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这是一个大搬家的时代。西边的搬到东边去，北边的搬到南边来，城里的搬到乡下，乡下的搬到城里。搬家的人各有各的理由，西边的人觉得自己那儿地广人稀，就连找个人说说话儿也要翻过几道山梁，搬到东边人多的地方去好凑热闹；北边的人认为自己那儿天太冷，整天猫在家里会导致缺钙，要搬到南边去多晒晒太阳以增加钙质；乡下的人要搬到城里去，那是因为他们想要赚到更多财富，想要得到更好的医疗条件，想要让子女接受更好的文化教育，还要享受城里人腻烦了的五光十色的生活；城里的人搬到乡下去，那是因为他们想要避开嘈杂的环境，想要自由地呼吸新鲜的空气，想要吃上没受污染的食品和喝上没被污染的泉水，好让自己活上很长很长的寿命。
　　可是由于历史上的原因，城里人搬到乡下去容易，乡下人搬到城里来却被设置了许多的障碍来加以阻挠。想要突破这许多的障碍和阻挠，就要有许多的证明自己身份的文件。而想要取得这些文件，那又要突破许多的障碍和阻挠。要突破这许多的障碍和阻挠，就会要遇到更多的障碍和阻挠。
　　这不是一段绕口令，而是一个乡下人突破许多的障碍和阻挠，到城里讨生活的故事。也可以说是我人生中的一段非常传奇的经历。
　　在这之前，我做梦都没想到，像我这样连名字都没有一个的人也能到城里去。我没有名字那是因为我小时候太调皮了，所以父亲就用不给我取名字的方式来惩罚我，好让别人都不能叫我而使我陷入孤立。因为没有名字就不能上户口，也办不了银行账号，拿不到文凭，也评不了职称。不能学手艺，也不能掌握任何技术。装不了电话，也买不成BP机，没有QQ号，也没有网址。所以我不能跟任何人联系，任何人也联系不上我。总之是别人有的东西，或者是能在城市里证明自己身份的那些东西，我全都没有。在这个世界上我几乎活得没有一点儿痕迹，就像我的影子一样。好在我还有自己的影子，有影子是好事儿，起码可以证明我是一个最基本的人。如果连影子都没有的话，那就是鬼了，因为鬼是没有影子的。不过影子的意义对于我来说也就仅此而已，不能有其他的帮助。因为什么都没有，我以为我会在农村自生自灭，终老一生的，可没想到我还是来到了这个城市里。只不过跟别人比起来我在这个城市里没有身份，也没有地位，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甚至连一个熟悉一点的人也没有。所以我一来到这个城市，就被这个城市里的人划拉到“边缘人”里头去了。我对这待遇一点儿也不觉得冤枉，因为我没有任何资格和本钱去责怪别人，而且只能为这种划拉而感到庆幸，起码我在这里还有一个族群，而这个族群还是一个带“人”字的群体。
　　然而，在这个城市里的众多人眼里，其实“边缘人”还能算得上是一个基本的人，而连名字都没有的我还不能算作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最多只能算是这个城市里的匆匆过客而已。就像人们从菜市场里买回来的老莴苣、老菜薹等等没有仔细处理干净的蔬菜一样，需要去掉黄叶、老茎、泥土以及虫子，然后跟其他垃圾一起，还是要回扔到远离城市的泥土里去的。这只能算是到这个城市里来旅游了一趟，然后回到老家，归于泥土，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这正像徐志摩诗里说的一样，“我挥一挥衣袖，不留下一丝的云彩。”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像我这种情况的人，会有很多的障碍和阻挠在那儿等着我。如果想要在这个城市里生存下去，就必须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流洒更多的汗水，经历更多的磨难，忍受更多的痛苦，遭受更多的打击，遇到更多的障碍和阻挠。必须要有比别人更大的耐心，更强的忍受力，更能适应的生存能力，更能吃苦耐劳的精神。只有这样，才能在这个城市里讨得到生活，否则就跟那些老莴苣、老菜薹一样的命运。这就注定了在我这一辈子中，一切的背运、倒霉、不如意、不顺心等等的事情，都将会时时刻刻地、如影随形地伴随着我，缠绕着我，就像枯树老藤似的。使我不能昂首挺胸，不能舒心惬意，不能扬眉吐气，甚至不能站直了做人。因为我压根儿就是一个不属于这个城市的智能动物意义上的“人”，只能像植物一样的苟延残喘，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也不用挥一挥衣袖，因为根本就没有一丝儿的云彩留下。
　　其实，说了半天，如果要真正地说起来，我也并不是主动地有目的地到这儿来的，而是懵懵懂懂地稀里糊涂地随着像蚂蚁搬家似的人流，被人推推搡搡地裹挟到这个城市里来的。起初，我并没有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城市对我是那样的不友好，那样的不友善，而且还非常地容不下我，排斥像我这样的所有的外地人。一开始他们只是嫌弃我说话土气，穿着邋遢，一身臭汗，满脸太阳晒后留下的瘢痕，两只裤腿沾满泥巴，而不愿意跟我这样的人靠得太近。继而甚至不让我们乘坐公交，嫌弃我们挤占了他们的空间，怕我们弄脏了公交车上的座椅。嘲笑我们干的活儿全都是他们不愿意干的苦力活儿，下贱活儿；吃的是他们不肯吃的残羹冷炙，粗茶淡饭；继而又痛恨我抢了他们的饭碗，挤占了他们的位置，呼吸了他们的空气，占用了他们的资源，获得了他们本来只想不劳而获的报酬，关键是在不经意间还得到了他们意想不到的成功。
　　应该说，这些事情都不能完全地责怪于我们这些外地人。如果要怪的话，就只能怪他们自己了。我说这话，并不是为了推卸自己的什么责任，而是在实话实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要不是城里有那么多的诱惑和吸引力，要不是无意中被裹挟到这个城市里来，我在乡下的生活就会过得比现在还要惬意。
　　真要说起来的话，我来到这个城市纯属偶然，是在相当被动的情况下来到这里的。前面说过，我是在懵懵懂懂的稀里糊涂的情况下，随着像蚂蚁搬家似的人流，被推推搡搡地裹挟到这里来的。这话还得从开头说起，那天我本来是因为在家里闲得无聊，就想找个人来聊会儿天。跟别人聊天本不是我的长项，聊着聊着我就昏昏欲睡了，而且我对那些张家长李家短的话题，根本提不起兴致来，认为那里边没什么新鲜玩意儿，而且聊久了还容易引起是非争执。跟别人聊不到一起去，这也只不过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其实以我的性格也是极不适合待在家里的，于是就想出门去溜溜弯儿，这是最省心也是最省事的一项体育运动，既没有待在家里要顾及亲情的牵绊，也没有要收集聊天材料的任何压力，更不会因为聊天聊不到一起去而起争执，自己想怎么遛就怎么遛，想遛到哪儿就遛到哪儿。既可以漫无目的地东游西逛，也可以带着想找点儿乐子的心思遛弯儿。当然最好是能碰到一件意想不到的趣事儿，那些看虫子打架，看蚂蚁搬家的事儿，早已经引不起我的兴致来了，最好的去处就是到人多的地方去找乐子。可不知道是怎么搞的，现在农村里不仅好玩的事情越来越少，而且人多的地方也很难找得到了，人都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原先可以轻松地找到乐子的地方，现在也都歇菜了，我只能盲目地瞎溜达一阵，尽可能地去寻找有人的地方。就在我漫无目的地东游西逛的时候，不知不觉间，恍恍惚惚地，终于被我找到了一个人潮汹涌之处。这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人们不顾一切地往里面钻，拼起命来地往里面挤。人人都有好奇心、偷窥欲，我的好奇心这时候也被撩拨起来了，也想去偷窥一下有什么好玩儿的事情，便使劲地拨开人群挤到里面去，想看个究竟。就在这时候，忽然迎面走过来了一个头戴大盖帽，身穿黑制服，一脸门神像的人。他挥舞着假装是电棍的塑料棍威胁着，一边推搡着我，一边大声地斥责道：“别人都在排队，你在这儿瞎踅磨个啥呢？赶快去排队，没看见这么多的人都在排队吗？名额有限，晚了可就没了，即使排队也是白排！不想排队你来这儿凑个什么热闹呢，还不如回家呆着去。”继而转头他又招呼大家道：“排好啦，排好啦，统统都排好啦。不许插队，不许掉队，一个挨一个地按顺序排好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