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牛屋病人

　　陈村长脸孔上显着半肉感的微笑，这个微笑既有善意又有恶意，令人难测。
　　“陈村长，说来听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林均武压低了声音忍不住好奇地问。
　　陈村长仔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四下里没人，便用食指向林均武做个靠近手势。
　　陈村长伸长脖子，凑着林均武的耳朵悄悄说话，咕咕哝哝说了好一阵子，终于把自己的诡计，详细地讲述了一遍，并且自认为天衣无缝。
　　林均武一边认真地听着，一边微微地点头，完全明白对方的真实意图。
　　翌日，陈村长替林均武引路，他们来到一片竹林，在竹林前止住步子，陈村长伸出食指指着前面一个神秘的地方，接着对林均武使了个眼色，很快，转身走了。
　　林均武绕过一堵低矮的墙，穿过一片芭蕉树丛，踩着泥地，小心翼翼，一步步地往前走。
　　在那一排泥砖屋前面的空地上，堆放着几堆高高的稻草垛，竖着几根又细又高石桩子。
　　这里，刮起一团不祥的风，周围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牛屎和牛尿的混合臭味儿，突然间，从其中一间泥砖屋里传来了哞哞的叫声。
　　林均武点了点头，确定自己走对地方，跨步踏过草丛，把医药箱护在胸前，朝最右边那一间大牛屋直走去，来到门前，发现木门虚掩，即大胆了起来，推门而入。
　　屋里一片昏暗，看不清角落，仅得有一束阳光从屋顶的玻璃瓦透射进来，照亮了地上一处小小的地方。
　　地上一层遭到踩碎的稻草，稻草散发着牛屎、牛尿、跟发霉的混合味，还有人的有屎的味儿，这些臭味加在一起，臭气熏天，十分难闻。
　　四周的墙壁已经遭到磨损，泥砖粗糙不堪，其中一面墙由于雨水常年渗入的缘故，还长满了青苔，屋顶有条横木出现严重开裂，已经有了坍塌的征兆，角落里放着一只尿缸，尿缸旁有一堆稻草，稻草堆里躺着一个男人，那男人居然半天一动也不动，屋内简陋得很，没有任何家具，地上倒是有一只瓦钵。
　　突然间，那男人动了一下，翻了个身面向着墙壁，发出了几声低沉、痛苦的呻吟声。
　　林均武感觉正面对着一片漆黑孤独的环境，心里觉得到无比的压抑、难受，决定改变这个不利的局面。
　　林均武走到小窗前，打开了窗，并拉开了窗帘，这扇小小的木窗乃是屋子里唯一的一扇窗，阳光穿透窗框渗入屋内，那一群围着瓦钵的蟑螂，因为见不得光，连忙爬走躲进干稻草丛里，享受着属于自己的黑暗。
　　林均武转过身来一看，那角落里躺着一个身长个瘦、年近六旬的老人，再仔细地一看，老人披头散发，一身破烂的衣服，脏兮兮，遍体鳞伤，脸色苍白，面容枯槁，看上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比街上的老乞丐还要可怜。
　　“哎唷！太刺眼了，快把窗关上！”老人用手遮挡着眼睛道。
　　“打开窗户，保持空气流通，可以减少细菌滋生，有益于身心健康。”林均武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多管闲事！一块见不得光的脏布，你非要把它拿出去晒，只会丢人现眼！”老人低声叨咕道。
　　“吓？老人家，我不是多管闲事的闲人，我是一名赤脚医生。”林均武向前迈了一步说。
　　“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陈村长专程叫你过来探口风。”老人挪了挪脚说。
　　“老人家，你误会了，我是专程过来给你治病，没有其它的杂念。”林均武热情地道。
　　林均武再一次向前迈了一步，拍了拍医药箱，眼睛里闪着真诚的光芒。
　　“医生，我劝你不要猫哭老鼠，白白浪费力量，我这条老命不值钱，跟稻草一样，被牛踩在脚下，被人用火烧掉。”老人伤心地说。
　　“你错了，在医生的眼里，所有生命都是平等的，一样珍贵，不应该遭到他人蹂躏、鄙视。”林均武面目严肃地说。
　　“唉，你这哄人的鬼话，还是去跟鬼说吧。”老人用嘲弄的口吻回答道。
　　老人翻了一个身，接着像只甲虫般蜷缩着身体，看上去像是一头在冬眠中的熊。
　　“陈村长说你病入膏肓，快要奄奄一息了，我还信以为真，看来不是，但是，你真的有病，而且病得不轻，除了外伤，还有心病。”林均武不咸不淡地说。
　　“哈，我有病！？你才有病，咱们非亲非故，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关心一个等着咽气的废物。”老人突然之间坐了起来，愤慨地说。
　　林均武愕然地望着老人，已意识到祸从口出，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不过，他总算是看清楚老人的模样，老人面孔晒得黧黑，嘴唇苍白，眼神温和，眼窝深陷，双颊红肿，那个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其中右边镜框里有镜片有一道很长裂痕。
　　老人脚上一双黑色粗布的布鞋，身上穿着一件脏兮兮、严重褪色的灰色秋衣，衣服上沾满了泥巴和牛屎，胡子又长又稀疏，头发干枯凌乱，邋邋遢遢，给人一种萎靡不振的印象。
　　“喂，他们为什么动手打人？依我看，你不像是个坏人。”林均武敏感地问。
　　林均武看见老人耳朵后面，被划破了一道小口子，老人左边的脸颊上有很明显的肿胀瘀青。
　　“哎呀！反正我觉得很闷，不妨向你吐下苦水，也难怪你，你是个局外人，一无所知，我曾经是一个在文学界有一定地位，有影响力，受人尊敬的名牌大学教授，还被作家们称为文学泰斗，就因为过去我爷爷当过几年国民党军官，我被他们诬蔑发表不正当的言论，被他们归为走资本派，牛鬼蛇神，遭到多次无情批斗，因此，变得一文不值，过着蝼蚁般的生活。”老人以悲哀的语调说。
　　“唉，我对你的不幸遭遇深感同情，谁一旦成为被批斗的对象，肉体就会遭受到无情摧残，这个国家简直乱套了，所有人都像中了邪，身上总有那么一股疯狂劲儿，热衷于政治斗争。”林均武摇着头叹息说。
　　“没错，我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而且走得越远越好。”老人劝说。
　　“这里不是牢房，门口没有看守，你可以趁着夜色悄悄地溜出去，一走了之。”林均武悄声说。
　　“我尝试过，结果还没走出这个村子，就被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逮了回来，不但遭到了一顿毒打，而且还被连饿了三天，最后，他们向我发出严重的警告，若有下次，非打断我的腿不可。”老人战栗着说。
　　老人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撩起上衣下摆，露出多处不同程度的软组织损伤。
　　“或许我能帮上忙，替你把风，又或通风报信。”林均武热心地道。
　　“他们人多势众，你不值得冒这个险，不然你有我这样的下场，你知道我在那三天里是如何挨过来的吗！？饿得实在难受，把已经发霉的稻草啃下去，抓起牛屎往嘴里塞，呕吐了好几回。”老人哽塞着声音说。
　　“可恶，真是可恶，他们真是不折不扣的恶魔，根本不把你当人来看待，好歹你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这个国家文化界的脊梁！”林均武气不平地说。
　　“不管怎么样，我想对你说声谢谢，最起码在你的眼里我还算是人，照这样下去，我恐怕要死这里。”老人沮丧地说。
　　“不要灰心，你要像一条鱼，不停地向前游，不然就会死的，再说，天空迟早雨过天晴。”林均武用一种安慰的口气说。
　　“我恐怕等不到那天，我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逐渐地走向衰弱，肉体折磨也罢，精神摧残可怖，我挨批斗，人身遭到了的攻击，人格遭到了的侮辱，名誉遭到了蹂躏。”老人感伤地说。
　　林均武陷入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双眉紧蹙，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遇到了一个难以解决的难题，就像遇到了一个可怕的顽疾。
　　“依我看，这一场充满政治性的批斗，只不过是个幌子罢了，那一些居心不良的人，正利用此机会上位、陷害、打击对手，以达到以权谋私的目的，你只不过是一只可怜的替罪羊罢了。”林均武断语道。
　　“医生，你还是走吧，你救不了我，你看我这副肮脏不堪样子，出去外面只会丢人现眼。”老人摆了摆手说。
　　“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哪怕是一只蚂蚁，都有它活着的价值，你就算不为自己而活着，也要为他人而活着，日后还有大把的美好光景。”林均武劝慰道。
　　“你这个人嘛，心肠不坏，貌似有一种菩萨心肠。其实，死对于我来说，不见得可怕，两腿一伸，便算完事，一卷席子，草草埋掉。”老人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说。
　　“听着！这里有一些药，你应该用得着，这是治跌打损伤的药膏，这是治拉肚子的药丸，这是治头痛的药片，这是治眼痛的药水。”林均武用殷勤语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