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情是远星

　　楔子
　　你是心里装满忧伤的花朵，在你睡着的时候，她们偷偷地绽放。
　　我曾无数次设想你的样子，是不是路灯昏黄的光线在黑夜里泻下一个又一个光晕，你渐次穿过去却永远望不到路的尽头到底通向何方？是不是萧瑟的秋风中梧桐树的叶子张牙舞爪，在你褐色的瞳仁里刻下斑驳的影子？你是否还会不动声色地踩着地上的尸体悉悉索索地走过去？我仿佛看到你的背影，那一肩模糊的瘦削，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要把整个世界的黑暗，全部吸进去。
　　那些冷漠孩子的眼睛，都是一汪蔚蓝色的大海，那里有这个世界所有风吹草动的倒影。
　　
　　第一章
　　时光好像遗忘了这座古老的村落，一如那角落里尚未拾捡等待风化的牛粪。直到斜阳义无反顾地砸进远山的怀抱，土坯墙上的狗尾草摇了摇身子，呢喃着亘古不变的晚安。
　　这个夏天的夜里没有一丝风，不知躲在哪个墙角的蛐蛐儿发出“嘘-嘘-嘘”的叫声，浩然靠在床上，身上结了一层油油的粘腻，呆呆地望着绿色纱窗外院落里同样沉默的杨树。
　　这是怎样一种宁静呢？
　　大片大片的黑暗贴着地面肆意蔓延，像树胶一样将世间万物牢牢捆住，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琥珀，蛐蛐儿拨动的琴弦甚至来不及震颤，就已化作这黑色胶质上的层层涟漪。
　　浩然很想把手伸进这琥珀中，摸一摸过去的生活，该是一种怎样的温度。
　　“吱---”，浩然房间的门裂开了一条缝。
　　“浩子，妈这有两个苹果，我给你装包里，图个吉利！”母亲手里把着两个布满褶皱的苹果，不等答复硬生生就往浩然行李包里塞，却发现拉链再也拉不上了。
　　“妈呀，你说你还是人民老师呢，还信这个！”浩然“噌”的一下跳下床，“不带了，多沉啊！”说话间就要把那俩苹果掏出来。
　　“你这倔孩子，听话！”
　　“得，带一个吧，这个我现在吃了得了。”浩然一口咬上去，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知多少个夜晚，也是这般昏黄的白炽灯下，母亲曾呆呆地看着浩然吃饭的样子露出幸福的微笑。
　　“妈嘱咐的，都记住了没？”
　　“记住了，妈。”
　　“浩子，算命的说啊，你这手相，就是种地的命。”母亲轻轻地拉着孩子的手，“不过呀，你这大身板，我看，种地也是一把好手！”
　　浩然一时无语，冲着母亲傻笑了一下。
　　“到大学以后，别贪同学们的便宜。我当初一个同学，就是偷了别人两块钱，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我们穷，但是我们穷的要有志气！”
　　“嗯。妈，我走后你自己多注意身体，放假我就回来。”
　　“不用管我，睡吧，明天早上我叫你。四个鸡蛋够了不？”
　　“俩就够了。”
　　房门又被浩然轻轻地关上，连同那一句“那哪够，跑一天才能到呢”。
　　浩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无法想像明天晚上母亲走进这间屋子，会有怎样的感伤。
　　想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事情，浩然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沉沉睡去。在梦里，他好像听见倾盆大雨砸在地面上“哗啦啦”的声响，峭壁上一株不知名的枝条，在晶莹的雨滴中，吐出了一粒嫩芽。
　　上苍导演着人世的悲喜，独自躲在幕后偷笑。
　　千里之外，同样是雨幕笼罩的大地，一个不知名的小区，七楼。
　　翌日，清晨。
　　冷蓝色的天空有几颗星子闪着寒芒，院子里的核桃树、柴草棚以及粮食囤依稀可见浅浅的轮廓，门口看家的老狗亲昵地扑到离人的胸口。
　　就那样轻轻拍了几下它的小脑袋，浩然带着手掌上残存的温暖踱出了家门。
　　“浩子，去了别惹事儿，好好学，别让妈惦记！”母亲不知是否该前进的脚步略微地顿了一下，眼角的晶莹却着急窜了出来。
　　浩然没有回头，大踏步的走出去。小径上湿漉漉的杂草沾湿了裤管儿，运动鞋上挂满一路泥泞，一如他一路泥泞的童年，不离不弃。
　　依旧是薄雾笼罩的清晨，浩然把行李包轻轻地放在村头的马路旁边，回头打量这个自己从未挥手告别过的村庄。迷离的薄雾带着秋雨后特有的泥泞，在浩然面前浅唱低吟，田地里偷偷拔节的玉米苗却是青翠的直扎人的眼睛。
　　恍惚中，浩然感觉自己的心里像是被这大片大片的坚挺刺的千疮百孔，下意识打了一个哆嗦，就听见“哒---哒---”的汽车马达声像是潮水一样，一浪叠一浪的漫过来，直到打湿了脚下的鞋子，漫过膝盖，最后钻进浩然的耳朵。
　　浩然转身看到班车两个黄黄的车灯在空气中晕开，道路两旁的杨树叶子鬼魅般的张牙舞爪，又飞快的消失在车身后边的黑暗中。
　　红色的庞然大物悄然停下，车门打开，一个挎着黑色腰包的大叔快步走下来，“咔”的一声打开车右侧的行李舱。
　　“小子，出去上大学的吧？”
　　“嗯，我到北京，叔。”
　　“嗯，现在没座儿了，一会我给你踅摸个马扎儿，凑活一会儿，到县城就有下车的了。”
　　“嗯，没事儿。”
　　车继续缓缓地行驶在这条唯一通向县城的马路。这条通往都市的大动脉，源源不断地将车上的农民工输送到那里，等到他们身上的氧气消耗殆尽，再顺着这条血管回到那个叫做家的地方恢复元气。
　　浩然呆呆地隔着玻璃望向家的方向，直到零星的几盏灯光，在视线中远远遁去，化成一片虚无。
　　二十分钟左右，车摇摇晃晃地来到县城，下了一拨人又陆陆续续地上了一波。浩然不知道车在县城又徘徊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只听到大叔一声声“北京滴，北京滴”的吆喝，最后终于忍不住在座位上沉沉睡去……
　　直到在一路颠簸中淡淡醒来，车载电视上播放着庸俗的二人转表演，浩然在不断起伏的笑声中侧脸凝望。车窗外再也看不到田地的模样，偶尔掠过的路标上写着“西四环”的字样，北京就这样不着痕迹地闯进了浩然的世界。
　　路上的汽车都义无反顾地向前奔波，或许它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拼命地向前，只是别的汽车都在往前赶，于是它们也就拼命地告诉自己，前面那货，你要超过他。
　　到站。
　　浩然拖着自己的行李包随着人群出站，神秘地端着画册嘀咕“住店吗”的大姐；一口京腔卖着煮玉米的小摊位；交错混沌的车辆和行人，花花都市也不过如此。
　　浩然扫了一眼身边此起彼伏的高楼大厦，轻轻地呼了一口气。他告诉自己，浩然，从现在开始，就要靠你自己啦！
　　穿过几条陌生的街道，浩然开始在一个个路牌中寻找三姨口中那个特2的公交车。一个穿着黄色皮夹克的青年近前，轻轻挽了一下袖口。
　　“哥们，要手机吗？”
　　“白给就要。”
　　“傻逼！”
　　浩然不想生事，于是继续傻逼呵呵地寻找那个特2，询问了一个拿着小旗指挥交通的大爷，浩然终于站在了特2的候站区。
　　像是一个搬家的蚂蚁，浩然终于坐在双层公交车上开始驶往下一站。在路过天安门的时候，浩然也是好奇地张望着，果然和画册上一样。只不过到处招摇的人群，像是小米粥上浮着的老鼠屎，一股发自内心地厌恶直戳浩然的肺管子。
　　浩然在北京站前的广场上静静地坐着，头上依旧是冷蓝色的天空，脚下却再也不是随意蔓延的杂草，眼前再也不是熟悉的萧瑟的灯火。
　　一种淡淡的孤独在身边旋转，它们在这高楼大厦突兀的影子里，在来往路人风尘仆仆的脚掌上，热热闹闹地人群，霓虹闪耀的都市，但热闹的只是他们，与我无关。
　　浩然呆呆地凝望广场上的夜光钟，那巨大的秒针每一次震颤都在浩然心里划下独有的痕迹。
　　那个圆润的轮廓里，均匀分布的格子像是一圈又一圈的旋转台阶，在那巨大的表盘上，有微笑着凝视自己的妈妈，以及同样微笑的、天堂里的爸爸。
　　越来越重的眼皮终于想起了谢幕，浩然于是不负众望的睡着了，像黏在广场上的一抹鼻涕。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表盘上已经显示十点二十。“这也能睡着，还有十分钟发车！”浩然在心里低低的咒骂了一句，瞬间弹射而起，扛着行李包就往站里冲去。
　　青春就像拿到了一包不合口味的烟，当你想努力抽完换另一包的时候，你却发现自己早已爱上了那种味道，就是一场自作自受。
　　安检，二楼候车室，检票，浩然感觉自己就是天空中四处乱窜的烟花，插队引起人群的咒骂声，却是再也顾不上了。
　　一口气冲刺到进站通道，看到身旁带着荧光的7号站台指示牌和下楼梯口右侧安静的火车，总算赶上了！浩然终于放下行李包，捏了捏酸麻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