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惊魂析案 六、皇天护佑
少年不怕,嘻笑着说:“开封府探子?刘爷您真抬举我。除非你们自己心虚,要说什么违禁之事。我来就是想偷偷混点好吃好喝的,外带着听听你们谈话,我最喜欢文人聚会了,人人说起话来都是一套一套的,比瓦子里说书的生动多了。”
“嗬,看不出,”欧阳修见他没有恶意,拉他一把,“那就别在那儿蹲着啦,你请上座。”
王拱寿问:“你叫什么?”
少年大大咧咧地来到桌边,顺手抄起一双筷子,说道:“我叫文如晦。”话刚出口,一个大丸子已经塞进嘴里。
“嘿,什么什么?文如晦?还挺文诌诌的。你这姓和名与你钻桌子的行事不般配呀,瞧你这偷偷摸摸的样儿,叫你小蚊子吧。”
少年硬强地咽下丸子,顺过气来回道:“爷们儿叫什么都行,先赏我点吃的吧,我都快馋死了。”
“随便吃,这桌上剩的足够撑死你了。”
王拱寿让他搬把凳子坐到桌边,说:“写文章晦涩,乃笔头子大忌。今天这个话题,将来要是有人写下来的话,也只能像这小子的名字,晦涩点儿好。”
这几个人边说边向外走,“行啦,让这小子慢慢吃吧,咱们走。”
就这一耽搁,走不成了,早有无赖举报到开封府。一群公人闯了进来。
班头大声吆喝着,“念你们都是读书人,别辱没了斯文,今儿就不给你们戴链子了,老老实实跟我们走!”
王拱寿不知轻重,依旧笑嘻嘻地凑了上去,“凭什么跟你们走?要走也行,那得戴上链子,最好是直接带到考场,也能让我发挥发挥想象力,当初的解试是不是就这个样子?”
一个差役嘿嘿笑道:“是得让你提高一下想象力了,要不进了考场连题目都看不懂。”手腕子一抖,一条锁链子已套在王拱寿脖子上,身手真是利索。
“哎,别呀!跟你们逗着玩儿的,哪儿能真戴,到了大街上碰上熟人咋办?”王拱寿急了,用手去摘,哪里摘得下来。
差人拉着索子,王拱寿被迫地低头猫腰,像是一头被人牵着的骆驼。差人吆喝着:“其他人跟在后面,哪个不知好歹,跟他一样。”
一行人鱼贯向门口走去,忽然一个尖尖的嗓音嚷道:“慢点,算上我一个!”
别人都躲得远远的,只有这个少年偏要跟着去,差官推开他:“一边去,你跟他们是一伙的吗?凑热闹也不看看是嘛事。”
文如晦死缠着,“是一伙的,你们进来时我不还在吃喝吗?”
“吃饭的?酒楼里吃饭又不犯法,让我们抓你,你好歹也得给我们个说法吧,没给饭钱?”
“那倒不是,我是看着好玩,尤其是和这帮人搅到一起,走到街上多露脸呀。求官爷给我戴上这个玩意儿,也不多我一个嘛,我也尝尝是什么滋味。”
差官笑道:“行呀,还有上赶着坐牢的,把他带上!”
“哗啷”,又一条锁链子套到少年的脖子上,兴奋得他咧嘴大笑,在一群蔫头耷拉脑的犯人里,真是蝎子尾巴——独(毒)一份。
消息传得很快,这支队伍立刻成了马行街上一景,队伍的前后左右都是看热闹的人,不知谁发现了其中奥妙,一女子尖声喊道:“哎呀快看!那不是柳七哥嘛,抓他干嘛?”
原本宽阔的街道立时拥堵不堪,叫喊声一波跟着一波,“快把柳七放喽,吃饱了撑的,你们就没正事干啦?”“快点跟着,咱们去开封府联名保他!”
也有兴灾乐祸的欢声喊叫:“快来看哟!柳七这回风光大发了,风光进开封府啦,一会儿一顿板子下来,再唱曲就不是唱曲了,变成狼嚎喽!”他的声音立刻被周边人的怒骂压了下去。跟着起哄的还有几个小子,其中就有那个姓钱的,没喊几句,就被一群妇女揪着噼里啪啦地扔到队伍脚下。
差役和兵丁们好说歹说,求着人群让出一条缝,不管押送的还是被押送的,一个个闹了个满头大汗,狼狈地进了开封府。
全都关进签押房里,马上录笔供,挨个搜身。只从梅圣俞随身携带的兜子里搜出十几张手指宽的纸条,有的上面胡乱写着六七个字,也不连贯,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写的这是什么?暗号?”书办问,又加重语气说:“造反用?”
梅圣俞听了一哆嗦,悻悻地说:“这是诗。”
“诗?就这个?三四个字、五六个字,要说是填词还说得过去。没收了,待以后再查。”
梅圣俞急了,“那是我的诗,那是灵感,你们必须还给我!”
审讯者也知道这个姓梅的小有诗名,没再往下问。
知府程琳吩咐先将他们押进牢里,他要进宫上奏章,听候旨意。他知道科举在皇上、太后心中的份量,还关乎着国家的脸面。这件事处理起来要慎重,最好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一是对事件当事人的处理越轻越好,不能严惩,二是越热闹越好。
他的目的很清楚,皇权、文人、百姓,哪个方面都不得罪,还要闹个尽人皆知,特别是自己,要在世人面前留下个公正、能干、开明的形象。
这几个自作自受的文人被安置到临时监押房里,恐惧、愤怒、茫然、懊悔……,每个人脸上各以一种表情为主。只有欧阳修一脸笑容,他对众人说:“将来免不了做个谏官,仕途上也少不了罢官坐牢,现在先体验体验也好。”
梅圣俞苦着脸说:“这有什么好体验的,又不是什么露脸的事,都是你的馊主意害死人。还有那个柳七,碰上他算我倒霉。”他将一腔怒气留给了柳三变。
石介不爱听了,“吃时候有你,喝时候有你,一次没拉空,上次矾楼聚会后,你逢人便说这是你这辈子吃得最好的一顿了。这才刚摊上点事,就怨天尤人,值当吗?再说了,这回这事也是我们硬拉柳兄来的,要埋怨也应该是他呀。”
没人再说话,柳三变却真心地佩服欧阳修的胸襟气度。
程琳兴冲冲赶去宫中奏禀。
他说,开封府接到举报,抓了一批读书人,都是今届考生,他们聚众滋事、臧否国是、扰乱视听,必须予以严惩,应该将他们除名,以儆效尤。
刘太后对皇上说:“谤议朝廷,不是个小罪名,关乎他们的前程。这个罪名若是成立,就该取消他们的考试资格了。吾看还是训诫几句放了吧,吾怕影响贡举,给社会造成更大的不良影响。”
程琳见这样处理显得太过轻描淡写了,又奏道:“至少一个叫柳三变的考生证据确凿,聚会时就数他说得多,议论太出格,而且这里面就数他名气大。不如杀一儆百,先革去功名,取消他的考生资格,开封府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抓他归案,然后再定个什么罪名,即使不打算严惩他,也要把他在相国寺广场上枷号三日,让老百姓晓得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
太后看看皇上说:“是呀,他的名气大,造成的影响也就越大,那就拿姓柳的一个人是问?”
皇上默然良久,忽然问:“只有柳三变一人谤议?他人呢,一起吃酒只有他一个人说话?你怎知是他说得最多?”
程琳禀道:“问了店家,说是柳结的账,按说谁结的账就是谁做东吧?又问了柳三变,他说,自己结账不假,但没人组织这场酒局,是街上巧遇,相约来吃酒。问他人,也都一个说法,说柳兄仗义,抢着去付。”
皇上说:“就凭这些,你就敢抓了那么多举子?他们有没有口供?要是有,白纸黑字容不得他们狡辩,你拿来他们的供词给朕瞧瞧。让他们当街出丑就已经过分了,如此轻蔑士人,开封府造成的影响更坏!”
太后附和皇上,“吾也有此疑问。”
程琳一看风向变了,赶紧解释说,虽说这件事没有目击证人,也没有留下文字东西,但是说柳三变妄议朝政的倒是有个人,举报者叫梅圣俞,他是一起饮酒的当事人之一,也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他全交代了,说酒会上,基本上是柳一个人滔滔不绝地大放厥词,他的话应该可信。
皇上哼了一声,“那就拿这个姓梅的开刀,就他的话最不可信,同案犯为减轻自身罪责,往往乱咬别人,只求自保。朕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类人,真正不可用的是这个人。”
太后点头说:“皇上明察,这样两面三刀的人,的确不堪重用。”
程琳虽然没有达到目的,但他也没生气,毕竟他摸清了太后和皇上的脉,已窥见到太后、皇上的不同态度。还有,他更不想与天下的文人为敌。
回到开封府,他吩咐人将一干人犯全都押上堂来。围观的百姓始终没有散去,这会儿更是将开封府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程琳心里高兴,这种事不怕热闹,人越多越好。
程琳露足了脸,借着这个机会假传圣意,当着开封百姓的面,将这干人好一顿训斥。这干人只有乖乖地听训,弄了个灰头土脸。
没有文字证据,又无证人,问明身份,当堂训诫,一个个具结画押,放了出去。
只有那个少年挨了十几杖,以故意扰乱社会秩序予以薄惩,他还很高兴。前几杖打在身上轻飘飘的,公人只是作作样子,他却歪着头调笑说:“原来脊杖就是这样呀,跟挠痒痒差不多,过去光听说当堂刺配挺吓人的,现在想来,刺配江州也就跟旅游一趟差不多吧?”
气得几个官差,剩下的几杖那是真打,一边打一边笑着叫骂:“让你去旅游,让你去旅游!一会儿让你爬着出去。”打得他爹妈乱叫,堂上堂下笑声不断。
参加这场酒会的人,后来都成了名扬四海的人物,但也别小瞧了这个插科打诨的少年。就是他,多年以后出家做了和尚,他在著作中用隐晦的手法记下了这场谈话,留下了关于斧声烛影这宗谜案的蛛丝马迹,是后世研究这宗谜案最重要的文字记载。后来虽有少量关于谜案的记述,都是在他的著作基础上发挥、修改的。
短短几天,惹上两件莫名官司,让本就前景不明的科考,罩上了厚重的云层。
而且,柳三变的名字就算是在朝廷、皇宫内院都挂上号了。谁想放松放松心情;想走走关系,联系感情的;想找借口攻击他人的;想用攻击或赞美他来表明自己立场态度的,往往都会叫上几个经过柳三变调教的歌女,让她们唱上几曲。
虽说都是他填的词度的曲,只是众说纷纭、各取所需、各为己用。一时间,柳三变和他的词成了他人手里的工具,他却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