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连载】月到梧桐上030

　　四十一
　　闻海生闷闷不乐的从叶玲家走了出来，他想不通叶玲为什么从九寨沟回来后，态度就发生了180度的转变。既然闻慧也没发生他所想象的事情，但叶玲却为什么不让闻慧去上学？叶玲不和他说，闻慧也不跟他讲，那个班主任倒是热情，说得那些话感人肺腑，可究竟这里有什么事情，他们都只字未提。闻海生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一座样式新颖的大楼前，驻足了一会儿，就听见里面传来阵阵歌唱的声音，他摸了摸口袋，有钱，便顺着楼梯口走了进去，进了门，他苦笑了。
　　记得刚结婚那会儿，他还经常引亢高歌，随意发挥着自己的特长，甭管是在热闹的街市，还是蜗居在陋室，他想唱就唱，想怎么改词就怎么改词，只要自己高兴，只要陶喜娟高兴，他决不会考虑时间地点是不是合适。而随着世事变迁，所有熟悉的歌曲都被他葬送到心里，现在老了，累了，他忽然就有了想一展歌喉的冲动。他猜想，凭他现在的样子，没准就能把里面的男女老少吓个好歹的。
　　推开二楼的门，他才发现，这里不是歌厅，而是一间相当大的排练厅。数十个俊男靓女在“一二三、一二三”的口令下，节奏感极强地举手投足。喊口令的是个苗条的女人，身材很像陶喜娟年轻时那样，一招一试都充满着诗意，她背对着闻海生，但她决不是陶喜娟。陶喜娟比她美丽，比她的身段好，陶喜娟今年应该是五十岁了，身体也应该发福了，她还能像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子那样浑身上下都透着青春的气息吗？闻海生找了个空闲的位置坐下，痴痴地看，也呆呆地想。那个女人随着口令转过身来了，果然不是陶喜娟，她的脸上长着青春痘，陶喜娟脸上没有，闻海生不由自主地笑了笑。但是，还没等他把笑脸完全合拢上，陶喜娟就从排练厅的侧门走了进来，她后面跟着大腹便便的王爷。王爷老了，眼袋下垂得很厉害，早已谢了顶，光头在灯光的辉映下，油光锃亮。陶喜娟没有变，身材比那个领舞的女人好，还是瘦瘦的，脸上居然没有一条皱纹，发髻还是盘在头顶上。闻海生觉得一股子热血猛然冲上来了，他真想一步跨上前去，告诉陶喜娟他就是闻海生。今天是误打误撞上来的，也告诉她，闻慧现在肯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他需要孩子的母亲出面帮助他解决难题。但是，他控制了自己的冲动，十几年了，陶喜娟还记得佐罗吗，还记得纯正浑厚的男中音吗？不会的，看陶喜娟现在的样子，她应该还记得罗密欧。闻海生踌躇着，他想走，但身子却窝在座位里，动弹不了。
　　陶喜娟的气质还是像十五年前那样，表情高傲体态轻盈，她走过来了，只是稍微地蹙了一下眉头，然后，态度和蔼地告诉眼前这个耷拉着脑袋，胡子拉碴，满面倦容的男人，这里是舞蹈学校的排练厅，不对外开放，你如果没什么事，可以走了。
　　闻海生吃惊了，陶喜娟居然没认出他来，居然把他当成了无聊的看客，他使劲瞪大了眼睛，希望陶喜娟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过去的影子。但他失望了，陶喜娟说过话后转过身就离开了，走到两个年轻舞者面前，耳语了几句，那两个人走过来，很友好地把他请了出去。
　　闻海生踯躅在大街上，他想哭，却无泪，他多么想让陶喜娟给他一次机会，哪怕是揍他一次的机会。他忘不了陶喜娟，可陶喜娟却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是她真的不认识他了吗，还是她不想认他，或者是碍于王爷在场的缘故不好意思认他。倏地，他跑了起来，和飞驰的汽车赛跑，和灯光赛跑，跑了很远又跑了回来，站在大楼前，双臂上举，鼓足勇气，张开大嘴，又长吁了一口气，却终究没有喊出陶喜娟的名字。他抹过身走了，他不想让陶喜娟知道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了。陶喜娟现在很快乐很幸福，电影里不是说过吗，你爱的人如果幸福那就祝福她。他不能给陶喜娟平添痛苦，她快乐就好，她快乐就是他闻海生一生的幸福，假如她现在仍然还是愁眉不展，他肯定会把王爷揍得鼻青脸肿的。他笑了，开心地笑，情不自禁的在大街上手舞足蹈起来，也不失时机地缠着从他身边过来的人，兴高采烈地凑上去告诉那些异样的目光，他的妻子现在很快乐，事业也好，她实现着自己的梦想。但那些目光看过他之后就转移了视线，他们或许不想让一个疯子和他们胡言乱语，他们躲开了，躲开的脚步显得凌乱和仓促。可是闻海生真的很高兴，高兴得想哭，却有一股子强气压憋在嗓子眼里，让他哭不出来。
　　进了家门，闻慧惊惶失措地站起来，吃惊地问道：“爸爸，你到哪去了，你怎么笑的这么难看呀？”
　　闻海生摸摸自己的脸：“笑还有难看的吗，这孩子怎么尽说傻话，笑还有难看的吗？”说着，就走到镜子前，里面的影子吓了他一跳，果真就如闻慧说的，很难看。
　　“爸爸，出什么事儿了吗？”闻慧的声音甜甜的，和陶喜娟的声音如出一辙。
　　“没有，没有，睡觉去吧，明天还要上学呢。”闻海生极力掩饰着，他真害怕女儿洞悉他内心的秘密。
　　“叶妈妈刚才来过，哭得很伤心，爸爸，叶妈妈怎么了，她不跟我们说。”闻慧说道。
　　“她来过？噢，大人的事，你们小孩最好别问，改天我问问她。”闻海生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其实也不会有什么事，你叶妈妈是好人。”
　　让闻海生万万没想到的是，在他漫不经心地和女儿说过几句话之后，闻慧却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声嘶力竭地哭诉道：“爸爸，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叶妈妈，我给你们丢脸了，我再也不了。”
　　闻海生脑瓜子一下子就大了，他越不敢想的事情却偏偏发生了，但他还是不愿接受那种事实，他不相信自己的乖女儿会做那种令人耻笑的事情，“起来、起来，闺女，别怕，有话咱爷俩慢慢说。”闻海生对女儿太了解了，从小到大她都循规蹈矩，从未越过雷池半步，今天如果他埋怨女儿，就会要了她的命。他伸出厚厚老茧的手掌，和蔼地给女儿擦了擦眼泪，说道：“女儿，爸爸相信你不会做出任何对不起自己的事情，列宁同志教导我们说，青年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别怕，不是有爸爸在，妹妹在吗，叶妈妈还那么疼你，有什么事情你尽管说，我们都不怪你。
　　闻慧感激地点了点头，她把和叶玲说过的那些话又跟闻海生重复了一遍，抽抽嗒嗒地说道：“爸爸，我不该骗你，我错了。”
　　听完闻慧的陈述后，闻海生居然嘿嘿地笑了，这让闻慧大惑不解，心里不免七上八下起来。“爸爸你怎么还笑？”
　　闻海生笑道：“闺女啊，你说实话我高兴。自古以来就是少年钟情，少女怀春，你们现在正是生理的发育期，谈恋爱或者对男孩子产生好感都是正常的事情，这是你们的权利呀，不幸的是爸爸是男人，在女儿谈恋爱的问题上不太好说话，即使是说也说不透，索性也就不说，但现在问题来了，咱们就应该正确地解决，不能遇到矛盾绕着走，是吧。让爸爸说，谈恋爱的人脑瓜子里都是热情和好感，谁都敢把大海扔到天上去，也敢把老天拽下来，激情总是跟着感觉走，那时，智商就是零甚至是负数，可一旦结了婚以后，才发现对方有许多你难以接受的缺点，时间久了，就会产生更深层次的矛盾，而如果说让每个谈恋爱的人都理智的像个哲学家，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家庭，世界也就不会进步更不会发展，说不准物种就会消亡。你及时控制自己的感情发展爸爸支持，但矫枉过正也是不对的，人生的路还很长，挫折和困难还在后面等着呢，因为这么一点小事情就和自己过不去，是不是太轻率了，我的观点是，你继续去上学，不要理会别人怎么样，关键是自己做的怎么样。爸爸是过来人，相信自己的女儿。”闻海生说了许多话，他把憋了十几年的话都和女儿说了个明明白白，但他唯独没有说的是他对妻子的怀念，他不想让女儿重新挣扎在感情的漩涡里，这一夜，父女俩彻夜未眠。
　　闻海生的宽容，促使闻慧静下心来思考自己的将来，审视业已发生的一切，小心翼翼地捧出自己的心思。她不能再让饱经风霜的父亲品尝痛苦，更不能让蒸蒸日上的生活重新返回到阴影中去。从她懂事那天起，这个家庭一直被痛苦所拥抱，所历经的欢笑是短暂的，甚至是一种残缺的笑容，而强颜的每一次快乐，无不在她们心上留下最难以忘怀的伤痛。现在她所能做的就是让笑声绕梁，给受压抑的神经松绑。闻慧决定，她要上学去，她是大姐，应该做出妈妈的榜样。
　　闻海生兴奋得简直都要手舞足蹈了，他的女儿卸下了沉重的包袱，他应该为女儿鼓掌。闻海生帮助女儿收拾好了所有学习用品，也把博士送来的两万元钱揣进怀里，他没有告诉闻慧博士来过，对两万元钱更是只字未提，他决不想再让女儿背上精神的枷锁。
　　然而，正当父女俩踌躇满志要奔向校门的时候，叶玲来了，她浇灭了父女俩心头燃起的激情。她明确表态，闻慧重返校园她支持，但决不是原来的那所学校。叶玲把闻海生约了出去，她告诉闻海生，如果闻慧重新返回那个学校，还是和博士朝夕相处，闻慧就难免不会旧情复萌，那样的话，闻慧将受到良心和痛苦的双重折磨。她愤怒地指责闻海生：“你这个当爹的是不是猪脑子！”
　　叶玲的一席话，说得闻海生额头沁出密匝匝的细汗来，他不住地搓着手，埋怨道：“你看你说的多轻巧啊，不上这个学校还上哪个学校，咱们是穷人，有书读就算不错了，哪还有选择的权利呀，再说，这个学校还能不能收留闻慧，那还得两说着呢。”
　　“你天生就是孬种，敢爱不敢恨，你优柔寡断吃的亏还少吗，闻慧也是我的女儿，你这个当爹的怎样管我管不着，但是孩子的事儿我必须管，我必须保证她们学习的权利和生活的安全，你一边呆着去吧，我去给孩子找学校。”叶玲说完，又警告道：“不许你再添乱。”
　　闻海生忧虑道：“我是怕慧慧不乐意，这孩子认死理。”
　　“只要你不认死理就行。”叶玲说完就返回屋里。
　　闻海生站在院里，“嘿嘿”了两声，自言自语道：“我认死理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