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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5-09-10 09:07:55      字数:10762

  立冬后的一个上午,右派分子许芳璞,意外地从邮递员陈洪琪手里接过了一封牛皮纸挂号信(她很久都没有收到任何一位亲属、任何一位朋友的来信了;也可以说,自从她被打成了右派分子,来到棋盘山公社双山大队接受革命群众劳动监督改造之后,上述那些人,便与她彻底划清界限了。因此,她也逐渐淡忘或者刻意忽略了这种连接亲情、友情纽带的通信方式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先后收到过两封来自“二道河子”国营农场的挂号信。由于前面已经做了详尽描述,故而就不再赘述了)。
  当时,她手持粪铲,拐着粪筐,正低头走在“官路”上,全神贯注地搜寻牲畜们排泄于路面上的粪便(考虑到许芳璞因女儿被害而导致精神恍惚,队里暂时给她安排了拾粪的活儿)。但偶尔她也会分神,会在她的内心深处排解难以排解的沉郁,或者发出几声莫可奈何的叹息——就像现在这样:她怔怔地仰望天上飘过的一簇簇云朵,臆想着她的丈夫以及女儿的魂灵,此刻就隐匿在其中的一簇云朵里,并且透过云朵的缝隙向下俯视着她。于是她的眼睛顿时就变得潮湿,之后就有两行悲伤的泪水顺着她憔悴的脸颊滚落下来。于是沉浸在臆想中的许芳璞,就在心里对着隐匿在某一簇云朵里的她的丈夫以及女儿的魂灵埋怨说:“你们父女二人在天上‘逍遥’,却让我独自一人苟活于凡尘,承受失去你们的痛苦!太自私了啊你们!尽管你们父女二人与我天人永隔,可我也能深刻地感受到你们‘享受’的那种‘逍遥’,是多么痛苦的‘逍遥’啊!”
  许芳璞不由得发出了一声长叹。
  对于右派分子许芳璞而言,她的心绪是沉郁的,而这沉郁的心绪,只能深深埋藏在她的内心深处,却不能展示在她原本螓首蛾眉、如今憔悴不堪的脸庞上。这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啊。此时此刻,在她沉郁的心绪里,禁不住又回想起曾经居住过的城市里的那个筒子楼——她们一家三口在那个破旧且又杂乱的筒子楼里的一间逼仄的小屋子里,度过了一段短暂而美好的幸福时光。每每回想起往昔的场景,许芳璞的心就会痛,如刀绞一般的痛。于是,她便刻意关闭了她的心绪之门。就如现在这样:收敛起她的臆想,一门心思地拾粪。然而没过多久,她的心绪之门,再次被“沉郁”这个魔鬼给强行打开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或许就是现实生活中诸多“不如意”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故而,右派分子许芳璞,也只能“委身”于“沉郁”这个魔鬼了。
  尤其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许芳璞隔三差五地会在梦中遇见女儿林秋叶,而她每一次遇到梦中的女儿林秋叶时,林秋叶那张姣好的面容,总是显得十分苍白,全然没有了往日那样红润。梦境里,她们无法进行语言的交流,只有心灵的交融。这样一来,阴阳两隔的母女二人,便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出一种难以用语言来表述的情感共鸣。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在闲暇之时或者黄昏来临之际,许芳璞便会鬼使神差地拎着装着女儿骨灰罐的红布包裹,匆匆赶往西沟(而今的西沟,已被双山大队社员群众视为不祥之地,视为冤魂和恶鬼们时常出没的地方。当然,这也是“三人成虎”引发的恐怖效应)。稍作喘息之后,她便小心翼翼地打开装着女儿骨灰罐的红布包裹,喃喃自语地说:“秋叶,妈妈来看你了。”每当这个时候,许芳璞都会有这样的一种神奇感觉——她的灵魂,无法遏制地从躯壳里跑出来,与女儿秋叶的魂灵相拥而泣。
  不仅如此,伴随着间歇性耳鸣(自从原单位革委会主任胡祚维,“忍无可忍”地满足了许芳璞“执意”想当右派分子的“强烈意愿”之后,间歇性耳鸣,就像是促狭鬼的魂,钻进了她的脑子里;动辄制造出令人不胜其烦的如同千万只蜜蜂振翅飞舞时发出的嗡嗡声,使得她的两只耳朵受困于无休止的喧嚣中,难以逃脱)——尽管每隔半小时间歇一次——许芳璞偶尔还会听到一种低沉的极具诱惑力的声音。那声音无疑是从一个陌生男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随风传播过来的:“别难过,许芳璞,走出你的伤心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循着声音的方向往前走。”
  但是无论如何,许芳璞也辨别不出声音的方向究竟是南边、还是北边;是东边、还是西边?声音的主人又会是谁呢?为此,她感到十分的困惑。
  “许芳璞,”邮递员陈洪琪(陈洪琪是一名年近四十的复转军人,曾经参加过珍宝岛战役,并荣获了个人三等功),忽然发现了正在“官路”上拾粪的右派分子许芳璞——她此刻正陷于困惑之中。便立即在她跟前握住手刹车,继而将他的左脚作为支点,右脚踩着车踏板,屁股依旧坐在车座上。“有你一封挂号信。”陈洪琪一边说着,一边从自行车后座的邮差包里翻出一封牛皮纸挂号信,递给许芳璞。
  “哦?”许芳璞先是一怔,继而收回了她的目光和臆想,忐忑地放下粪铲和粪筐,如接圣旨般地从陈邮差(村民们都是这么称呼他)手里接过挂号信。“谢谢,谢谢!”许芳璞一边鸡啄米似的点着头,一边赶紧将信揣进了裤兜,仿佛那封牛皮纸挂号信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秘密”一旦被人发现,她必会跌入无底的深渊之中。
  “不客气,”陈洪琪脸上挂着一丝笑容,“本职工作而已。”说完,陈洪琪习惯性地挥手道了声再见,便蹬着自行车往双山大队方向去了。
  望着陈邮递员渐行渐远的背影,许芳璞心里感动得不知说啥才好——她可是个右派分子啊!右派分子怎可奢望得到人民的尊重呢?然而庆幸的是,她这个“右派分子”,似乎从未受到双山大队革命群众的歧视;而且双山大队的革命群众也似乎知道,她这个右派分子,是她“主动争取”来的,更准确地说,是她从原单位革委会主任胡祚维手里“主动争取”来的。倘若双山大队的革命群众们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相信他们会一致认为:那时的许芳璞,一定是在“头脑发热”的情况下,做出了这样的一个让她后悔一生的错误选择!尽管她是被大权在握的革委会主任胡祚维给逼成了“右派分子”的,但同时这也是她“头脑发热”所付出的惨痛代价!
  通常情况下,地、富、反、坏、右们所有的来信(包括电报),都得经过原大队治保主任杨文斌之手,然后再转交给上述“五类分子”们。虽说他们的信件不会轻易被拆开(除非情况极其特殊),但形式上的审查流程必须要有的,否则便“难以体现无产阶级革命政权的存在性和重要意义”(携妻逃往“边外”躲胎的秦忆军曾如是说)。
  但是后来,这种形式主义的审查流程,被治保主任杨文斌所弃用。在杨文斌看来,这样的“审查”过程,无异于裤裆里面拉二胡——完全是瞎扯蛋!更为重要的是,他的眼睛又不具备X射线的透视功能,岂能看到信里的内容。
  为此,曾经的大队副书记秦忆军与曾经的大队治保主任杨文斌,进行了一番短暂而激烈的“舌战”。
  “作为党员干部,作为大队治保主任,你还有阶级立场没有?”
  “你有阶级立场,你的阶级立场,比电线杆子还要高!在你眼里,双山大队的每一名社员群众,都很有可能是混在革命队伍里的阶级敌人!”
  “你这完全是‘抬杠’的话!是对我人格的严重侮辱!”秦忆军愤怒地说,“作为双山大队的党支部副书记,我怎么可能怀疑我们大队的每一名社员群众,是混在革命队伍里的阶级敌人呢?你……你简直是血口喷人啊,杨文斌!”
  “而你呢?”杨文斌讥讽道,“你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你能把我怎样?”秦忆军朝杨文斌大声吼道,“……阶级斗争,从来都是不以人的意愿为转移的。看似平静的海面下,隐藏着多少条暗流多少个暗礁你知道么?!所以说,谁都不会傻到把‘阶级敌人’四个字刻在自己的脑门子上。”
  “按照你秦副书记的逻辑推理,我杨文斌极有可能就是那平静海面下的一条暗流或者是一个暗礁了?”杨文斌鄙夷不屑地说,“甚至可以说我杨文斌就是你说的那个‘把阶级敌人四个字刻在自己脑门子上’的大傻蛋!”
  “杨文斌,你这是故意跟我过不去啊!”秦忆军气急败坏地说,“……这个工作,我是没法干下去了!。
  “你若撂了挑子,谁来抓阶级斗争呢?”
  经过那次“舌战”之后,秦忆军既没有“撂挑子”,也没有再跟杨文斌争论所谓的“阶级立场”,以及“阶级斗争从来都是不以人的意愿为转移的”之类的话题;但他心里始终怀有一个狭隘的想法,他希望杨文斌一语成谶,为自己说过的那句“……我杨文斌极有可能就是那平静海面下的一条暗流或者是一个暗礁”的自嘲式的言词付出应有的代价。遗憾的是,在此后四十多年的革命生涯里或者是平淡无奇的人生岁月中,在曾经的大队治保主任咽下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时,他也没能成为“平静海面下的一条暗流或者是一个暗礁”。
  不久,一辆牛车慢悠悠地从许芳璞身边经过。车把式两臂交叉于胸前,脑袋耷拉着坐在车辕上打瞌睡。那样子看上去着实让人为他捏一把汗——他们觉得那个打着瞌睡的车把式,随时都有可能从车辕上摔下来。
  然而那头卖力拉车的牛,却似乎看出了女右派分子烦乱的心绪,于是顿生怜悯之心,翘起屁眼儿上面那条脏兮兮的尾巴,尽力而为地从肛门里排泄出了两坨牛粪。
  于是,当许芳璞心怀感激之情,将两坨湿漉漉的牛粪铲进粪筐时,鼻子一酸,便有两行热泪滚落下来。
  那天上午,或许是老天爷开了眼,或许是其它牲畜们受了那头牛的影响?反正不管怎样,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许芳璞连续拾了好几筐牲畜们“施舍”给她的有机粪便。
  由于心无旁骛地拾粪,许芳璞竟然忘记了裤兜里的那封挂号信(她的精神确实有些恍惚);直到晚上临睡之前,她才猛然记得:上午她在拾粪的时候,陈邮差曾交给了她一封牛皮纸挂号信。然而,此时的许芳璞——从她丈夫自杀,尤其是女儿被害之后,她的精神就开始变得恍惚,无端地啜泣或者喃喃自语——似乎对生活之外的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致;哪怕“组织上”现在就把她“右派分子”的帽子摘下来,想必她都不会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兴奋——她的精神世界空空荡荡、一片死寂;她的血肉之躯,充其量也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许芳璞没有立即从裤兜里掏出那封信,而是凝视着放在桌子上的女儿的骨灰罐喃喃自语:“秋叶,你帮妈妈分析分析,究竟是谁给妈妈寄来的这封信?谁又会记得你的右派分子妈妈啊……”
  “会不会是我爸爸的那个‘二毛子’朋友——彼德罗维奇叔叔写给你的?我觉得应该是他。除了他,谁还会给您写信呢?妈妈,有件事情差点忘了告诉你,最近一段时间,我总会听见有人在亲切地呼唤着我的名字;那声音听得不是很清楚,仿佛是从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妈妈,您也帮女儿分析分析,呼唤我名字的那个人,会不会是我的爸爸林彧呢?说实话,我现在很想去找我的爸爸……可是,我去哪儿找他呢?我现在甚至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更别说去找我的爸爸了。
  “妈妈,您不知道女儿是多么的想您啊!女儿很久都没能跟您说说话了。可是,我现在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您女儿的魂灵只能在西沟这边来回游荡。如果您能来西沟,一定记得带上我的骨灰罐。西沟这边有恶鬼!我的魂灵告诉我,恶鬼是惧怕我的骨灰的。”
  空灵般的声音,从白色骨灰罐中穿透出来。
  “秋叶,妈妈一定会去西沟找你的!妈妈实在太想你了……”许芳璞一边对着女儿的骨灰罐唠叨着,一边又禁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过了一会儿,许芳璞终于停止了啜泣。这时她才蓦然意识到,女儿早已魂断西沟,与她天人永隔了。刚才她与女儿的一番对话,不过是幻觉操控了她的大脑,或者说是自我暗示导致的结果……然而,当她怀着一种与考古学家或者洞穴探险家大致相似的求知欲,掏出裤兜里那封在拾粪过程中被反复“蹂躏”的皱巴巴的牛皮纸挂号信。当她抚平信封的皱褶,看到信封上面熟悉的笔迹时(许芳璞偶尔会打开丈夫的生前好友——彼德罗维奇十多年前寄来的那封信浏览一下),许芳璞又恍惚觉得,一定是女儿的魂灵在跟她说话。
  “秋叶,秋叶!刚才是你在跟妈妈说话么?”许芳璞小心翼翼地把女儿的骨灰罐搂在怀里(像是搂着一个熟睡的婴儿似的),动情地问道。
  然而,白色骨灰罐里并没有传出女儿秋叶的声音。
  “秋叶,妈妈的乖女儿、妈妈的贴心‘小棉袄’,你咋不回答妈妈问你的话啊?”许芳璞的声声呼唤声中,夹杂着如同鸟儿一般的哀鸣。“妈妈实在太想你了啊秋叶!你忍心把妈妈丢在这座破房子里不管了么?你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即便是天崩地裂,你都不会丢下妈妈不管的。我的乖女儿,你说句话啊!”
  然而,白色骨灰罐里,依然没有传出女儿秋叶的声音;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微弱声音都没有。
  灯光惨淡的屋子里,除了桌上那台承载着她儿时记忆的“三五”牌座钟发出的滴答声之外,再无其他声音与她进行情感方面的互动了。
  愣怔了一会儿之后,许芳璞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掉入了臆想的漩涡里——她与女儿的那些对话,皆因幻觉所致——于是她就在在臆想的漩涡里拼命挣扎。绝望中,一只无形而有力的大手将她托举起来,送到了岸边。
  屋外忽然刮起了一阵风,风从窗户的缝隙钻进灯光惨淡的屋子里。于是,悬吊在头顶上方那盏只有15瓦的灯泡便开始随风摇曳,而许芳璞的影子,也随着惨淡的灯光在墙面上晃动着。
  许芳璞于是就想:这无疑又是“臆想”这个怪物在她脑子里面作祟。她决意要战胜“臆想”这个怪物!可是,“臆想”这个怪物,她能战胜得了么?
  于是她又长叹了一口气,对着墙面上自己的影子喃喃自语:“唉,我是真的糊涂了!上述那些话,分明是你神经质的主观臆想,却非要认为是你女儿秋叶魂灵归来时的客观事实……这么看来,我许芳璞的确有点精神恍惚了。我甚至怀疑我自己,是否还有气力战胜‘臆想’这个怪物。”
  结束了喃喃自语,许芳璞依旧小心翼翼地将女儿的骨灰罐放在桌子上,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惊扰了女儿的梦。之后,她又情不自禁地啜泣起来。
  少顷,在昏暗的灯光下,许芳璞神情木然地撕开来自“二道河子”国营农场的疑似“二毛子”彼德罗维奇寄来的那封牛皮纸挂号信——在打开这封信之前,许芳璞还误以为是她已故丈夫的朋友,那个疑似“二毛子”的彼德洛维奇先生催她赶紧取回丈夫的骨灰呢。然而令她感到意外的是,牛皮纸信封内除了70元人民币和“期待春天”四个寓意深刻、力透纸背的汉字之外,却只字未提让她赶紧取回丈夫骨灰的事。许芳璞当时就想:这个人情味十足的“二毛子”,或许猜出了她目前所处的困境,所以才给她寄来了70元钱作为路上的盘缠。倘若她的判断果然如此,那么,“期待春天”的含义又是什么呢?
  经过近半小时的冥思苦想,许芳璞终于悟出了“期待春天”四个字的真实含义。结果大致如下:“冬天”尽管漫长,但是“春天”必定如期而至。届时“春暖花开”,恰逢其时,你再来“二道河子”国营农场找我,然后取回林彧的骨灰。耐心等待!
  许芳璞对“破译”的结果感到十分满意,但同时又在70元钱的问题上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困惑——如果她婉拒了他的善意之举,把钱再给寄回去,这无疑会驳了他的面子;但如果她安然接受了他的解囊相助(尽管他是林彧的好朋友),她的内心也一定会感到不安的。
  “我该咋办啊林彧?许芳璞感觉此刻林彧的魂灵,就在这间灯光惨淡的屋子里游荡——你能否托梦告诉我,我该如何妥善处理这个问题呢?”陷入两难之中的许芳璞,在惨淡的灯影里徘徊不定。直到桌上那台承载着她儿时记忆的“三五”牌座钟敲响了十二下,她才勉强想出了一个自认为说得过去的好主意(她显然是受到了彼德罗维奇先生的启发——仅仅四个字,便足以说明问题):顺其自然。
  70元钱的问题“解决”之后,许芳璞又开始琢磨如何给她已故丈夫的朋友写封回信——由于多种原因所致,十多年里,她一直都没有给她丈夫的朋友写封回信;也正是因为这样,一种难以排解的负疚之情,如同阴霾一样笼罩在她的心底里和日常生活中,无论怎样也都驱散不了。
  所以这次,她必须得给她丈夫的朋友写封回信了。
  思忖了片刻之后,许芳璞在她用来写思想改造汇报材料的稿纸上面——棋盘山公社的地、富、反、坏、右们,每隔半月,都要写一份思想改造汇报材料,交给所在大队的治保主任——郑重地写下了七个娟秀工整的字:静待春暖花开时……后面的省略号,或许是暗示着许芳璞更多的心理诉求。祈望她丈夫的朋友,那个疑似“二毛子”的彼德罗维奇先生,能够悟出其中之含义。
  其实,在提笔写信的那一刻,许芳璞的心绪,便莫名地烦乱起来,就像是平静的湖面陡然泛起了层层涟漪;而那层层涟漪,则是她心里的“风”所搅动的——她原本打算写一封至少三张以上稿纸的回信,大致介绍一下她这边的情况:包括她女儿的被害,以及她对未来生活产生的绝望情绪。可是转念又想,她凭啥要让那个疑似“二毛子”的她丈夫的朋友分担你的痛苦呢?这对人家很不公平!因此,她决定回复一封“接头暗号”的短信(彼德罗维奇先生寄来的信,更像是密电码)给未曾谋面的她丈夫的朋友“二毛子”先生。
  所谓的回信写完之后,许芳璞又在心里念了一遍那七个字,忍不住苦笑道:这哪里是在写信,分明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或者国民党的“敌特分子”们的“接头暗号”——但愿收到“接头暗号”的那个“敌特分子”(她本人就是一名右派分子。故而“二毛子”先生很有可能也是一名右派分子或者“敌特分子”),能够悟出包括省略号在内的“静待春暖花开时……”这七个字的深刻含义。
  次日上午,利用拾粪的机会,许芳璞“贼头贼脑”地去了趟公社邮政局(她真把自己当成传送“接头暗号”的“敌特分子”了),惴惴不安地买了张邮票——她在粘贴邮票的时候,心情紧张得不得了,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之后又慌里慌张地将信投进了邮筒里。
  接近中午时分,灰蒙蒙的天空忽然飘下了零星小雪——这是入冬后落下的第一场雪。之后,雪越下越大,很快就将村山峦、田野、村落,以及所有裸露着的物体都给遮盖住了;而且没过多久,整个棋盘山公社已是银装素裹了。
  趁着下午不出工,趁着街上行人寥寥,右派分子许芳璞拎着装着女儿骨灰的红色包裹出了家门,一跐一滑地奔向西沟。
  自打西沟出了命案,西沟就成了村民眼里的不祥之地;尤其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似乎就没人胆敢踏足西沟了。不过,对于双山大队那些极少数的与右派分子管其昌的儿子、共产党员丁贵发的女婿管亮具有相似属性的村民而言,这种说法显然过于危言耸听。因为他们胆大的程度,完全超出了90%以上胆小如鼠的双山大队村民的无限想象力——诸如管亮之流们,他们甚至可以三更半夜、大摇大摆地闯入西洼子坟茔;或拔起插在坟头上的灵幡,围着坟茔四周走上几圈,或者盘腿坐在某位逝者的坟前,淡定从容地吸上几支烟;没准他们还能枕着逝者的坟包打个盹呢(这一点,吴庆义是最有发言权的——他曾亲眼看见并领教了管亮的这一“英雄壮举”)。
  但是不管怎样,如今的西沟,的的确确被村民们看成是不祥之地。除此之外,更是有人背地里恶意制造虚妄言论,说是如果站在西沟东面的高处往西看,西沟就像是一条通往冥界的入口。于是“三人成虎”的传播效应,很快就在那些封建迷信思想根深蒂固的村民之间扩散开来。
  大约十几分钟后,许芳璞已从西沟南端的一处豁口——那处豁口并非人为或畜类所为,而是由经年累月的雨水冲刷所形成的——走入沟底。
  雪花依旧纷纷扬扬,恰似无以计数的嘻嘻闹闹的白色精灵,于嬉闹之间落在了地面上,然后它们便静止不动了;样子看上去感觉像是跳累了的舞者,忽然就进入了睡眠状态。
  之于天上飘落的洁白的雪花,在许芳璞看来,不仅可以喻为让人喜爱的“白色精灵”,更是可以喻为令人感到神秘和敬畏的“雪花幽灵”;而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比喻,则完全取决于它们降落的地点的不同。因此,落在西沟下面的雪,便不同于落在西沟上面的雪了。就如她现在这般:顶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走在没过脚踝的西沟下面的雪地上,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瘆人的声响。于是这个时候,她就觉得西沟下面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似的,所有的一切都处于静止的状态;唯有西沟半空徐徐落下的片片雪花在热情地舞蹈,但是很快,它们就会变成令人感到神秘和敬畏的“雪花幽灵”了。
  现在,右派分子许芳璞,便置身于“雪花幽灵”的未知“世界”里。这个“世界”很寂静,寂静得令人感到窒息;犹如一个患有眼疾、辨不清方向的路人,稀里糊涂地闯进了连接阴阳两界的神秘之地。当然,这个令人感到窒息的“世界”里,也包蕴着许多确定性和不确定性的“因素”;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因素”,跟双山大队绝大多数村民毫无关系,却跟极少数的“大胆之人”有关系。譬如管亮,譬如吴庆义,譬如……总之,所谓的“因素”,必是建立在“坦然”的基础之上,否则便谈不上是什么“大胆之人”了。
  然而迹象表明,本不该成为右派分子的“右派分子”许芳璞,她是完全能够“坦然”直面客观存在的这一“因素”的,而且能够将此“坦然”到极致!
  因此,当她拎着装着女儿骨灰的红色包裹,踩着“雪花幽灵”们松软的身体,来到女儿香消玉陨的地方;继而蹲在雪地上,小心翼翼地解开红色包裹,让白色骨灰罐尽可能地与翩然落下的“雪花幽灵”们亲密接触的那一瞬,她那颗受伤的心,似乎也跟着女儿的魂灵亲密接触了。
  于是暮然间,洁白如玉的雪地上,仿佛是盛开了一簇色泽鲜艳的红梅花(红色包袱皮与雪地形成的鲜明对比)。
  “秋叶,我的乖女儿,妈妈来跟你说体己话了。”许芳璞将女儿的骨灰罐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非常大。不知你感受到了没有;但是妈妈相信,你一定能够感受到的。秋叶,妈妈今天过来,是想跟你说件事情。”许芳璞安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接着说道,“今日上午,妈妈收到了你父亲的生前好友,那个被你称作‘二毛子’的叔叔寄来的一封信,那封信里只写了四个字:‘期待春天’。除此之外,‘二毛子’叔叔还在信封里夹带了70元钱。妈妈心里明白,信中所指的那个‘春天’,并不是大自然里的春天,而是政治上的‘春天’;至于那70元钱,我想一定是‘二毛子’叔叔给你妈妈用来当作路费用的(或许是你的‘二毛子’叔叔猜到了妈妈的窘境);但这钱,妈妈是不会收下的……妈妈只想告诉你,等到‘春天’到来之际,妈妈必会带着你的骨灰,乘坐火车去‘二道河子’国营农场,找你的‘二毛子’叔叔彼德罗维奇。没准他还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二毛子’呢……
  “秋叶,我的乖女儿,妈妈之所以要带着你的骨灰离开双山大队,那是因为这里是咱娘俩的伤心之地!唯有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知道么,秋叶?其实,‘二道河子’国营农场距离额尔古纳河右岸不是很远,大约十多里路的样子;那里有面积约百万公顷的原始森林……记得你小时候,最是喜欢看连环画了,可那时候咱们家里只有唯一的一本连环画;那本连环画,你几乎每天都会捧在手里翻看几遍——因为连环画里讲的是鄂温克驯鹿部落的故事。后来你就对妈妈说,你最喜欢驯鹿了!当然也包括林中的各种鸟儿们。现在妈妈告诉你,在那片广袤的森林里,就有你最喜欢的驯鹿和各种鸟儿;到时候,妈妈会真诚地恳求你的‘二毛子’叔叔,让他帮着你妈妈,将你爸爸的骨灰、以及你的骨灰,安葬在额尔古纳河右岸附近的一棵身姿挺拔、针叶茂密的松柏树下;而且之后的每一天清晨或者是黄昏,你和你爸爸的魂灵,都能看见驯鹿们在林中自由自在地奔跑,听见鸟儿们婉转动听的歌声——那是鸟儿们奉献给你们父女俩最美的一首安魂曲。
  “秋叶,妈妈的乖女儿,假如事情能够如我所愿,那该多好啊!”
  想必是话说得多了,许芳璞感觉口干舌燥,嗓子像是冒了烟似的,便随手抓了一把雪塞进嘴里。
  这一情形,恰好被大队治保主任虞子俊亲眼所见——那个时候,虞子俊刚在西沟南端的那处豁口驻足观望。尽管此时雪花依旧纷纷扬扬,但是虞子俊还是能够清楚地看见西沟下面的情况——同时,他也看到了许芳璞怀里抱着的她女儿的白色骨灰罐,以及身旁用来包裹骨灰罐的红色包袱布。虽说那块红色包袱布上面落了一层雪,但这似乎并不影响它本身的颜色;也正是由于雪的反衬,那块红色包袱布才会显得格外醒目。
  虞子俊心想,这个铁拐李,纯粹是在瞪着眼睛说瞎话——分明是许芳璞思念她命丧于此的女儿,才三番五次地来到西沟,与她女儿的魂灵进行母女之间跨越生死的情感交流。也正因为如此,才被双山生产队那个“正儿八经”的“五保户”、“腿残志不残”的孤寡老汉,那个整天拄着一根花椒棍四处闲逛的从头到脚都充满了“正义感”的“革命”的“幽灵”,那个阶级斗争觉悟略逊于曾经的双山大队副书记秦忆军的铁拐李抓了“把柄”;罔顾事实地胡咧咧,非要说右派分子许芳璞是去西沟给台湾发电报了——这难道不是铁拐李的信口雌黄又是什么?
  这么一想,虞子俊就觉得铁拐李这个闲得五脊六兽、拄着从不离手的花椒棍四处闲逛的光棍汉着实令人感到可气又可恨。尽管如此,谁又能拿这位“腿残志不残”,从头到脚都充满着“正义感”的“革命”的“幽灵”怎样呢?
  接着他又想到了刘建军,想到了刘建军曾对管亮说过的那些过于主观且带有偏见的话,心里就觉得很是不爽。倘若此时刘建军也像他一样,驻足于雪花纷飞的西沟南端的豁口处,目睹了眼前这一幕,他会毫不客气地对他说:“建军,这难道就是你所认为的幻觉或者是错觉么?尽管我们从不认为我们的认知竟是如此的肤浅,但在事实面前,我们却又不肯承认我们肤浅的认知,是很难穿透事物的表层看到内在的东西的。不仅如此,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又很难相信别人嘴里说出的符合客观事实的话;尤其是从那些说话不着四六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当然也包括那些接受革命群众监督改造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以及他们的子女嘴里说出来的话;尽管他们所说的话,每一句都是千真万确。
  “但是通常情况下,对于一条消息的来源,我们首先想到的是,这则消息究竟出自谁人之口;假如是出自公社党委书记唐兴业或者是大队书记梁增宽之口,那就不用说了,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可信、毋庸置疑的;但如果是出自上述‘五类分子’以及他们的子女之口,那就很值得我们去怀疑了——他们散布此类“消息”的动机,除了蛊惑人心,还会是什么呢?”
  虞子俊同时又想:如果他当真对刘建军说了以上这些话,刘建军会不会觉得他是在为管亮鸣不平呢?倘若真是这样,那么,他会心平气和地刘建军说:“我也目睹了管亮目睹的那个场景。虽说那个场景里的人物不是林秋叶,而是林秋叶的母亲——右派分子许芳璞(几天之后,虞子俊在许芳璞的思想改造汇报材料中,了解到了这一情况),但这并不能说明管亮那日追驴追到西沟所看到的那一幕,是他的认知出现了问题;即便是管亮的认知的确出现问题,那也是因为管亮追驴追得太紧,使其大脑缺氧,出现了所谓的幻觉或是错觉……反正不管怎样,刘建军对管亮的看法有些失之偏颇,没能从客观的角度看问题。这无疑是一种偏见。
  正要继续往下想,就见许芳璞慢慢站起身。此刻的她,差不多快要变成了一个雪人——满眼是泪地对着女儿香消玉殒的地方悲痛地说:“秋叶啊,我的乖女儿,我的贴心小棉袄,你心痛死妈妈了!我……我再也听不见你喊我一声妈妈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依旧不知疲倦地在西沟上空飘舞着。然而让我们值得思考的是,那些落在西沟上面的雪花,为何当之无愧地变成了人们所喜爱的“白色精灵”,而那些落到西下面的雪花,又为何“理所应当”地变成了令人感到神秘和敬畏的“雪花幽灵”呢?
  在这一刻里,虞子俊脑海里翻腾着这样的思绪:他似乎感受到了一个失去丈夫的妻子,一个失去女儿的母亲内心承受的巨大痛苦;也似乎感受到了那个紧紧搂着女儿骨灰罐嘤嘤啜泣的所谓的“右派分子”许芳璞,在她女儿香消玉殒的地方,在雪花纷飞的西沟下面,蓦然发现了一个梦幻般的画面:一只状似蝴蝶的“雪花幽灵”,扑棱着一双白色翅膀,翩然向北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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