆放到笼屉里。然后，他就独自漫步到街上。
　　仅仅就过去了三年的时间，云山市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变得让西瓜小子不敢相认，走到哪里哪里都是轰鸣的机器声和打桩机不知疲倦的哼哧声，从东走到西，西瓜小子沿着云水河畔慢慢地溜达着。云水河的水位下降的很厉害，中间那个地带已经开始裸露河床了，像一个人匍匐在河套的中央，与四周被玻璃幕墙装点的高楼大厦相比较，云水河显得很寒酸。西瓜小子信马由缰地朝前走着，脑子里构思着满汉全席的盛大景况。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来到了富丽堂皇的云雀皇家假日酒店门前。这个酒店占地面积很大，八个几何图形的建筑连接在一起，由于各个建筑的楼层不同，形成梯次结构，给人一种一山更比一山高的感觉。左侧是类似于悉尼歌剧院的建筑，而右侧则是具有古典风格的宫廷建筑。他使劲朝里瞅了瞅，觉得酒店的右侧建筑很适合搞自己心里那个大酒楼。但是，他咧着嘴苦笑了，自己兜里的银子怕是连房租都交不起，怎么能惦记这个地方呢？
　　一辆豪华的奔驰牌汽车急速的从西瓜小子身边溜了过去，西瓜小子来不及躲闪，被汽车碾起的泥水像扬起的水波扑了过来，溅了西瓜小子一身。西瓜小子顿时火冒三丈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奔驰车缓缓停到酒店的西北角，拔脚便追了过去，跑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车里钻出一男一女。男的已经谢了顶，个子矮小，身体肥胖，女的很高雅也很年轻，她下了车就亲昵地挽住了矮胖男人的手臂，两人款款地朝酒店大厅走去。
　　西瓜小子使劲地往嗓子眼里咽了一口唾液，眼前这个男人他太熟悉了，一辈子都不能忘怀，就像这个男人在他身上溅了一身泥水一样，这个男人剥夺了他童年的欢乐，把他童年罩得又阴又暗。他情绪激动地看着这两个人从身边走过去，两只拳头攥的紧紧的，一言未发。
　　那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进大厅就消失了踪影。西瓜小子知道凭自己现在的这身打扮不可能进入大厅里，只得装成赏花赏草的样子，低着头在草坪和花坛周围转了几圈，然后，又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从门房旁溜了出去。
　　夕阳的余辉横着身子扑卷过来，把假日酒店的外墙披上了一层红晕。西瓜小子又来到了酒店前。这一次，他手里多了一个塑料袋，进了门，目不斜视，大模大样地朝西北角走去。西瓜小子蹲下身来，麻利的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灌装的速干喷漆桶，桶里盛的是黑漆，他左右打量了一下，手里摇了摇漆桶，朝着汽车的前风挡玻璃喷去，前风挡立刻就出现了两个骷髅，接着，他又绕到后面，装成擦车的样子，在后风挡玻璃上喷上了“狗与妓女”的字样，然后，他又弯下腰从塑料袋里掏出了机用黄油，撕开口，使劲往外挤了挤，黄油流了出来，他把四个车把手都涂抹完了，退后两步，像欣赏杰作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还没等西瓜小子把嘴合拢，汽车的警笛忽然大作起来。那个声音很大，引得周围的汽车也不甘沉寂的发出同样的声音，像一群恶狼，朝着西瓜小子狂叫不已。
　　保安跑了过来，西瓜小子伸出胳膊拦住了他，他告诉保安，车出了点毛病，刚刚上过机油，现在没事了。然后，他朝保安呲了呲牙，问道：“那里有洗手的地方？”
　　保安指了指门房，转身走了。
　　被西瓜小子使坏的汽车是王爷的，虽然相隔了十几年，但他还是被西瓜小子认了出来。西瓜小子洗完了手，慢慢腾腾地走到云水河的坝堤上，他想哭，心里就像有个大疙瘩堵着，让他哭不出声来。他呆呆地站在堤上，朝酒店的大厅里眺望。
　　和王爷一起走进大厅的是陶喜娟，就在西瓜小子发愣的时候，她匆匆忙忙走出大厅，转了一个弯，就一溜小跑着朝酒店旁边的百货大楼奔去。
　　西瓜小子激灵了一下，紧跑几步撵了上去，悄悄地跟在陶喜娟后面。
　　陶喜娟进了百货大楼，目的性极强的直奔五楼。五楼是女人服装的世界，陶喜娟站在货架子前，眼球急速地搜索着，很快，目光就在一件粉红色套装定格了，摘下来认真的用手摩挲了几下，又往脸上贴了贴，露出了满意的微笑。紧接着，她的眼光又开始搜寻了，眼光像安装了弹簧似的在货架子上跳来跳去，终于，她把目光锁定在墨绿色的连衣裙上。然后，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就让售货员把衣服装进包装袋里。西瓜小子紧随其后，看了看那几套服装的价格，吓得他吐了吐舌头，整整五千块。陶喜娟离开五楼，又来到六楼，西瓜小子看着陶喜娟在名牌西装柜台旁停住了脚步，只好也把身子拧了过去。陶喜娟朝售货员比划着，然后挑了一套雅戈尔西服，付了款，乘着电梯来到一楼，就在走出门的一霎那，她忽然变得扭捏起来，不安地打量着手里的包装袋，脸上现出遗憾的神色，她摇了摇头，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包装袋寄存到托管处。
　　陶喜娟是给她三个女儿和闻海生买的衣服，每年都买，只是她们谁都没见过，更没穿过。陶喜娟买了衣服以后就放在她的闺房里，自己偷偷地看。
　　西瓜小子不明白陶喜娟为什么会有如此的举动，他只觉得这个背朝着他的女人就是做贼心虚。但还没等他把思路拽回来，陶喜娟就转过身来了，和没有丝毫防备的西瓜小子打了一个照面。西瓜小子不看则已，看了就大吃一惊，不觉脱口而出：“慧、慧。”
　　但陶喜娟没有理睬表情复杂的西瓜小子，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挺着胸脯走了出去。
　　西瓜小子追了出去，追到假日酒店门前就停住了脚步。王爷站在汽车旁大发雷霆，他已经把大堂经理、保安等人都召集起来了，一辆鸣叫的警车也风驰电掣般地驶了进来。西瓜小子转过身就走了，走了几步，哈哈大笑起来。
　　继而，他不笑了，狠狠的在路边的树上砸了一拳头，迟疑了一下，便朝家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