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临轩放黜 十一、皇上疯了
凶残的吼声一声接着一声,本来就被吓得呆若木鸡的芸芸举子,更是吓得一个个抖衣而战,蜷作一团。他们不忍想象等待柳三变的会是什么,听着那暴怒的吼声,柳三变将会受到严厉的处罚,远非驱逐出皇城那么简单。
被吓得最厉害的还不是风暴中心的柳三变,因为他此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最害怕的是晏殊,他焦虑的是名声,在自己担任主考官的贡举唱名时,考生被杀了,史书上会怎么记下这一笔?自己的名字将永远与这件丑闻联在一起,什么神童、婉约派领袖、名相等赞美之词都会被抛到一边,与丑闻比起来一文不值。
一个中年大臣跪倒在轩廊阶下,他嘶声奏道:“陛下、太后,刚才柳三变那首鹤冲天分明是在讥刺皇上,表面上是说盛世清明,实则是讥刺国家不懂用人之道,此等狂生不可留,圣上应该明示天下永不录用,不能让天下文人效法!”
皇上勃然大怒道:“嗯,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儿发号施令啦?”
“臣不敢。”官员不卑不亢地回道。
“你不敢?朕和太后让柳三变走的,你敢把他拦下来,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把这儿当成开封府啦?你在开封府就是这样的草菅人命?柳三变的试卷朕已阅过,考试成绩没得说,凭什么你要让朕永不录用?他这届不行,还有下届,你想一棒子将他打死,你安得什么心?朕看你是胆大包天!”
这位大臣还真牛,竟敢当面顶撞皇上,他梗着脖子说:“臣在开封府依法办案,没有冤狱。臣也知道,似柳三变这等狂生,不把国家纲纪放在眼里,敢当着天下举子渲泻不满,不久前还在公开场合谤议祖宗旧事,扰乱视听,这等人留在世上就是祸害,今日不严加惩处,出了这皇宫大门,也难保不会横尸街头!”
皇上的牙咬得咯咯作响,“什么?横尸街头?你好大的胆,这么说你还要暗杀他?嗯嗯,朕就借你几个胆,柳三变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朕就灭你全家,杀你个子孙三代一个不留!朕今天就明示天下,不管什么原因,只要柳三变擦破点儿皮,少根汗毛,朕都要将责任归结到你身上,开封府的所有人员一个都饶不了!”
皇上又指着殿前指挥使吼道:“放开他!他的人身安全就责成在你这个指挥使的身上,哪怕他是磕了碰了,朕也要拿你示问。”皇上的话,等于又给柳三变加了一道保险。
晏殊等众位大臣谁见过这个呀,皇上从来是谦恭仁义,连御膳房都嘱咐到了不让滥杀生,看来今天是动了真气了。确实,皇上是个宽容大度的好皇上,但是面对皇权的挑战,多年的积郁终于借着这个机会爆发了。
皇上站起身,手扶在栏杆上,朝着柳三变大声说:“你,朕让你且去填词,尽从你花前月下浅酙低唱,赵家天下没人管得了你!”
高高在上的皇上俯视着满地跪伏的官员、考生和那个傲然而立的阶下之人,皇上的眼球布满了血丝,愤怒地大声吼着。
大臣虽然心里害怕,但是还没有被吓住,他有底气。他叫程琳,现在是给事中兼权知开封府,他是刘太后看重的臣子,曾参与修撰《真宗实录》,在实录里没少说太后好话。今天,他仗恃有刘太后撑腰,他要借今天这个舞台发难。
他刚才看到他的这几个弟兄还真卖力,把一场庄严的抡才大典,搅和得乱乱哄哄,把皇上气得晕头转向。
程琳见皇上动了真气,心想一不做二不休,还不如索性把矛盾公开化,就借这个机会让刘氏正式取代赵氏,就像大周代唐,让刘太后成为武则天第二,只有如此,才能免去以后的秋后算账。
你道他为什么敢这么想?他前不久向刘太后上了《武后临朝图》,这是他请名画师参照唐代壁画,画的一幅工笔画。画的是武则天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接受百官朝贺的场景,画面宏阔、色彩艳丽。武则天头戴皇冠,身披龙袍,俊俏的脸上充满睥睨天下的气势。
他献图时偷偷观察,发现刘太后怦然心动,知道捅到太后心坎里了。
今天他这一手玩得着实歹毒,若是挑动得刘太后动了肝火,皇上再一较真,当着天下士人的面前,刘太后兴许就敢废了皇上,那就连诏示天下这道手续都省了。
程琳心一横,说道:“陛下要臣死,臣不敢不死,陛下要做昏君,臣死不足惜。臣还是那个意思,在我开封府治下,不能保证柳三变的安全,倒不如就在这里明正典刑,也可昭示天下,任何人都不能蔑视皇权!”
“蔑视皇权的不是他柳三变,而是你!说什么你的开封府?开封府姓赵!你想借开封府什么,你也想取代赵氏?你把朕当成什么了,周恭帝?嘿嘿,太祖当年定下重文抑武国策,这么多年武人不闹事,倒是文人管不住手脚了。来人,先把他押下去,交大理寺,阎文应监审。”
皇上这句话刻骨捥心,直指要害,赵匡胤就是从后周七岁的小皇帝周恭帝手中夺来的大宋江山。皇上虽然忌惮太后,始终抱着隐忍姿态,今天也借着这个机会告诉天下,任何人想图谋不轨,都会落个祸灭九族的下场。
程琳拼死一搏,大叫道:“开封府姓赵是不假,若不姓赵,陛下哪儿能坐在这里?”
此话一出,四下里鸦雀无声,一句话揭开了大宋朝无人敢正视的疮疤。这句话要是放在太宗朝,不知会有多少人头落地。
寒风像刀锋一样地掠过,后脖颈都是凉嗖嗖的,宰执官员带头跪倒下去,跟着,所有人像割麦子一样,一茬一茬地跪倒在地。
“你在影射什么?”皇上狂吼道:“把他拖下去乱棍打死!”
方仲弓抢前几步跪倒在皇上面前,刚要张嘴。皇上吼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滚了下去!”几个卫士上前乱棍将方仲弓打了下去。
程琳跪在那里,虽然心里打鼓却硬撑着架子不倒,两眼直直地看着帘后的太后,就等着太后一发话,他就会立刻跳起来。他要亲自动手,摘去皇上头顶上的龙冕。
只要今天大功告成,自己就能成为像曹利用那样的权臣,不,要比曹利用更强,这老太婆撑不了几年了,说不得到那时我已一言九鼎。周恭帝?呵呵,我还真没准还周恭帝一个公道。
在程琳看来,时间怎么那么久呀,周围静得让他心里发颤,他又乞怜地偷眼看看那该死的挂帘,可怜巴巴地像一条狗。帘子静静地垂在那里,纹丝不动,他不明白帘后到底出了什么状况,为什么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平地起惊雷?
帘后,刘太后强打精神支撑着,就是一言不发。她的左手紧紧地抓住大腿上的衣服,右手握住左手,确切地说是牢牢按住左手。她倒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右手一松开,左手就止不住地颤抖,脑子里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这可是中风的前兆!
她伺候真宗好几年,可清楚那病的滋味和没尊严了。对于一向以貌美精明自诩的她,若是走到那一步,她宁愿去死。
手抖这个情况最近犯了多次了,就在昨天夜里,她被梦境里的情景吓醒了。她在锦被下用身体紧紧地压住这只手,不想让侍婢看到,眼前是歪歪斜斜站立着的真宗,她大声地叫着,“走开,你走开!老头子你别咒我呀,我可是照顾了你那么多年啊,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对你、对大宋朝问心无愧。”
其实,尽管她大声地喊着,却连一点儿声响也没发出,侍婢们就愣愣地坐在不远处,却没有一个人发现太后的异常状况。直到她把话说完,真宗的影像渐渐虚幻,最终消失到黑暗之中。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卧榻,侍婢们才听到她的呻吟声。
此刻,她见皇上将出言不逊的程琳一举拿下,心中不由得暗赞一声:干得好!这才是赵室江山的掌门人!有点老祖宗杀伐决断、皇权至上的味道。
她可容不得臣子挑战皇权,至此,她也彻底斩断了自己心中的邪念。
一场本应庄严肃穆的抡才大典就在这闹哄哄的氛围中落下了帷幕,在许多人的心头,包括当今皇上、欧阳修、王拱寿,都留下不同程度的伤痛,更为严重的是损害了朝廷的脸面和国体的尊严。
当然,谁的伤痛,谁受到的伤害,也赶不上被临轩放黜的柳三变。
夜晚,白天折腾一天心情郁郁、筋疲力尽的皇帝赵祯,依然是精神亢奋,睡意全无。他先后召幸了两个嫔妃,仍然无法平息心头的怒火。
无奈只得从床上爬起来,披衣来到庭院。正是春末时节,空气清新,凉爽宜人,月光如水,花影斑驳。他的身后只有大宦官阎文应一人跟随。
赵祯仰天长叹,心潮翻滚,“哎,我这皇上当的,什么主也做不了啊。”他的脸颊发热,心里刺痛,朕怎么对得起那位填词名家,又有何面目对天下人呢?
想到自己微服出宫,与柳三变诗酒歌怀、谈词论道的融洽,该是多么惬意的事呀。由于自己的软弱,甚或无能,一切都成泡影,再也不能挽回。
原本应该充满喜气洋洋的盛典,从开始就陷入开局不利、令人不快的局面,当然,这也是正常的,毕竟先要由皇上决定前三名的名位,特别是状元的诞生,自然需要耽搁点儿时间。
但是一旦前几名顺序定下后,一切就该顺风顺水地进行下去了,怎么会出现下面那么多的状况呢?
皇上忽然想到,要怪就该怪那个人,对,就是晏殊。这个人表面看稳重、正派,实则始终脚踩两只船,对我这个皇上还在观察。
又一想,好像也不应该全怪他,按祖制故事,主考官不得参与唱名,今天本来就不应由他来主持这场盛典,他的出席还是我和太后商量后特批的。
皇上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身后的阎文应看到皇上的肩膀颤抖了几下,急忙趋前两步问:“皇上您冷了吧,快天亮了,您还是回寝宫休息会儿吧,明天还有早朝呐。”
赵祯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他吩咐阎文应:“你天一亮就出去打听打听柳三变的情况,朕心里很不安,遭受这么突然的打击,千万别出什么意外。倘若你能见到他,你就告诉他沉下心来,容朕再想办法,看看有无挽救的可能。”
阎文应嗫嚅着,吞吞吐吐地回道:“皇上,奴才傍晚已经得知一些柳三变的消息。”
“那怎么不及时回奏朕?快说,他现在情况怎样。”皇上急切地问着,停下了脚步。
“这,这……。”
“吞吞吐吐的干什么呀。”皇上生气了。
“听说,听说他疯了!”
“啊——!”皇上大吃一惊,瞬间他的声音颤抖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阎文应胆怯地回道:“是,奴才听得确确真真。现在满城百姓都在说那个填词的柳七疯了,气迷心窍,有几条街上的人都看见他疯疯颠颠的样子。再往后人们都去看新进士夸官,就再也没看到他。听说好多人找他,到天黑也没人见到他行踪,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还有人说,看见有人跳了汴河了。”
皇上的心一下子沉到底,是我害了他呀,是我对不住他呀,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音律人才,又是多么正直博学的人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记起柳三变遭黜后激奋填的那首《鹤冲天》,他喃喃地吟诵着,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他嘟囔着:“柳爱卿呀,你怎么就这样地想不开?朕看你心胸挺豁达的呀。你怎么能,怎么可能就自寻短见了呢?你完全可以就按你词中所说的,‘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你照样可以活得比别人精彩。朕害你匪浅,但决不是要将你弃之不用,朕会想出补救的法子的。可你这一死,陷朕于不义啊!这这这这,朕想不通,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呢?”
阎文应偷眼看着痛心疾首的皇上,战战兢兢地说:“皇上,您千万要保重龙体啊。毕竟这还只是个传闻,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见过他或他的,”阎文应硬生生地将后面的两个字咽回到肚子里。
“那就去找,快去找!不管活的死的,我都要见到!”皇上吼道。
赵祯的心一下子沉到底,他的宏图伟业壮志也随之泡了汤。“啊!”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发出一声哀鸣,“朕对不住……,”一阵天眩地转袭来,身子猛地僵硬,向后倒去。
皇帝赵祯也疯了!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