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春风之仪】远飞的大雁(二十一)
作品名称:远飞的大雁 作者:之仪 发布时间:2009-07-10 21:15:58 字数:5485
第二十一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门打开着,小屋里却静悄悄的,像是无人一样。可是屋内却坐着两个好兄弟,他们沉默无语,此时,屋内的空气也有些沉滞郁闷了,可他们谁也没有去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郁。明天,丁建成也要离开这座青山了,此时他的身边坐着张建军,他们就这样各自默默地坐着,静想着自己的心事。张建军在想他儿时的伙伴们,他们中,已经有好几个人在这一年的不同时期,跨过了那道贫穷与富饶的分界线,在彼岸的香港,他们已经过上了花天酒地自由自在的生活,真有那么好吗?张建军不知道是真是假,却也想去试一把。
丁建成望着张建军,却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夏天,就是眼前的这个张建军慌里慌张地跑进这间屋里,他把一件天大的事情告诉了丁建成和王林:
“那个自称“泥人”的窑瓦匠我把他给放了,不知道会不会出事?”张建军满头大汗,咕嘟咕嘟他在大口大口地喝着刚从井里挑上来的凉水。
“就是那个反革命?”王林惊异地瞧着他。
“是的,我怕他会被秘书和那些不明真相的人打死。”张建军喘息着,放下水勺子,他明显有些后怕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丁建成看着张建军疑惑地问。
“昨天晚上半夜时分,我瞅准了一个机会偷偷地将他放走了,但我真的不知道他能不能走出去,因为我把绳索解开时他已经不怎么能动弹了,我看见他歪歪扭扭地走进丛林中时就噗地一声倒了下去。”
“昨天晚上秘书没有组织人去抓?抓住了怎么办?屈打成招之下他能不说?说出来了怎么办?事情就大了哟,兄弟。”王林也有些不安了,他知道,那可是一个被公社干部们都定了的现行反革命案子呀,只是那人死活都没有承认而已,他瞥了一眼张建军,心中却真的有些责怪他,这个举动过于盲目了。
“他们昨天晚上全喝醉了,到今天上午的十点还没醒来,我见没事就出来了,但我估计他们绝不会怀疑到我的头上来。”张建军脸上露出微笑。
丁建成仿佛从他那一脸嘻笑中猜出什么来了,他在想,这么老实的人怎么会轻易去冒这种险,敢做出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需要有什么样的一种胆略和勇气?而张建军表面给人的感觉和印象是反应迟钝,木讷寡言。当地的农户们都说他“蠢”,只有丁建成和王林心中最清楚,他憨厚聪明着呢,他实际是一个大智若愚的,内心十分善良细腻的好人。
可是,丁建成他们却并不知道,张建军已经为那个自称“泥人”的窑瓦匠悄悄地送了几天的晚饭和饮用水,要不然三天不吃不喝,是个人早就饿死渴死了,何况那“泥人”已经在太阳底下被暴晒了整整三天,被他们暴打了好多次了呢。
来青山大队烧砖瓦窑的“泥人”三十刚出头,有些文化,懂些诗词歌赋之类的文学,但他却过于狂妄了,他竟敢去评说毛主席的那首《念奴娇·鸟儿问答》“……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他无知地说:毛主席太粗俗了,太无诗人意境了,毫无文化人的斯文。
他却不知自己已经把事情闹大了,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犯下了一个弥天大罪,青山大队的秘书在得知此事之后,立即组织民兵们将他用绳索紧紧地捆起来,一顿吊打他皮开肉绽,在强烈的太阳光下暴晒了一天,不给他进一滴水,也不给他饭吃,夏日炎炎,只见那人已经流出一身油汗,被捆住的他不能动弹,眼看就要不行了。深夜,张建军却悄悄地给他送去了一勺子水,“泥人”在抬头喝水时说:“老弟呀,救我,不然我会被打死的。”张建军却没有说一句话,急匆匆地给那人喂了点水后就静悄悄地溜走了。
第二天上午,大队秘书睡醒了,吃了中饭的他打着饱嗝来到现场:“嗯,你娘的还挺得住啊,居然还没有死?再打!”秘书大声呼唤手下的人,可是那些昨天出手狠的人却不敢再动手了,他们怕真的把人给打死了负不起这个责任,这时,他们一个个嗫嚅萎缩起来,你推我,我推你,都不肯动手打。
“都是些没出息的东西!怕?我来!”五短身材的秘书火了,只听见他瓦釜雷鸣般地一声大吼,接着就抡起他手中的一根竹竿狠狠地抽打过去,“泥人”:“啊!”的一声惨叫起来,前胸立时就见一条血痕,狠狠地又是一竿子打过去却已经听不到“泥人”的叫喊声了。此时,他低垂着头在低声地呻吟着。连续两天的折磨,“泥人”气如游丝,只剩下奄奄一息了。张建军就在旁边,他看在眼里却急在心中,这天晚上,当张建军再次给他送去水和一点稀粥时,他已经不能大口地进食了。张建军想这样弄下去,即使不再打他但饥饿、暴晒、绳子捆、蚊子叮、虫子咬也非得把这“泥人”折磨死。可是,人家也是一条性命啊,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兄弟丁建成和王林总做好事,我就不能做一件大好事?我要救他一命!那么怎样才能将他救出来又不被大队干部们发觉呢?睡在床上,他越发不得安宁起来了,他反反复复地谋划,他在搜肠刮肚地思索,东方渐渐泛白时,一条天衣无缝,胆大却又心细的计谋,终于被这个平时看似木讷笨拙,实际却大智若愚的张建军成功地酝酿在心中……
张建军出生于一个工人阶级家庭,他忍辱负重能吃苦,外表虽木讷憨厚,但他心里面却总在想着事理。他能喝酒,且有着惊人的酒量,可以一顿喝下一斤半五十度以上的白烧酒,但是他平时却很少喝酒,不遇到高兴的事他根本就不喝酒,而一旦遇到什么事情需要他喝酒时,他可以用他天生的酒量硬碰硬地醉倒几个好酒贪杯之徒。
这一天晚上,他带着几包上好的香烟,揣着春节后从家里带来的几瓶六十度白烧酒。瘦骆岭生产队,队长的家里他是常客,而大队秘书和几个民兵这时就在队长的家里吃住着,一日三餐都在队长家里,在这里办着那件所谓的反革命案件:“队长,今天晚上有什么好吃的?我先报个餐啊。”张建军憨憨地一笑,他要在队长的家里吃晚饭,队长巴不得,他知道这个张建军大方且好酒,同样好酒的他喜欢与有量的张建军喝酒猜拳。
“酒我带来了,烟我有,你知道我不吃白食。”他把几瓶上好的白酒和几包好烟放在桌子上。
“怎么要得呢,在我家里吃饭还要你带酒和烟来?上次喝了你几瓶酒都还没给你钱啊。”队长与张建军客套起来。
秘书却见不得好酒好烟,他张开一双刚睡醒的红眼,眼前却是这位被青山大队农户们称道的“知青四兄弟”之一的张建军,他有些闷闷不乐了,他与丁建成、王林、赵超、张建军是已经结下了怨的。此时,只见他那土皇帝般的神态又显摆出来,他默不做声,不理不睬,一副傲慢的骨架懒惰地躺在竹凉椅上,五短身材上露出一个硕大的圆肚子。
“秘书抽烟啊,听说你马上就要荣升支部书记了,恭喜你呀老哥。”张建军本就恨他,青山大队的农人们也都从骨子里是看不起这个秘书,张建军平时并不怎么与他打招呼,可是,今天为了达到他心中的目的,只好厚着颜面不得已而为之了,但他却做得十分的到位。就连总防范着他们四人的大队秘书也以为这时的张建军是在友好地拍他的马屁,戒备心理一旦消失,好酒贪杯图小利的心态立时就占了上风。
“难得抽你一支好烟,你们看我不起!”他伸出短而粗的手接过张建军递过去的“黄金叶”牌香烟,嗜烟如命的家伙,点燃香烟后猛吸起来,一口气就想把香烟吸个半节,张建军顺手就把那包香烟塞在他的手里。
“老哥我在这里已经呆了两年多了哟,按政策我可以招工回城了吧?要请支书老哥你多帮帮忙啊。”张建军一副巴结的模样,表面却虔诚之极。
“好说,只要你和丁建成、王林不再去告我的刁状,我不得为难你,有机会让你走!”他并没有起身,还是一副盛气凌人的做派,躺在那个竹凉椅子上。
农村的晚饭开始了,三杯白酒下肚,张建军开始连连举杯单敬秘书:“老哥,这第一杯酒要敬老哥你荣升支书,大人大量,老哥不要记我们从前的过。”咕的一声他倒举起酒杯,杯中却已无一滴酒,什么支书呀,此时的支书还健康着呢,那根本就没有影子的事也被他说得像是真的一样。
“这第二杯酒呀,要敬支书老哥仕途顺风,我知道,在这里当个支书委屈你了,不是你老哥的最终目标,进城去当个大官,也好为民谋福不是?”
他借着酒气一顿乱捧,还句句说在实处,这秘书还真的就想入非非了,他早就想当支书了,也早就想离开农村,此时,他被这张建军的顺毛摸得舒服极了。只见他连声地说:“好!好!干!”
“这第三杯酒呀,敬宽大为怀的支书哥哥不记前嫌,赵超走了,王林也快走了,这里就只剩下我和丁建成了,我保证今后听你老哥的,老哥你也放我和丁建成一条生路吧,我们以后一定会好生孝敬你。”这第三杯酒和这第三句话,这张建军也是经过了良久思考的,他想过如果今天夜间救人不成暴露了,也绝不能连累建成哥和王林,否则就不值得了。
此时,已经有了些醉意的秘书大发感慨:“不记前嫌,不记小人过,一言为定!我进城当了官一定关照你,兄弟!”
接着在张建军的提议下他们又猜起拳来,几瓶白烧酒都喝干了,队长也喝得差不多了,可是张建军却说不行:“今天高兴,我支书哥哥也高兴不是,大家都来个痛快的,队长,你再去拿点红薯酒来,我们今天就一醉方休吧。”
他还真的能装,做出一副酒醉熏熏的样子,歪歪斜斜地走出去解小手,当他再回来时抓起酒瓶又与秘书和队长及那几位民兵们痛饮一番,所有的酒都喝干了,喝酒的人儿也全醉了。包括张建军也醉了,他醉得一塌糊涂,当时就倒在了地上,被队长的内人扶上了一张长长的竹凉床上躺了下来,可他口中还在含混不清地喊着:“秘书哥哥,支书哥哥。”
可是,张建军的“醉”却完全是装出来的,他并没有醉,他心中十分清醒明白,他要去完成一件救人一命的大事,怎么敢喝醉洒呢?子夜时分,他歪歪斜斜地又走了出去,口中还是在不停地喊着:秘书哥哥,支书哥哥。可是,出门一个转身他却迅速地来到晒谷坪中,三下两下就把那根捆人的绳索给解开了:“快走,不要再在这一边天地出现,否则,你完蛋,我也会跟着你完蛋。”
气如游丝的“泥人”,已处在生死之间的鬼门关边,冥冥中,他对自己的生命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只是死在这里真让他遗憾。三十刚出头的他,家中还有老母爱妻和小儿,他们一个个都等着他挣点钱回去,他们要靠他养活啊,可是,死在这里,谁会知道呢?盼着他,爱着他的老母、妻儿,肯定会像孤鸟一样在孤寂的巢中盼他归,在盼望中悲鸣。
唉!怪只怪我这张臭名昭著的臭嘴呀,唉!怪只怪那个早死的父亲,就是他送自己去多读了几年书呀,他总是说:世间万般皆下品,思量惟有读书高。可是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还不是成了一个“泥人”,唉!怪呀,怪就怪自己总喜欢这些个诗词歌赋。可是,我不就是说了一句话吗?说话也犯法?唉!“泥人”不该生啊!仁慈的上帝啊!你怎不来救救我?唉,罢!罢!罢!罢了!死后送个梦回家,让儿不再沾笔墨,望他不再爱诗歌!
一双神奇的手,一双大爱的手,一双仁慈的大手,刹那间为行将就木的“泥人”解开了死亡的绳索。即将走向阴间的“泥人”被张建军解救了,垂危的生命在瞬间复燃了希望之光,只见他拼命地挣扎着,要冲往山中的林间,可是,他站起来又跌倒了,跌倒了他又艰难地站起来,他踉跄着的身体走了几步却停下来,他转身回头用极其微略的声音:
“老弟,我知道你叫张建军,今生,我就是做牛做马也当重报!”张建军站在晒谷坪上静静地看着他慢慢返过头去,那一刻,他用尽全身之力,快步地跑向山林中,消失在漆黑的长夜里,远处却传来噗的一声响,那是人体跌倒在荆棘丛中发出的声音。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就在这天的中午,民兵营长集合了全村民兵上山搜捕“泥人”,一场空前浩大的搜查行动开始了,知青们都是民兵,全都上山了。一时间,瘦骆岭上人头攒动,小小的一座山头聚拢了全村近二百名年轻人,所有的枪枝全部派上了用场,吆喝声此起彼伏,喧嚣壮观的场面空前绝后。
聚精会神的民兵们将第一座山头拉网式地一圈圈缩小了,再缩小,汇合了。可是,竹林里,沟壑间,荆棘丛中,木炭窑,红薯窖,所有的地方都搜了个遍,却并未发现“泥人”的任何蛛丝马迹。
“他妈的,上天了入地了?往下再搜一次!”民兵营长大汗淋淋气喘嘘嘘地下达了命令。丁建成拿眼瞥向王林,他们会意地点了一下头,可他们再拿眼去找张建军时,却不见了他的踪影,同为民兵的张建军去哪了?本已经松了一口气的王林又开始紧张起来,在这里他们不能说话,可他们心里都清楚,却不敢想象如果在山头上抓住了“泥人”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王林暗自在心中叫苦。
上山搜捕用了两个半小时,下山时民兵们却认真不起来了,他们一个个懒懒散散地找树荫下坐坐歇歇,丁建成和王林也走走停停来到竹林里,准备坐下来休息一下。可就在这里,他们却发现张建军也在这片郁郁葱葱的竹林里睡着了,面对他疲惫的脸庞和身躯,细听那一阵阵香甜的鼾声,两人对视一笑,不住地摇头。
西斜的阳光透过茂密的竹林缝隙,照射在张建军正流着汗的脸上,看着他睡得正香甜,丁建成和王林都不忍心去吵醒他,可他们心中却在静思细想,天啊,这表面憨憨的张建军,他哪里是一个什么木讷笨拙的人啊?他简直就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处变不惊,临危不乱的将帅之才呀。
西斜的太阳疲惫了,它带着搜山的民兵们走了,暮色降下帷幕,它浓妆艳抹般地来了,命贱如草芥的“泥人”,终于像一条泥鳅一样从恢恢法网的缝隙中溜走了。“快起来,下山了!”丁建成用脚轻踹着张建军宽阔厚实的肩膀,可睡眼惺松的张建军却像没事人儿般的揉揉眼慢慢地站起来。走出竹林,他们都不敢大声说话,只见张建军抬头仰视天空,他竟然哑语般似的用左手指向苍穹,右手却指向心间,然后,他弯腰深深地向着山寨一鞠躬。刹那间,丁建成明白了,哦!他是在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为人做善事,天地也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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