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鱼龙混杂 二、青盐就酒
这时候,客人渐渐多了起来,空着的桌子越来越少。几个公子哥模样的青少年吵吵嚷嚷进到大堂,虽然也都穿着绸缎的服装,只是都皱皱巴巴,也不合身,像是改过的。他们目中无人地挑了一张大桌子,隔着柳三变、欧阳修这桌不远。
其中一个嚷道:“瘪子,这回总该轮到你请客了吧,带银子了吗?别到临结账时又让我们垫付。”
长着一副嘬瘪脸的嘻笑道:“好说,你们吃什么吧?是吃酒还是宴席?”众人齐说吃酒吃酒,无酒不成席,酒席酒席嘛,怎么还分成两种了。
一个茶酒博士赶紧过来听候吩咐,嘬瘪脸说:“每人一坛劣酒。”博士不爱听了,小声说:“矾楼都是自酿的好酒,和街边脚店的酒不一样。”
“什么一样不一样的,喝到肚里都差不多,就点你们店里最便宜的。”博士喏喏着。
“怎么还不走?”
“您还没点菜哪?”
“点菜?点什么菜?有酒喝就行了,要不你就给这桌上盘青盐,桌子上倒是有盐缸,只是太细了,来盘颗粒大点的。”
“您就点盘盐?”
“怎么了,不行?这叫青盐就酒,越喝越有,小爷这种喝法是家传的。说清楚喽,那盘盐可是要免费的啊。”
“行呀,您是爷,您说行就行。”博士边走边小声嘟囔着,“也不怕齁着,待会儿没醉死,也得变成蝙蝠。”
同桌的几个人不干了,“没菜怎么喝酒?”
嘬瘪脸说:“我不是要了盘青盐吗。”
“那不行,哪有拿盐当下酒菜的,咱们改吃宴席行不行?”
“行呀,把他叫回来?”嘬瘪脸不急不恼,朝那个刚要下楼的茶酒博士招招手。
其中一个人有点嘀咕,跟旁边人说:“吃宴席肯定也有讲头,估计也好不到哪,先问问吧。”
嘬瘪脸仰头看着屋顶,说道:“我家规矩,客人如说吃酒,那就备上酒数斗,瓷盏一只,青盐数粒,没有菜。如说吃席,就俩菜,一荤一素,主食管饱,没有酒。”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还是吃酒吧,你们家可真是够抠的啊!”
又一人问:“这么干喝,没菜佐酒,总得叫两歌女陪陪吧?你看看人家那桌,”他朝着柳三变那桌努努嘴,“那俩女的,天仙似的,啧啧。”
“要叫你们叫,谁叫谁掏钱。再不行,就端着酒杯去那边遛遛,过个眼瘾?”
谁也拿他没办法,自己掏就自己掏吧,其中一人向墙边站着的一排歌女招招手。看见这边有人招呼,歌女有的装没看见,看见的也是你推我我推你,就是谁都不过去。她们心里明镜似的,也许忙活半天,唱曲钱都挣不着,再让他们占了便宜就更亏了。
欧阳修他们先是纳闷,“青盐就酒”是怎么个喝法,以往只听过饺子就酒越喝越有,见那桌人攒眉皱目地吃起酒来,便把眼光收回来,依旧无拘无束地畅谈。
嘬瘪脸却嘴里含着一颗盐粒子走了过来,看看桌上的菜肴,又看看这些人,嘴撇撇着,说道:“就你们这桌说得热闹,一个个都跟人儿似的,看样子你们都是今科举子,多多少少肚里还都有点货,我估摸着也许有三个两个的能金榜题名?”三个两个,就这样他还打个问号,真够气人的。
这话说得满桌人都不高兴,王拱寿起身走到他面前,个头几乎高出对方一头,俯视着他,“你谁呀,乌鸦嘴,保不准我们这桌就出个状元,还没准前三名都在这呢。”他一指欧阳修、柳三变,“这两个里就可能出个状元。”
这回对方的嘴撇得更不着边了,嘴角快和耳朵联上了,他看一眼柳三变,又盯着梅圣俞,“就这还状元?一大把年纪了,我应该叫大伯呀还是大叔呀,嗯,都考了几届了?盼着这届能上榜就是祖上烧高香了。这位嘛,”
他又转向欧阳修,“夸夸其谈,其貌不扬,说话嘛倒是有点机智,抖机灵对考试有帮助,登三甲也许不成问题,一甲么,有点儿难。”
说得众人脸上一阵红一阵青。
王拱寿纯粹要拿他耍笑:“得得,我们这桌不行了,小兄弟这张嘴上下颠倒,出的气都是臭的。劳烦你再看看那边几桌,那里有没有状元苗子?”
嘬瘪脸都懒得看上一眼,“就你们这桌人还顺点眼,那边?要是有一个半个的混上个同进士出身就不错了。”
王拱寿说:“行,口气还真大,这一屋子考生让你一勺烩了。放眼这偌大一个矾楼,这些天举子来过不下几百号,我就不信出不来个状元!”
嘬瘪脸冷冷说:“矾楼算什么,屁大点地儿,放眼天下,我不做状元,天下没人称得上这个名号。”
“嗯,说得轻松,这个酒楼里也没人说,看你有状元相。”王拱寿故意盯着他那张瘪脸说道。
“哼,那是我不考。”
“啊哈,吹了半天,原来不考呀,是不敢下场呀还是乡试没过呀?”
嘬瘪脸吹胡子瞪眼,“怎么着?不是我不考,是朝廷不给我这机会,说我不够年龄。我不下场,今科没状元,信不信?那空位子得留到下届,等我去坐。”
这一桌人不怕别人轻贱出身贫寒,怕的是轻视自己的才学,柳三变率先一声喊:“好呀,够狂!初生牛犊不怕虎,勇气可嘉!”
“你说什么?你以为小爷只有勇气,小爷这里胸藏锦绣,”他边说边抬手拍拍瘦弱的胸膛,“爷有底气,爷要是下了举场,不得第一人做,就是金榜题名了也不稀罕。”
“要不在下夸你勇气可嘉呢,敢问锦绣爷高姓大名?”柳三变笑嘻嘻地问道。
“小爷我姓钱名明逸,钱塘人是也。闲来无事到东京逛逛,本想见识见识衣冠人物,放眼一看不过耳耳,见到的无非是些酒囊饭袋,要不就是吃吃喝喝、吹吹拍拍的,满大街都是。嗯嗯,要讲风流人物,那就得数钱塘,人杰地灵,雄压四十州。”
柳三变似乎想到什么,问道:“是不是钱塘人里姓钱的说话都这么大口气?”
“你待怎讲?”
柳三变故作惶惑状说:“我要说的一个人也姓钱,怕和你是本家,冒犯了你。”
“你说你的,小爷这里没那么多忌讳。不过,你说着,我也别闲着。”边说边抄起柳三变的筷子,夹起一条子肉放进嘴里,又抄起桌上的酒杯。
柳三变笑道:“这样最好,不见外,你随便吃,我说我的。我说到的这个人乃钱塘钱易是也,要说他狂,我服。他的趣事是我从开封市井听来的,可不是我瞎编的啊。”
包括欧阳修在内,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名字,但是听柳三变都服了这个人的狂劲,兴趣一下子提了上来。
嘬瘪脸也住了嘴,认真去听。
柳三变说:“钱易参加了太宗朝孙何榜贡举,省试过了又进了殿试,殿试赋题是‘卮言日出赋’。皇上在上面一再强调要认真审题,理解题义,不要只追求敏捷。”
他看了看欧阳修等人,见他们听得认真,继续说:“没等皇上讲完赋题,这位钱易老兄已经起身交卷,快捷劲儿可真是天下第一了。气得皇上当即将他赶出考场,钱易自认倒霉也就算了,倒霉的是天下读书人,皇上一生气,此后十年没开贡举。”
欧阳修等人互相看看,直嘬牙花子,齐声惊呼,“十年?”“就因为快?那他是怎么写的?”
柳三变说:“也不全是因为快,那只是皇上惩罚他的借口,关键是文不对题。他按照卮言日出的字面意思,写了篇饮酒不节制引出杀身之祸,许多听闻此事的人,都认为文章是在影射国初最大谜案——斧声烛影。”
石介看着嘬瘪脸,操着一口山东话:“张冠李戴,狗戴嚼子——胡勒。这就是他们钱家学问?卮言日出语出《庄子》,跟饮酒一点儿也不沾边。”
欧阳修见柳三变不想细说,求他说:“柳兄,劳烦你再给我们说细点儿钱易的事,我怎么就不知道呢?”欧阳修这话有点儿狂,好像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也难怪,要是议论典籍,还真没有他没看过,没记住的。
他是个但凡觉得有用的知识、故事、书籍,一点儿都不肯放过的人,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是个真正做学问的。
柳三变无奈,说:“好吧,简单说一下。钱易那是不懂装懂,从字面上理解,才闹此笑话。当然,也许钱易当时就如人们猜疑的,故意要借题发挥,要真是那样,他够得上这个‘狂’字。”
嘬瘪脸高兴了,“就是狂嘛,我听他老人家亲口说过,他就是借题发挥,讥刺太祖日出诗,为钱氏抱屈。”
柳三变说:“也许吧,钱易狂放的背后真实目的就如你所说,是为吴越国主钱俶的死鸣冤叫屈。”
没人接这个话头,因为除了柳三变外,谁都不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