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矾楼夜宴 六、俗世谈禅
和尚说:“和尚走街串巷游走四方,实也是普渡众生,何必拘泥于整日阿弥陀佛。和尚曾于数年前在杭州与柳七相遇,意兴相投,也是机缘巧合,爱上了柳词,每日必吟柳词,成了我必修功课。于中逐渐体会出柳七的为人、品味、志趣,谈吐间感觉这个人果然是性情中人,绝非表面给人的‘京城浪子’的形象,人所谓其词俗,正说明他真心待人不分贵贱的真率性情。说柳词俗,其实越是读得多,越觉得俗而不腻,总像是品茗,一股香气萦绕口中。不像一些人平时一脸的仁义道德,实则一肚子男盗女娼。莫怪和尚说话直来直去,像这位,”话锋一转,一指那旁坐着的中年随员。
那人不待和尚开口便接道:“像你这样的修行,一袭破袍整日出入这歌楼酒肆,还要装作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有道高僧的样子,就不怕扰了这佛门清静?”
和尚也不恼,笑道:“施主莫要语带机锋,禅语里哪句都带着机锋,和尚整日修习的就是这个。佛门之内人山人海,每日里善男信女往来不断,庙内外熙熙攘攘赶集一样,照你看那不是扰了佛家清静?佛家清静只在自己心中。不似你表面上清静无为,心地里却未必清静下来。看你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何必到这里来受罪?如若身不由己到了这种场合,即便放不开,也须逢场作戏,没必要摆出一副假道学的样子,扫了大家的兴。和尚这样说太罪过,多有得罪。”说得那个中年人脸上一青一白,只是看了一眼旁边的公子没有发作。
一旁的青年随员却接过话去:“和尚不要光说我们假道学,只怕大和尚嘴上是这样说,但置身在这脂粉丛中,心里想的怕是另回事。我倒听人说起这样一首诗,说出来和尚别见怪。”
和尚笑道:“施主且慢,其实你要说的什么,和尚已然猜到,你心里想的那首诗就是和尚我作的,我说完了,如不是,请你再说,可好?”和尚随即诵诗一首:
春叫猫儿猫叫春,听他越叫越精神。
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吟完,见青年随员点头,和尚也便向那个中年人打个稽首,又说:“我和尚由此便一直喜欢柳词,现已搜集背诵了几十首,也许有朝一日,化的缘够了,不去修庙,帮他出本词集也未可知,和尚真能完成这个夙愿,那才是天大功德。不要笑话,若论唱柳词,和尚敢说大话,不输与这满城歌女,汴京城里一些歌女所唱柳词,有些还是我和尚教会的。”
一旁的佳娘刚才始终专注着这热闹场面,这时才回过神来,突然惊喜地大叫:“原来是大和尚,这几年来找得你好苦。”
转头又对公子说:“这个和尚所言不虚。我与这大和尚倒有一面之缘,当年游春时就是这个大和尚,柳七郎写完词后,解说了两遍,和尚便按节拍演唱,音韵之准,抑扬顿挫,连柳郎都赞叹不已,夸这和尚颇精音律,只是出家当了和尚可惜,我就是跟他学唱了此词。”
说罢对和尚深施一礼,又问:“大师傅您刚才说了听人唱柳词,那就是我唱的,和尚看我唱得有些长进否?”
和尚这才想起确有此事,夸道:“的确大有长进,怪道在院中听唱,竟以为柳兄真个在屋内指点。”
公子又问:“既然和尚为柳七而来,那么这位道兄与你一起所为何来?”
和尚说:“这位道兄法号王喆,来自四川青城山,也颇精音律。”
“这可倒好,和尚逛歌厅,道士通音律,你们难道整日价就来往于花街柳巷,修习这个吗?”
道士王喆作色说:“此话不能这样说。向者真宗皇帝崇尚道教,大兴宫殿,迎天书,东祀西巡,未曾说道士无稽。我记得我师祖对我说过,真宗御屏风上就书写着四首《玉楼春》词,我师傅经常诵之,我只记得几句,一首是‘昭华夜醮连清曙,金殿霓旌笼瑞雾。……卜年无用考灵龟,从此乾坤齐历数。’二首道:‘凤楼郁郁呈嘉瑞,……几行鹓鹭望尧云,齐共南山呼万岁。’第三首一句记不得了。四首有句:‘归心怡悦酒肠宽,不泛千锺应不醉。’据说真宗皇帝始终后悔此词不知何人所作,只是听宫内人传唱,喜极,便御书在御屏上。很久以后,我才于街市上听到有人说:‘谁似填词柳七郎,玉楼春词写御屏。’连先帝真宗都爱不释手,贫道诵诵又有何妨。”
公子在听道士讲时,始终正襟危坐。听到此,侧望一眼中年随员,中年人不易察觉地微微点点头。
公子说:“即是这等喜爱词曲,你们能否填词度曲呢?”
这时一位歌女上前,拉住和尚衣袖摇着说:“真格的,花和尚可否给我填首词呢?”
和尚轻轻扯开袖子说:“这词嘛,我填出来怕人笑话,特别是怕柳七知道了笑我和尚,送你首诗吧。”
那个歌女高兴得直拍巴掌,和尚眼眉低垂,沉吟片刻,声音仿佛是在念经:
多谢尊前窈窕娘,好将幽梦恼襄王。
禅心已作粘泥絮,一任东风上下狂。
和尚吟罢,与道士对望一眼,打个稽首对众人说:“不打搅众位雅兴了,告辞。”
众歌女挽留道:“时辰还早,柳七郎还没来,奈何就走?”
和尚说:“没听说过徽之雪夜访戴逵事乎?乘兴而来,兴尽而去。何必再见柳七耶!”
有的歌女仍不想放和尚走:“我们不知什么访戴之事,和尚先别走,给我们讲一讲。”
和尚一指坐着的那几个人,说:“这几个人都非池中之物,你问他们好了。”又笑着对李玉说,“况且有你这‘可浪’一事,足够我佛笑半个月了。”
言罢,一僧一道飘然而去,来得突然走得随意。
公子目送和尚、道士出去,扭头对随员说:“此也是得道高僧,表面上酒肉财色一样不落,实则真佛,别看嘴上说笑,眼睛竟从未描一眼女子脖颈以下。”
那个中年随员暗暗惊诧公子观察之细。
公子又说:“怎的今晚如此热闹,竟都与这叫柳七的相关?”
黄算盘见和尚道士走了,松了一口气,赶忙上前几步插进嘴来:“公子说的是,今晚来的客格外多,我在外面打问了一下,多是冲着这姓柳的而来。开始我还以为爷您就是柳七爷呢,要不谁能有这样大的气度,不年不节,又非婚丧嫁娶,而且您这儿来的人又不多,哪里就要包下整栋楼呢?今日一见您这气度,肯定是个公侯贵胄,那柳七再有人缘,再有名气,无非是个填词作曲的文人骚客罢了,恐怕还不是个正经的文人,在这群歌女中混出了点儿人缘。这样的俗人,和您怎么相比!”
一旁站立的瑶卿听得不对味,趋前一步指着黄算盘说:“填词作曲的怎么了?柳七人还没到,你这酒楼里那银子还不是哗哗的往进淌,今晚这酒楼里有几个客人不是冲着柳七来的?看你这样子就是小人一个,长得尖嘴猴腮,说话尖酸刻薄,一脸的假笑。你莫要看人下菜碟,人前一面人后一面,当着公子面说奉承话。我敢断言,等会儿客人走了,不定你又糟蹋公子什么呢?”
这话出口像刀子一样,直剜掉老黄一层厚厚的脸皮,说得老黄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赶忙羞臊着脸退了下去。
瑶卿转向公子说:“我这里也有一首柳七郎写的词,而且是专为我写的,这里的人别看都是冲着柳七来的,有的还信誓旦旦地说与柳七交谊甚厚,其实她们又有几个真的见过柳七?更遑论交情了。”
此时酒席已经摆上,阎总管请公子移步,一张古色古香的大八仙桌,桌面上已摆放好杯盘碗盏,一色明晃晃的银餐具,洁净无比,八碟冷菜清爽精致,酒杯中飘出阵阵浓郁的酒香。
待公子在上首坐定,四个随员互相看了一眼,便两两打横相向而坐。
老黄绝不放过任何机会,见到客人坐好,赶紧趋前几步谀笑着说:“几位爷请慢用,这是我们矾楼特制佳酿,名叫‘汴京春’,不是夸口,是这京城里独一无二的好酒。”说着端起酒壶就要斟酒。
阎总管厌恶地挥手让他退下,叱道:“哪里用得到你来倄酒,多好的酒也得让你糟蹋了。”他招呼着瑶卿、虫虫、酥娘、佳娘等一干歌女侍候。
这十几个女子充当了斟茶倒酒的,如穿花蛱蝶一样在桌边你来我去,客人只是吃酒闲谈,声音平和,反倒是这群女子阵阵莺声燕语,笑语欢歌。
酒香脂香加上一盘又一盘端上来的热菜香气,公子心情舒朗,逐渐放开,朗声笑道:“酒还没喝上三巡,脑袋已经飘飘然了,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一旁的虫虫赶紧递上折叠着热毛巾的托盘,公子趁接过毛巾的功夫,趁势捏了一把虫虫的纤纤玉手,众人只作没见。
众人虽然装作没有看见,但是真正没有看到的是公子刹那间的心里反应。
公子触到虫虫的手,敏感的觉得虫虫玉手是那样的绵软、温润、纤细、精致,此时的他,心里并不是充满了情欲,也不是想要占有它。他惊叹于这双手的美妙,由衷地赞美上天对此女的垂青。
跟着,他的心里又莫名其妙地起了变化。他的思维一下子跃回到千年之前,忽然想到燕太子丹为笼络荆轲,让自己所爱的一个美人奉酒,只因荆轲不由自主地赞美这女人的双手,说了一句“美哉手也!”太子丹便将此女的双手砍下摆在玉盘上,送与荆轲作为礼物。
公子愤怒地想,这真是残暴不仁、暴殄天物,燕太子丹这种人就该杀,亡国亡得好,这样的人当了国君,黎民百姓还有好日子过吗?
当然这只是一刹那的反应,就连身边的几位随员都没发现公子情绪上的微妙变化。
酒会依然继续进行。
年青随员见公子放下筷子,用毛巾擦脸,便接着刚才的话题对公子说:“这个柳七我倒是见过几面,多少知道些底细。”
公子说:“那你先说说,然后再让她唱也不迟。”
年青随员说:“您还记得吧,我是天圣二年那届贡举中的进士,这个柳七当年与我同榜考试。”
公子点点头说:“柳七与你同考,你看此人才学如何?”
年青随员说:“这个柳七那年与我同届应试,只是此人学有所偏,故而名落孙山,考试前及发榜前我们曾有几次在一起吃酒论文盘桓几日。我看这个人文章诗赋都是好的,五经四书功底也极深厚,所欠缺的是经纶济世之学。另外据我观察,这个人性格过于刚直,说话简洁明了,不拐弯抹角,缺少变通,很容易伤人。当然这只是短暂交往得出的印象。此人最大一个长处便是精通音律,最擅按谱填词,每谈起诗词歌赋,便是滔滔不绝,听后颇有教益。我只约略记得他是福建人,名三变,因在家族中排行第七,人多呼之柳七。”
他让瑶卿将公子的酒杯斟满,接着说:“柳七长于填词,且特别爱填慢词,这在我大宋朝还是极少见的,而且那些慢词词牌多是他自己创制的。我还听说南方有个叫张先的,偶尔也写些慢词,因柳七长期在汴京一带活动,故此有人将二人相比,美称‘南张北柳’。柳三变饮酒时扬言,此生定要在填词这个领域有一大作为,青史百年留名。也没想到,他这几年竟闯出这么大的名声。但他经常出入歌楼酒馆,最爱给歌女即席填词,少不得也有从俗敷衍之作,这为他博得个青楼浪子的不佳名声。以至不管是秦楼楚馆、勾栏瓦子到处都能听到唱柳词,歌女都以能歌柳词为荣。”
说到这里,想到自己初到京城时,多次求柳七带自己去逛那花街柳巷的情景,便不再多说。
中年随员自来到这里很少主动说话,听到这里闷哼一声说:“这等无行浪子,即令明年再试,也决不可能过了礼部试这一关。”另外两个随员也跟着点头。
公子却是另外的态度,他越听越感兴趣,说道:“且不管他名声如何,也别想他明年是否应试,单就他这样大的名气,恐非是浪得虚名,我大宋朝会填词的也不在少数,却没听说有一个名气这么大的,却是难得。行了,柳七的事先放一放,先听听瑶卿姑娘唱一曲,再论其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