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鱼龙混杂 三、戏耍无知
柳三变接着说:“十年后,就到了真宗朝了,国家重开贡举,钱易又进了考场,依旧是那么狂,结果省试得了第二名,他不服,在省院大吵大闹,说考官有眼无珠,逼着主考官将申诉状递交皇上。主考官将他训诫了一番,然后劝勉他,说他初榜能高中榜眼,也算是有狂的资本吧,那就再接再厉把殿试考好。”
嘬瘪脸更加得意,“怎么样?见过这么狂的人吗?”
柳三变不理睬他,只对着欧阳修、石介说:“到了殿试结束,定孙僅为状元,钱易只得了第三名。钱易更是七个不服八个不氛了,皇上斥责他,你哪儿那么多牢骚,朕看你拿这个第三名都不够格,你这个第三名连当年丁谓的第四名都比不上,甲乙丙丁,丁谓就是合当排在第四。你呢?百家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钱就应该排在孙前,再看看你,孙何为状元时,你落榜了,这届孙僅为状元,你第三。孙何、孙僅是亲哥俩,你两次排名都在孙后,以后的蒙学还怎么教,百家姓是不是应该从你这儿改成赵孙钱李?”
赵孙钱李?众人哄堂大笑,想不到皇上说话真够损的。
柳三变说:“也不一定就是皇上说的,开封市井之徒编排的呗。”
石介拉着柳三变坐了下来,小声说:“说不定也许他真是借题发挥,影射那件斧声烛影谜案?看刚才那小子,估计父子俩一个德行,这事钱易做得出来。”
欧阳修插话:“改天你还得给我好好说叨说叨,我对钱塘钱氏来了兴趣。”
石介挤进脑袋,“干嘛就你两个,你想吃独食?不行,算上我一个。钱易其人只当笑谈听,我更感兴趣的是钱氏影射的斧声烛影谜案。这些年来,议论这事的人很多,朝廷打压不可谓不严,可是过不多久又风声再起。总是一句半句的往耳朵里灌,都长茧子了,可惜呀,偏远之地听不到什么真东西,往往一听就是胡说八道。这次到东京,有幸认识了柳兄这个明白人了,我一定要弄清楚这宗谜案。柳兄久在京城,一定知道得多,而且可靠。”
欧阳修一笑说:“行行,算你一个,两件事一块儿聊。”
王拱寿插了进来,“干嘛算这个不算那个的,都来都来,还是咱们这些人,哪天再聚?”
柳三变面有难色,“议论前朝旧事,搞不好要犯忌呀,这可是在开封。”
欧阳修说:“刚才石兄提到的这件谜案,我还真想探讨一下,不过嘛,说这个还真得谨慎些才行。这么着,过几天找个清静地儿,还是咱这些人,一回生二回熟,老熟人了,说起话来可以少些顾忌,柳兄你看如何?”
柳三变仍在犹豫,“马上就该进科场了,那可是真刀真枪地比划,咱们放着书不去读,琢磨这个,是不是有点儿节外生枝呀?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吧,说那个,容易招惹是非。”
“咳,都过去好几十年了,皇上都换了俩个了,没事。这是国朝大事,将来修史时有大用。”欧阳修不以为然地说,他想得真远,真有魄力。
“到了这会儿,读什么也没用了,还不如换换脑子。”始终没说话的蔡襄说道。
“用还是有的,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瑶卿不想让柳三变担风险,笑着插言。
王拱寿改变方向,一锤定音,说:“不去别处,就数矾楼菜好,要聚就在矾楼。”
刘沆摇头说:“矾楼多贵呀,下次你请?”
“我可请不起,还是柳兄吧。”
“你也好意思?这次柳兄说他请,下次还吃柳兄?”
“能者多劳嘛,柳兄面子得多大呀。”
柳三变笑道:“行呀,什么时候想吃,我请。”
“痛快!过几天我来张罗。”
嘬瘪脸见他们目中无人地嘲笑钱氏,丝毫不顾忌他的存在,脸上终于挂不住了,开始反唇相讥,“你到底是什么人?噢,想起来了,瞧这几个女子眼巴巴看你的肉麻相,你就是那个浪子词人柳七吧?哼,浪得虚名,不是个正人君子,在这儿人模狗样的,有本事到考场上狂去。小爷看不上你,我乃钱塘钱氏后裔,贵胄出身,卮言日出怎么了?先父就是借题发挥了,怎么着吧,坏了前程也不在乎。不像你们,说话鬼鬼祟祟、旁敲侧击的,一群庸才。”
欧阳修眼珠一转,坏笑着说:“失敬失敬!刚才提到的钱易前辈,想必是你的先考?”
嘬瘪脸一愣,“先考?先考谁?”
众人呡嘴而乐,王拱寿看他真的不懂,冷笑说:“先考就是你那死去的爹。”
嘬瘪脸似乎也明白了,不理王拱寿,指着柳三变鼻子嚷道:“我不像你,我家祖上是做过国主的。你是亡国之臣的后代,你以为你的底子就正?呵呵,现如今你倒是跟上了潮流,歌功颂德,赞歌不离口。赞国家、赞街市、赞歌女,什么好听说什么,你倒不挑食呀,什么时候成了歌德派了?”
众人见柳三变脸色变得阴沉起来,齐说:“柳兄甭理他,这是个狂徒,满嘴胡话。”始终闷吃闷喝的梅圣俞终于抬起头来,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欧阳修一见柳三变一时语塞,上前说:“钱塘钱姓名气大,你不会是冒充钱氏后人,上汴京招摇撞骗来的吧,你真的姓钱?”
“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钱还能假?如假包换。”
王拱寿伸出两指一捅嘬瘪脸,“小子,这话实在,开封府正在查抄假钱、劣钱,说不定一会儿就来矾楼查查你这货呢。”
说得这小子直往楼梯口看,好像真的心虚似的。
欧阳修说:“我好像听你说,你叫什么逸来着,刚才柳兄说你爹叫钱易,你们名字中都有个易字。你们钱姓既然是豪门大姓,学生我孤陋寡闻,难道家族中不讲避长者讳?”
“啊,你管得着吗?我爹那是容易的易,我这是飘逸的逸,音同字不同。”
“我确实不知,避讳只避同一个字?你这学问果真天下无双。我只记得《春秋公羊传》讲: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司马迁著《史记》,为避其父司马谈之讳,所有与谈字同音的人名、地名都改了,这才叫避讳。”
“我爹给我起的名,他老人家都不在乎,学问不比你大?”
王拱寿咯咯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一样的狂,一样的混。”
欧阳修一指旁边那桌,侍者刚刚送上一屜热腾腾的吃食,“哎、哎,姓钱的,你看那屜白白的面食,那叫什么?那叫炊饼,知道原来叫什么吗?叫蒸饼。为什么改叫炊饼,是避当今圣上讳。那两个字不单不是一个字,连发音也不同。你说是你爹给你起的名,我看你钱家连开封的小贩都不如,小贩都知道吆喝炊饼。”
嘬嘴脸举手上前要打欧阳修,他看准了对方又瘦又矮好欺负。
刘沆早就不耐烦了,一个箭步跨到嘬嘴脸面前,怒道:“哪儿来的狗崽子,缺家少教的,满嘴喷粪,滚回你那桌去,信不信?爷把你个狗崽子从窗户扔出去。”
面对威猛黑壮的刘沆,嘬嘴脸不敢招惹,却指着欧阳修说:“今天仗着你人多,便宜了你,你、你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早晚让你晓得小爷的厉害。”
欧阳修说话尖刻,不留情面,这是他的长处,也是他的短板。到了庆历年间,钱明逸终于小人得志,编织了一个绯闻案,把个大文豪欧阳修整了个灰头土脸,谪贬滁州。
梁子就是这个时候结下的,后面还会细说这件绯闻案。
这边刚刚安静下来,忽听到角落一桌客人大喊大叫,扭头去看,见那一桌围坐着六、七个人,一个个衣冦不整,敞胸露怀,一看便知他们是汴京城里寻常可见的混混,划拳行令,大呼小叫,桌子上杯盘狼藉。
欧阳修等众人不禁心生厌恶。
酒楼饭店这种地方,从来都是强者为王,有钱的王八大三辈,在这里比谁酒量大,比谁嗓门高,比谁花钱冲。
店家强,偷工减料、漫天加价,骗你没商量,客人只能乖乖交钱走人。
客人强,能吃霸王餐,能让店家伺候得舒舒服服,还一钱不花。
一拨一拨的客人,互相间更喜欢炫富炫贵、寻衅滋事、借酒闹事、大打出手。
即便是同一伙客人,也各存机心,以酒遮面,偷奸使诈,相互占尽便宜。刚才还搂搂抱抱、称兄道弟,一转眼便叫骂得狗血淋头,互相把对方的祖宗三代问候个遍。
只见一个方面脸黑,左眼角有一条红红疤痕的三十岁上下的汉子站了起来,抬起一条腿,一脚踏在条凳上,张着一张鲇鱼嘴正说得兴起,满嘴唾沫星子乱飞,饭渣喷了一桌,眼见得这一桌子菜算是腌渍了,稍有点儿体面的人已是不能再下箸了。兀那汉子还在手拍胸脯信口开河,开口便是想当年……。
“哼,瞧他那样子,肚子里装不下二两大油的主儿。”梅圣俞不忿地说道。
欧阳修听那边一声高一声低地叫嚷,感到有趣,接茬说:“可不嘛,越是这种没有底气的人,嗓门越粗,到哪儿都得摆出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吓唬人。”
刚好那人一双牛眼扫向这边,欧阳修赶紧闭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