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5-10-30 08:29:47      字数:8284
  棋盘山地区冬季里的第一场雪,终于在黄昏到来之际,伴随着村落中升腾的袅袅炊烟,徐徐落下了帷幕。
  按照以往的惯例,到了农历十月份左右,生产队基本上就没有什么活计可干了。于是在这个万物凋敝、天寒地冻的季节里,在经过了春播、夏种、秋收、冬藏四个阶段辛勤劳作的男社员和女社员们,便开始准备享受“猫冬”带给他们的无限快乐了!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他们在“猫冬”的这个阶段里,可以随性而为地做任何事情了;因为指不定什么时候,清脆悦耳的敲磬声,就会“铛铛铛”地响彻村子的每个角落,甚至于惊动了正在洞穴里睡觉的老鼠家族。这样一来,村民们也就不得不从自家的热炕头上爬起来,极不情愿地穿上破棉袄,纷纷走出家门,前往生产队。然而,无论是躺在自家热炕头上的村民,抑或是睡在洞穴里的老鼠家族,他(它)们并不经常会在“猫冬”的时候,听到响彻村子每个角落的“铛铛铛”的敲磬声。
  对于丁家堡村生产队而言,真正意义上的“猫冬”,还没有正式开始(根据各大队、各生产队的实际情况而定),男女劳动力们还需耐着性子再坚持几日;尽管今冬的第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棋盘山公社的田野和村落。
  当日下午,也就是刘建军和虞子俊去往大队后不久,王冠杰也准备起身去生产队长丁贵堂家,与他一道去探望大难不死的丁玉财。临出门时,王冠杰忽然想起了什么,就对周炳忠说:“下午队里没活儿,不用出工了。”
  “好的。”周炳忠貌似深沉地回应了一声。
  “还有,待会儿你去女生宿舍通知她们一声。我就不过去了……”王冠杰习惯性地用领导给下属安排任务的口吻补充了一句——他似乎并不觉得使用这种口吻有什么不妥之处。
  王冠杰之所以不亲自去女生宿舍告知这个消息,是有一定原因的:他是为了尽可能地躲避范佩兰那双充满爱意的热辣辣的眼神,才出此“下策”的——插队后不久,范佩兰就在心里喜欢上了王冠杰,但由于性格使然,她羞于启口表明心迹,因而只能用含情脉脉的眼神传递给王冠杰。这一点,王冠杰却是揣着明白当糊涂。严格地说,范佩兰不是王冠杰心目中所喜欢的那种女生。至于王冠杰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想必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或者说他现在根本就不想跟任何一个女生谈恋爱……
  然而越是这样,范佩兰越是将她丝丝缕缕的爱意(潜在爱意),有意无意地流露给王冠杰;尤其是那双眸子发出的炽热且充满爱意的光,绝不仅仅是她对王冠杰的一个朦胧的暗示,更是她内心情感的表达方式,或者说是爱的宣言——尽管王冠杰始终都在刻意回避范佩兰那双充满爱意的热辣辣的眼神,甚至连一丁点的与爱相关的热情都没有回馈给她。但对范佩兰来说,这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心里偷着喜欢他。因此,她才不会介怀王冠杰的明知故昧,介怀他是否欣然接受或是婉言拒绝她对他的爱——因为爱情的本质是自由,不需要任何理由去诠释。
  “好的。”周炳忠依旧貌似深沉地回应了一声。尽管从他脸上看不出一点高兴的样子,但他心里却在暗自窃喜,心想:天赐良机!他完全可以支配整个下午的时间,当然也包括晚上的时间,去玉财叔家好好表现一下,毕竟玉财叔已经把他当成准女婿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十分渴望和自己心爱的姑娘待在一起,分分秒秒地待在一起;亲吻她的唇,抚摸她的身体……倘若一切如他所愿,那该是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啊!这样一想,周炳忠就感觉丁秀凤此刻就依偎在他的怀里,接受他的亲吻和抚摸。尽管他和丁秀凤分开了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可是爱情的火焰,却始终在燃烧着他的灵魂。
  与此同时,正在一旁如同孩子一样嬉闹的郭海波和徐凯,仿佛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喜讯似的,顿时停止了嬉闹。
  “也包括我俩么,冠杰队长?”郭海波迫不及待地问道。
  “除非你们两个不乐意。”
  “怎会乐意呢?我们太乐意了!”
  于是,郭海波和徐凯这两个“轻量级”或者说是“羽量级”的“小人物”(在丁家堡村青年点,除了每周一次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之外,相互间的调侃和戏谑,便成了知青们调剂枯燥乏味生活的灵丹妙药),便像两个活泼贪玩的顽童一样欢呼雀跃起来。
  吴庆义斜睨着郭海波和徐凯,揶揄道:“什么时候你们哥俩的心智才能够成熟起来,脱胎换骨走出顽童的行列,步入成年人的队伍里啊?”
  “至少目前为止,我们哥俩还没有考虑过你说的这个问题。”郭海波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在我看来,心智成熟的太早,快乐时光,便会像子弹一般‘嗖嗖’地从你面前飞走了。到那时候,你的快乐时光,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被现实生活中的无尽烦忧给蚕食了,成为了一个老气横秋、满脸褶子的你。当然,我是用一个顽童的眼光看问题的。所以,肚里能撑船的你,千万别介意顽童说的话,也别跟我这个顽童计较啊!”
  吴庆义嗤笑一声,说:“老气横秋咋啦?满脸褶子又能咋啦?老气横秋是我们心智成熟的人身上的一个重要标志,而满脸褶子,更是显示了我们成年人的沉稳与老练。可是对于你们两个拒绝成长的顽童来说,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拥有这个标志了。所以我也犯不着跟心智不成熟的你们两个计较对错。”
  王冠杰乜了吴庆义一眼,不无讥讽地说:“不是我批评你啊,庆义,在咱丁家堡村青年点,你也算得上是个小有名气的‘工人阶级’了。那么问题来了,既然你是‘工人阶级’中的一员,你就应该以豪迈的气度包容我们‘农民阶级’,而不应该用心胸狭窄的态度调侃我们‘农民阶级’。”
  “我也算得上是工人阶级?”吴庆义噗嗤一笑,“你可别忽悠我了,冠杰。我吴庆义充其量就是双山大队‘五小工业’的一个司机而已,一个只能在棋盘山公社的地界上摆弄方向盘的人,跟本就谈不上是什么‘工人阶级’;但如果我在城市的工厂里当工人,那才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工人阶级。所以从本质上说,我们目前同属于农民阶级,同属于在广阔天地扎根务农、挥洒青春热血的插队知青。如果你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也仅仅是我们的劳动岗位不同,使用的劳动工具不同;你们使用各种形式的农具,在大田里辛勤劳作,我开着七拼八凑的组装汽车,在棋盘山公社乃至通往县城的道路上往来奔波。所以说……”
  “你跟他们‘所以说’吧!”王冠杰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下午还有要紧的事,没闲工夫听你瞎叨叨。”
  吴庆义讨了个没趣,转身进了里屋,对躺在炕上午休的于德水说:“醒一醒,于德水同志,咱俩该去‘五小工业’上班了。”
  “这么快就到点上班了?”于德水顿时停止酣睡,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着懒腰说,“我咋感觉刚刚躺下没多久呢。”
  郭海波在外屋听得真切,于是他便灵机一动,借题发挥地问周炳忠:“常富大哥,小弟跟你咨询一个幼稚的问题。”
  “啥问题?”周炳忠俨然一副老大哥的样子。
  “上班和上工,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么?”
  “当然有区别了,而且是天差地别的区别!你小子难道没有上过学?”周炳忠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笑,他对郭海波所谓“幼稚的问题”心知肚明,“你这个问题不仅问得幼稚,而且还很愚蠢!某种程度上说,你完全亵渎了‘知识青年’这个光荣称号。”
  “就算我没有上过学,你也不能说我幼稚,说我愚蠢,说我亵渎了知识青年的光荣称号啊!”郭海波故意把话说得十分委屈,声音里似乎还夹带着一丝哭腔。
  没等郭海波继续往下说,就见于德水打着哈欠,一脸倦意地从里屋走了出来。
  “海波老弟,我来帮你解释一下什么是上班,什么是上工。”于德水耐心细致地对郭海波说,“上班,是去工厂里工作;上工,是在大田里务农。所以上班和上工,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尽管如此,它们的意义是相同的,终极目标也都是相同的。”
  “噢,我终于理解了什么是‘上班’,什么是‘上工’了。”郭海波冲着于德水诡秘一笑说,“确切地说:前者是工人从事的劳动行为,后者是农民从事的劳动行为;前者的劳动环境好,后者的劳动环境差……因此你是工人阶级,我是农民阶级。总而言之,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
  “此言差矣,郭海波,你所谓的‘理解’,除了你的偏见之外,还宣泄着你对我的嘲讽……”于德水一脸不悦地打断郭海波的话,并用批评的口吻对他说,“针对这个问题,毛主席曾有过精辟的论述,‘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所以,你也不必为我们劳动行为的不同而感到纠结……总之一句话,我们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奋斗目标是一致的。”
  “于德水同志,你说得对极了!你的话,还有毛主席的话,字字句句都刻在我的心里了。此时此刻,我的卑微的灵魂与你高尚的灵魂似乎产生了强烈共鸣。”郭海波夸张地伸出他的左手大拇指(代表左派的意思),貌似钦佩地说,“……向工人阶级学习,向工人阶级致敬!”
  于德水听出郭海波话里分明夹着讥讽的意味,索性不再与他说什么了。
  吴庆义这时候从里屋走出来,样子很像是一个深谙世故的过来人。他将右手轻轻抬搭在郭海波这个“涉世不深”的“轻量级”或者“羽量级”的“小人物”的肩膀上,语重心长地说:“海波,你终于变得成熟起来了,终于变得能说会道了,终于变得让我刮目相看了;尤其是在这一刻里,你不知不觉就走出了顽童的行列,步入成年人的队伍里了。我真是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啊!”
  “承蒙工人老大哥排比句式的谬赞。”面对吴庆义的奚落和嘲讽,郭海波心里很是不爽,但又不能吹胡子瞪眼跟他对着干,因为吴庆义除了是个“滚刀肉”,他还有一身的蛮力。所以无论是耍嘴皮子还是身体对抗,郭海波都不是他的对手。这种情况下,被吴庆义称之为“顽童”的郭海波,也只能用“童言无忌”的心态回击吴庆义的奚落和嘲讽。
  “可我总是觉得我的心智,仍然停留在顽童阶段,我感觉我是得了心理矮小症,而这种病症,想必是影响我心智成熟的重要因素。不仅如此,我还时常有一种穿着开裆裤,北风飕飕地吹进裤裆里的冰冷感觉。受此影响,我裤裆里的‘小弟弟’和‘小弟弟’的两只睾丸,同样也很无奈地承受来自西伯利亚北风无情的洗礼。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啊!”继而又对同样被吴庆义认为“心智不成熟”,行走在“顽童行列”里的徐凯说,“徐凯,你的感觉是否跟我一样呢?”
  徐凯沉吟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一句成语,:“感同身受。”
  吴庆义轻蔑地笑了笑,然后对于德水说:“瞧见没?这俩小子穿的是一条裤子,而且还是开裆裤……”
  “行啦,庆义,别逞口舌之能了。”于德水指了指腕上的手表,示意他俩该去大队“五小工业”上班了。
  于是,当于德水和吴庆义走出青年点,冒雪前往大队“五小工业”上班的时候,郭海波便在后面低声咒骂吴庆义;“口天庆义,你这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日本鬼子。”(郭海波忽然想到了一个具有东洋特点的名字——他把“吴”字拆成了两个字。于是,吴庆义就成了口天庆义;一个听上去很象是日本鬼子的名字),“你以为你开辆破车就很了不起了,就把自己当盘下酒菜了,就可以像螃蟹一样横着走了?啊呸!如果没有你那三个‘拜把子’兄弟的帮衬,你连狗屁都不是!”
  “海波,你就少说两句吧。”徐凯瞥了周炳忠一眼,说,“这话如果传到吴庆义的耳朵里,吃不了你兜着走。”
  “我其实就想阿Q一下,过个嘴瘾罢了。你也用不着如此大惊小怪的。”郭海波不以为意地笑道,“因为只有这样,我才会觉得我是个胜利者!有什么不对么,徐凯?”
  “太对了!”徐凯说,“你比阿Q还要阿Q。你是阿Q先生最忠实的信徒和传承人。”
  “褒义的还是贬义的?”
  “这还用问么!”徐凯忧心忡忡地说,“只是我很担心……”
  “有话你就直说,别跟我转弯抹角的……”郭海波见徐凯欲言又止,就催他继续往下说。
  “你很有可能会被吴庆义胖揍一顿。”徐凯轻叹道,“除非吴庆义念你‘心智不成熟’,念你‘童言无忌’,宽宏大量放你一马。”
  “你……凭啥这么认为?”郭海波的语调明显减弱下来。
  “你都不知道‘凭啥’,让我怎么回答你的‘凭啥’?”徐凯显得有点不耐烦。
  郭海波明知故问地嘿嘿一笑,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周炳忠:“常富大哥,你有过这种感受没有?”
  “什么感受?”周炳忠装出一副牛听弹琴的样子。
  “如果当爹的被儿子给打了,你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呢?”
  周炳忠哼了一声,没有好气地反问郭海波:“我儿子在哪儿?谁又是我的儿子呢?”
  郭海波狡黠一笑,说:“权当吴庆义是你儿子。”
  “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啊,郭海波?你敢当着吴庆义的面,再重复一遍你刚才说的话么?他如果不把你揍得鼻青脸肿,我就跟你一个姓。”周炳忠唯恐自己牵涉其中,便故作严肃地郭海波说,“郭海波,你给我记住了,你那些背后戳人脊梁骨的话,我周炳忠连一个字都没有听到过。”
  “除非你耳朵塞驴毛了,否则……”
  “去你妈的‘否则’!”
  周炳忠不温不火地骂了郭海波一句,转身就离开了屋子。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是从一个正处于发病期的麻风病人的屋子里仓皇逃离出来的人;而那个正处于发病期的麻风病人郭海波,正试图将“麻风病”传染给他。
  这时候,女生宿舍传来一阵嬉闹声,嬉闹声中夹杂着孔令珊五音不全的歌声:
  我站在虎头山上哎,
  迎着朝阳放声歌唱,
  ……
  周炳忠站在窗外听了两句,心里忍不住讥笑道:“这哪里是在歌唱,分明是一头发情的母驴在嚎叫。”
  孔令珊正要继续往下“嚎叫”时,就听外面似乎有人在敲窗户——窗户上挂着半截窗纱,是用很多个口罩缝制而成的。
  “谁?!”孔令珊朝窗外吼了一嗓子。
  “我!”周炳忠没好气地说,“下午不出工了……你接着往下唱。”他原本是要说“嚎”的,但考虑到孔令珊不是什么好惹的主,便立即改了口。
  周炳忠话音刚落,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刺耳的欢呼声,便顺着女生宿舍的窗户缝隙传进他的耳朵里。之后他又隐约听见孔令珊鼓动大家说:“反正下午不出工,咱们去供销社逛一逛好不好?”
  “好!”除了程丽娜和范佩兰外,其他女生全都举手表示赞同。
  范佩兰偷偷瞟了孔令珊一眼,之后又压低嗓子对程丽娜说:“瞧她那副得瑟的样子,好像兜里揣了百八十元钱似的。”
  程丽娜唯恐有人听见范佩兰话里的内容——尽管声音非常之小,只有她们两个能够听得清——影响到女生之间的团结与友爱,便故意转移话题说:“是啊,这场雪下的实在太美、太壮观了!你看窗外那纷纷扬扬、洁白如玉的雪花,是不是很像天女洒落人间的玉叶?你如果有兴致到户外欣赏雪的美景,出了门,便是一派北国风光了!”
  “听你这话,好像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雪似的。”
  “但是在此之前,你所看到的雪,是落在城市里的。可这里是农村,比城市更广阔的农村,这里有城市看不到的多样化的自然景观;若是站到房子上面,我们可以远眺巍峨壮丽的棋盘山,近观奔流不息的大沙河;放眼阡陌纵横的广袤田野,欣赏炊烟袅袅的乡村农舍……所以说,地理位置的不同,会直接影响到你对雪景的欣赏程度;这一点尤为重要。”
  孔令珊撇嘴说:“你跟他们两个一样,就喜欢卖弄知识;尤其是在卖弄文学知识的时候,嘴角两边都能挤出白沫,眼睛里都能放射出光芒来。”
  程丽娜心里很明白,孔令珊所指的那两个人,一个是虞子俊,另一个是王冠杰。于是佯装生气的样子,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跟你说了!”
  孔令珊噗嗤一笑,说:“不出三分钟,你就憋不住要跟我说话了。”
  正说着,孔令珊率领着五名女生,兴致勃勃地走出宿舍,像是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欢快地飞向供销合作社。
  在此之前,也就是周炳忠通知完女生们下午不出工了之后,他便急匆匆地赶往丁玉财家——那可是他日后将要入赘的家啊!尽管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农户人家,可那个家庭里却充满了温暖和快乐。因此,百余米的路程,他感觉自己没走几步就到了;或者说他脚下是踩着风火轮的。否则,他也不会这么快就来到了未来岳父的家。
  丁玉财家的院门是敞开的,院子门口以及通向家里的雪地上,明显是被许多人给踩出了一条硬实且光滑的小径——尽管这条小路很快又会被不断落下的雪花给覆盖——很显然,村民们是在得到了丁玉财被土掩埋、大难不死的消息之后,便纷纷赶来致以问候。遗憾的是,那些村民赶过来的时候,丁玉财依旧处于昏沉状态,无法睁开眼睛接受他们给予的真挚的问候。于是,村民们只能换了另一种方式致以问候:垂手立在炕前,神色肃然地凝视着头缠纱布、双目紧闭的丁玉财,心里念叨着各自不同的悼词。尽管这种问候方式看上去很像是在对逝者进行三分钟的致敬默哀。
  周炳忠进屋的时候,前来“致敬默哀”的那些村民,已然完成了他们对“逝者”的“深切缅怀”,并且怀着沉痛的心情纷纷离去了。
  由于接待了一波又一拨村民前来“致敬默哀”,老牡丹明显感觉有些疲乏。正欲躺下来歇息,却又听见屋外有人匆匆走了进来,转头一看,原来是她未来的上门女婿周炳忠。
  “炳忠,你吃饭了没有?”老牡丹关切地问道。
  “吃过了。”周炳忠一边回答一边问,“我叔咋样?好点了没?”
  “你走以后,你叔就一直这么昏昏沉沉地睡着。”老牡丹叹息了一声,又说,“在这期间,有好几拨人过来看望你叔,你叔他连眼都不眨一下。”
  “我叔倒是想眨眼睛,可他被脑震荡控制着,怎能说睁眼就能睁开眼呢?”
  “说的也是,你叔他是得了脑震荡的。”
  “那么——秀凤呢?”
  “我让秀凤去供销社买瓶酒。炳忠,晚上你在家里吃饭啊!”在老牡丹心里,她早就把周炳忠当作自家人了。
  “对啦,贵堂叔和王冠杰来过没有?”
  “暂时还没来。”老牡丹说,“也许他俩正在来的路上呢。”
  “没准一会儿就来了。”周炳忠仿佛已经看见丁贵堂和王冠杰移动的身影。因为在此之前,王冠杰对他说过,要和贵堂队长一同来看望玉财叔的。
  果然,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二位领导来了!”老牡丹笑吟吟地起身迎接。周炳忠则神态自若地站在一旁,仿佛他已经是丁玉财家的上门女婿了。
  丁贵堂凝视着躺在炕上、双目紧闭的丁玉财,不禁叹了一口气。心里咕哝说:“丁玉财啊丁玉财,你可真有出息啊!拉屎都能拉出个意外事故,这事儿如果编成个故事传出去,那岂不被人笑掉大牙。”
  老牡丹或许具备心灵感应的能力,能够听出丁贵堂在心里咕哝了些什么,于是就对丁贵堂说:“贵堂队长,你说俺家这个老东西有没有出息,拉屎都能拉出个意外事故……这事儿如果传出去,还不得把人给笑话死了。”
  丁贵堂顿时有些疑惑,心里思忖:“这个老牡丹,耳朵肯定是被寺庙里的老僧给开了光——太他妈的灵敏了!如同探测雷达一般的灵敏,不然的话,她又怎会听到我心里的嘀咕声?”
  老牡丹见丁贵堂没接她的话茬,误以为丁贵堂是在为她丈夫的“意外事故”而感到伤心难过。于是她也跟着伤心难过起来。
  王冠杰接过话茬安慰说:“玉财婶,你就别再难过了,玉财叔他无大碍,在家休养几天就没事了。常言道,‘天佑善人’。所以像玉财叔这么善良,这么老实巴交的一个人,总是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可话说回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都不敢保证自己一切顺风顺水。该发生的事总会发生,想躲也都躲不掉。”
  “冠杰队长说的没错。”丁贵堂回过神来,目视着丁玉财对老牡丹说,“你家玉凤她爹,的确是个有福之人;有福之人,必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转而又对周炳忠说,“炳忠啊,打明日起,你玉财叔使唤的那辆牛车,暂时由你来使唤。没有问题吧?”
  “绝对没有问题!”周炳忠兴奋得差点欢呼雀跃了。那一瞬间,他想到了那头异于常牛——具有人的头脑和灵魂,并且与他心神相通的牛老弟。
  “没有就好!”丁贵堂踌躇了片刻,又接着说道,“另外,你平日没事的时候,经常过来帮你婶子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毕竟你玉财叔出了事情,一时半会儿也从事不了什么体力劳动。”
  “我知道,我知道。”周炳忠点头应允的同时,神色也随之庄重起来,看上去很像是接了一道圣旨,又像是这道“圣旨”对他来说根本就是废纸一张——因为从目前情况来看,他似乎已经融入到这个家庭里了,而这个家庭似乎也接纳了他。所以,丁贵堂嘱托他的那些话,也就显得多余。尽管这样,周炳忠还是极其认真地对丁贵堂保证说,“贵堂叔尽管放心,我一定会帮玉财婶照顾好这个家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丁贵堂满意地笑了笑,一语双关地说,“当然了,这也是你小子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周炳忠点头“嗯”了一声,接着又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投向他的未来岳母,他看见未来岳母的脸上绽放着花儿一样的笑容。
  大约十几分钟后,两位生产队长便起身告辞了。临走时,丁贵堂从裤兜里掏出二十元钱——钱是他们刚从小队会计账上预支的,年底分红时扣除,塞到老牡丹手里。
  “这是我和冠杰队长的一点心意。”丁贵堂说。
  “心意我领了,可这钱……”老牡丹脸上尽管显现出为难之色,并且又很客气地谢绝过几次,但实际上,她心里却很想收下这份“意思”——对于她们这一大家子人来说,这份“意思”犹如雪中送炭。
  丁贵堂看出了老牡丹的这点小心思,于是就开玩笑说:“你以为这钱是给你的?想得美!这钱可是给伤病员丁玉财的……为了丁家堡村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车把式丁玉财同志,差点儿就献出了自己的宝贵生命!”
  “谁说俺差点儿就献出了宝贵生命?”丁玉财忽然睁开眼睛(他的眼神有些迷离)——因为是平卧在炕上,又因为脑振荡的缘故,丁玉财不敢转动脑袋;稍一转动,他就会感觉头晕目眩。所以他只能目不斜视地望着天棚咕哝——“俺还在炕上喘着气,咋就说俺死了呢!”
  话刚说完,丁玉财忽然又将眼睛闭上了,像是关闭了他的两道天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