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感情与欲望的碰撞05
作品名称:岁月与情 作者:爱好者快乐 发布时间:2025-07-11 19:05:56 字数:4077
然而,西方世界那股裹挟着自由气息的生活浪潮,恰似大西洋上骤然掀起的风暴,卷着咸腥的海风与不羁的力量,一遍遍撞击着李明艳心中那座由三千年传统伦理筑成的堤坝。那些被"礼义廉耻"浇灌得根深蒂固的观念,在异国风情的持续冲刷下,竟开始像陈年土墙般出现细微的裂痕,渗进些微她从未触碰过的光。
那是在布鲁塞尔一条铺满鹅卵石的街道上,午后的阳光像融化的蜂蜜,黏稠地、懒洋洋地淌过哥特式建筑的尖顶,在咖啡馆的红白条纹遮阳伞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石缝里钻出的蒲公英绒毛在光柱里轻轻翻飞,远处传来马车铃铛清脆的叮当声。
她和同行的教育局同事推门而入时,浓郁的拿铁香气便裹挟着萨克斯风的慵懒旋律扑面而来,吧台后金发侍者的微笑像橱窗里刚出炉的焦糖布丁般甜腻,连眼角的细纹都泛着蜜糖色的光。正当她端起骨瓷咖啡杯,指尖触到杯壁恰到好处的温热时,邻桌一对年轻男女的举动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片刻后,他们相视而笑,男生伸手替女孩拂去嘴角的咖啡渍,手牵着手推门离去,门上的风铃叮当作响,留下满室咖啡香里尚未散尽的暧昧。
这一幕对李明艳而言,无异于在静谧的教堂里突然响起的惊雷,震得她耳鼓嗡嗡作响。她自幼被教导"发乎情,止乎礼",母亲用裹着蓝布帕子的手抚着她的头顶说:"姑娘家的心意要藏在帕子里,露出来就不值钱了。"爱情在她的认知里是需要用婚姻的红绸仔细封存的珍宝,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郑重承诺,是祠堂牌位前不能亵渎的誓言。
此刻脸颊腾起的热浪顺着脖颈蔓延,像被泼了滚烫的茶水,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羞耻、困惑与一丝莫名的悸动在血管里交织奔涌。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藏青色西装的衣角,那枚磨得光滑的有机玻璃纽扣硌着掌心,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自己作为雅江中学副校长的身份——每周一升旗仪式上整理红领巾的严肃,想起丈夫古今熨烫衬衫时认真的侧脸,想起儿子书包上"好好学习"的刺绣补丁。
她慌忙低下头,目光落在杯底残留的奶泡上,她的想象力在蔓延……让她不敢直视,耳边却仿佛还回荡着那对男女离去时清脆的笑声,脑海里反复盘旋着一个念头:这样的情感表达,究竟是对天性的释放,还是对传统的背叛?
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与阿姆斯特丹一位教育督导的座谈。那位戴着玳瑁眼镜的女士谈及情感关系时,指尖夹着的香烟袅袅升起的青烟,竟与她语气里的坦然同样随性。"那些都是生命本能的律动,就像郁金香会循着阳光生长,没必要用道德的铁丝网把它们圈起来。"对方吐出的烟圈在阳光下慢慢散开,形成模糊的虹彩,"我们这里的年轻人,更愿意相信情感是流动的溪水,而不是被堤坝拦截的池塘。你看那堤坝后的水,时间久了不就成了发臭的死水吗?"
李明艳握着钢笔的手指猛地收紧,笔帽上的金属夹在笔记本上划出一道歪斜的痕迹,像条挣扎的蛇。"可在我们的文化里,这是对婚姻的亵渎。"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尾音几乎要被喉咙里的哽咽吞没,"家庭是社会的基石,放任情感泛滥,就像任由洪水冲垮堤坝,最终会酿成灾难。"她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守好这个家"时,枯瘦指节的力度。
"亲爱的,法律才是堤坝。"对方优雅地弹了弹烟灰,银灰色的烟灰落在她米白色的丝绒裙摆上,她却毫不在意,"只要不淹没他人的领地,溪水为何不能自由流淌?你看那莱茵河,穿过十个国家,也没见哪个河段抱怨被污染了呀。"
回到驻地的联排别墅时,暮色已浸透了塞纳河的柔波,将两岸的梧桐叶染成深紫色。团员们围坐在壁炉旁,松木燃烧的噼啪声里,各种观点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般激起层层涟漪。李明艳蜷缩在单人沙发里,藏青色西装的肩线在暖黄的灯光下勾勒出拘谨的弧度,像被浆洗过的旗袍般笔挺却僵硬。那几颗有机玻璃纽扣泛着冷光,像她此刻试图维持的镇定,却掩不住袖口因手指紧握而泛起的褶皱——那是她今早特意熨烫过的,现在却像她的心情般一团糟。
"我倒觉得国外的观念更人性化。"坐在对面的年轻教师突然提高了声调,他刚结婚三年,眼镜片反射着炉火的光,语气里的笃定像刚出鞘的手术刀,"凭什么要用一张纸捆绑一辈子的情感?就像手机套餐,签了二十年合约,中途发现更好的套餐还不能换,这不是霸王条款吗?"
这句话像一颗火星落在了李明艳紧绷的神经上,瞬间燃起窜天的火苗。她感觉血液猛地冲上头顶,耳膜嗡嗡作响,又在下一秒沉到脚底,指尖的冰凉顺着脊椎蔓延到后颈。脸上掠过的惊惶如同被惊扰的鹿群,瞳孔微微放大,但她很快垂下眼睑,将所有情绪都藏进睫毛的阴影里——那是她当了十五年教师练出的本领,再大的波澜也要装作平静。只有肩膀那难以抑制的轻颤,像漏风的窗棂,泄露出内心的狂风暴雨。她想起自己结婚时,母亲把一本《女诫》塞进她的陪嫁箱,红色封面上的金字在烛光下闪着威严的光。
夜深人静时,那些被强行压制的念头却像热带雨林的藤蔓般疯长,缠得她喘不过气。她想起和丈夫古今的婚姻,像一口用了二十年的砂锅,内壁结着厚厚的茶垢,熬出的汤只剩下温吞的平淡。恋爱时他在图书馆为她占座的身影,穿着白衬衫靠在书架旁,阳光透过他的发梢;新婚夜红烛下闪烁的承诺,他说"以后家里的碗我来洗";女儿谷丽出生那天,他在产房外哭得像个孩子——这些都在柴米油盐的浸泡中褪成了旧照片的颜色,边缘卷了角,画面也模糊了。此刻在异国的月光里,透过雕花木窗棂洒在地毯上的光斑,她竟第一次清晰地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
理智与情感在她体内展开了拉锯战。左手是"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古训,是祠堂里列祖列宗的牌位,是女儿作文里"我的好妈妈"的字迹;右手却牵着布鲁塞尔街头那对情侣的自由背影,是他们吻里的阳光味道,是那种不管旁人目光的坦荡。脑海里回响着母亲"女人要守本分"的教诲,像老旧的收音机在反复播放;耳边却飘着阿姆斯特丹督导那句"快乐是天赋人权",像爵士乐的萨克斯风在轻轻吹。那件藏青色西装,既是她抵御诱惑的铠甲,纽扣却又像镣铐般硌得她生疼,尤其是第三颗,总在她抬手时压着心口。她像困在玻璃罩里的飞蛾,看得见外面的灯火,却冲不破那层透明的道德屏障,每次扑上去,都只撞得自己头晕目眩。
回国后的雅江中学,木棉树的影子在教案本上缓缓移动,像老式座钟的指针,课间操的广播依旧准时响起,《运动员进行曲》的旋律和二十年前她当学生时一模一样。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办公桌上的绿萝每周二浇一次水,教案要提前三天备出来,周三下午的教研组会议雷打不动。可李明艳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些欧洲见闻像被按下慢放键的电影,总在批改作业的间隙、在操场巡视的瞬间、在深夜备课的台灯下,清晰地浮现出来。布鲁塞尔咖啡馆的咖啡香,塞纳河畔的晚风,甚至那对情侣吻里的甜味,都成了挥之不去的背景音。
那天课间,办公室的绿萝在空调风里轻轻摇晃,叶片上的水珠滚落,像谁落下的眼泪。几位女教师围坐在茶几旁,瓷杯里的菊花茶冒着热气,氤氲了她们的眉眼。赵老师突然把声音压得像耳语,手里的瓜子壳停在半空:"听说了吗?刘梅......就是教高二语文的那个,好像......跟她老公分居了。"
"刘梅"两个字像枚图钉,猝不及防地钉在李明艳的心上,疼得她呼吸一滞。她握着红笔的手猛地一抖,笔尖在作业本上洇出个殷红的墨点,像滴落在白纸上的血。那是她在滇州师范学院的同窗啊,那个总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连衣裙、在社团活动里念诗时会脸红到耳根的姑娘。记得有次春游,看到男生给女生递水,刘梅都要背过身去,偷偷拽着李明艳的衣角说"太不害臊了",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她们宿舍的墙上,还贴着刘梅抄的《关雎》,字迹娟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两句被描了又描。
"真的假的?她看着多文静啊,上次家长会还跟我们分享怎么给孩子做营养餐呢。"孙老师的眼镜滑到了鼻尖上,她慌忙用手指推了推,语气里的惊讶像气泡一样不断冒出来。
赵老师嗑着瓜子,眉飞色舞地描述着听来的细节:"听说对方是个开画廊的,比她小五岁呢,上周有人看见他们在滨江路的西餐厅吃饭,还手拉手散步......"那些话语像带着钩子,把李明艳的记忆搅得支离破碎,她眼前一会儿是刘梅当年脸红的模样,一会儿是布鲁塞尔街头那对情侣的背影,两个影子重叠又分开,让她头晕目眩。
"刘梅是上海姑娘,见识本来就比咱们广。"戴黑框眼镜的王老师推了推眼镜,语气里带着几分通透,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现在的年轻人......不,现在的人都想得开了,谁还愿意在不开心的婚姻里耗着?"
"可再开放也不能......"年轻的张老师话没说完,却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空气里多了几分微妙的评判意味,像一层薄薄的冰,覆盖在滚烫的议论上。
当所有目光转向李明艳时,她感觉喉咙发紧,像被塞进了一团棉花。作为副校长,她的话总是带着分量的,往常这种时候,她会说"背后议论同事不好",或者"要注意影响"。但这次,沉默片刻后,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刻意维持的平静:"上学时她确实是个乖乖女,总把《女儿经》里的句子抄在笔记本上,'夫有恶疾,妻不可弃'那页都快翻烂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教案封面的纹路,那是学校统一发的牛皮纸封面,被她摸得光滑发亮,"但感情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实在不该说三道四。"
话虽如此,心底的堤坝却在悄然崩塌。刘梅的故事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尘封的心事,那些被她强行锁起来的念头,此刻都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布鲁塞尔街头的吻、塞纳河畔的争论、年轻教师的宣言,此刻都化作潮水,汹涌地冲击着她的防线,那些细微的裂痕已经连成片,浑浊的水开始漫过堤岸,浸湿了她一直坚守的土地。她看见自己站在十字路口,一边是熟悉的康庄大道,铺着"相夫教子""安分守己"的石板,路上有丈夫温和的笑脸,有儿子成长的足迹,有旁人羡慕的目光;一边是开满野花的未知小径,风吹过带着自由的气息,却也看不清前方是否有陷阱。而脚边的落叶,正被两种方向的风吹得左右摇摆,像她此刻的心。
夕阳透过办公室的窗户,在她的藏青色西装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另一个沉默的自己。那几颗有机玻璃纽扣在余晖里闪着光,像落在棋盘上的棋子,黑白分明,却又模糊不清。而她,正站在人生最艰难的棋局中央,四周都是迷雾,手里的棋子悬在半空,不知该落向何方。身后是千年的传统,身前是未知的诱惑,每一步都重若千钧,仿佛踏错了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