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渔光绝唱,火线剧社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6-28 08:50:01 字数:5626
窑洞的窗棂被北风拍打得吱呀作响,杜敬往火塘里添了块木炭,火星子噼啪溅起,照亮他布满皱纹的脸。
杜敬是冀中《黎明报》的编辑。
我抱着搪瓷缸子,看他从樟木箱底摸出个油纸包,泛黄的纸边沾着褐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迹。
“这是《别了,皖南》的残稿。”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纸片上模糊的字迹,“1940年的云岭,漫山遍野都是这样潮湿的墨痕。”火光照在他的眼镜片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任光总说,作曲就像种地,得把灵感埋进泥土里,等春雨一浇,自然就破土而出了。”
1940年夏末的云岭,蝉鸣在竹林里织成密网。任光背着小提琴从重庆辗转而来时,军装口袋里还装着半块新加坡带回的椰子糖。叶挺军长拍着他的肩膀大笑:“我们的乐坛圣手来了,以后战士们的歌声也要打胜仗!”那天傍晚,徐韧正蹲在叶子河边洗绷带,听见对岸传来陌生的琴声,《彩云追月》的旋律混着流水声,惊飞了芦苇丛中的白鹭。
“他们第一次见面,徐韧把肥皂掉进了河里。”杜敬突然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盛满回忆,“任光挽起裤腿就下河去捞,军裤全湿透了还举着肥皂喊姑娘别慌。后来才知道,徐韧是故意松手的——她早就在报纸上读过任光写的抗战歌曲,想瞧瞧真人是不是和名字一样发光。”
文化组的煤油灯下,渐渐多了两个挨得很近的身影。任光教徐韧识五线谱,徐韧帮任光改歌词里的方言俚语。有回暴雨冲垮了晒谷场,他们顶着蓑衣去抢救战士们的被褥,回来时浑身湿透,却在屋檐下合着雨声即兴创作。任光的小提琴弓在琴弦上滑动,徐韧打着节拍唱:“山洪冲不垮铁的营盘,雨水浇不灭胸中的火焰……”这成了后来鼓舞无数战士的《风雨战歌》。
婚礼是在军部的晒场上办的。炊事班杀了只老母鸡,战士们凑出攒了半年的红糖。任光的小提琴擦得锃亮,徐韧把缴获的红绸系在辫子上。当《渔光曲》的旋律响起,在场的人都红了眼眶——云岭的月光洒在新缝的“N4A”臂章上,海浪的声音仿佛真的从皖南的群山间涌来。“听说那天叶挺军长喝了三大碗米酒,”杜敬往火塘里添柴,“他举着碗说,等胜利了,要在南京的大剧院里,听任光和徐韧办专场音乐会。”
1941年1月4日的夜晚,比任何时候都要漆黑。任光把多余的乐谱塞进灶膛烧掉,却用行军毯把小提琴裹了三层。徐韧揣着丈夫新写的《东进曲》手稿,跟着队伍摸黑进山。山道上结着薄冰,她滑倒时,任光扑过去用后背垫在她身下,自己的手肘擦出长长的血痕。“小战士们后来回忆,任光总在队伍停下时拉琴。”杜敬的声音突然哽咽,“《渔光曲》的调子混着寒风,像母亲在哼摇篮曲,让好多新兵忘了害怕。”
第三天的伏击来得猝不及防。机枪声撕破晨雾时,任光本能地把徐韧按进土坑。子弹打在旁边的岩石上,碎石飞溅。“有个叫阿毛的小鬼想扑过来挡枪,”杜敬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任光一把将他推开,喊着‘去保护电台’。那孩子后来抱着发报机滚下悬崖,保住了重要情报,自己却……”他说不下去了,只是盯着跳动的火苗。
石井坑的枪声像密集的鼓点。任光靠着土墙打盹时,一颗流弹穿透了他的胸膛。徐韧扑过去时,看见丈夫怀里的小提琴盒沾满鲜血,琴弦还在微微震颤。“她找不到急救包,就用牙齿撕开自己的裙摆。”杜敬摘下眼镜擦拭,“血渗进泥土的速度太快了,快得连叶挺军长赶来都来不及。”
军长跪在泥地里,解开任光的外衣时,手指都在发抖。“任光同志,你怎么样?”他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任光缓缓睁开眼,认出叶挺后,嘴角竟扯出一丝笑:“军长……《东进曲》还没写完……”他的头歪向一边,手里还攥着半截琴弦。徐韧的哭喊混着枪炮声,震碎了那个血色黄昏。
后来的事,杜敬说得断断续续。徐韧被抓进集中营后,在墙上刻满《渔光曲》的歌词。敌人用烙铁烫她的手,她就用鲜血接着写。
1942年6月19日,七个姑娘被押往赤石镇刑场。徐韧领头唱起《国际歌》,唱到“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时,刽子手的枪响了。“听说她倒下前,还在哼《渔光曲》的调子。”杜敬突然起身,从墙上取下自己的口琴,“我学过这首曲子,吹给你听听吧。”
悠扬的旋律在窑洞里响起,带着海风的咸涩,也带着山火的炽热。杜敬闭着眼,苍老的手指在琴键上滑动,仿佛回到了云岭的月光下,回到了任光和徐韧并肩作曲的时光。一曲终了,他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现在的年轻人,或许不知道任光是谁,也没听过《别了,皖南》,但他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记得这些用生命谱曲的人。”
火塘里的木炭渐渐熄灭,杜敬小心翼翼地把残稿放回油纸包:“下次你路过皖南,替我去云岭看看吧。听说那里的竹子又长高了,风一吹,沙沙的声音就像有人在拉小提琴。”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消散在呼啸的北风里,只留下口琴的余韵,在寂静的窑洞里久久回荡。
杜敬从木盒里取出一枚锈迹斑斑的铜哨,那是冀中文工团时期的老物件,边缘早已被岁月磨得发亮,上面还留着几道细微的咬痕。窑洞内,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摇曳,随着穿堂风明明灭灭。他凝视着跳动的火苗,沉默良久,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才缓缓开口:“1942年5月11日那天,滹沱河的水腥气混着硝烟,把整个冀中平原泡得发苦。”
“冈村宁次搞的‘拉网扫荡’像张铁幕,”他用枯瘦的树枝在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线条,“北边从滹沱河,南边到沧石路,东西两条线一合,方圆几十里的人全成了网中鱼。我们七分区文工团当时正在深泽演出,梆子戏《血泪仇》刚唱到‘老天爷睁睁眼’,北边的枪响就把锣鼓声给劈碎了。”杜敬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戏台上的大花脸还在甩着水袖,台下的百姓已经乱作一团。张洪那会儿刚把髯口扯下来,戏服都没换就拉着我跑。那孩子嗓子好,唱黑头能震得房梁落灰,可那天他喘气声比破风箱还响。”
我们跟着人流跑,东边枪响往西躲,西边枪响又往东窜,等反应过来,四周全是鬼子的膏药旗。飞机在头顶嗡嗡叫,机枪子弹打在地上,溅起的土块能把人牙都崩掉。”杜敬的声音渐渐低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铜哨,“包围圈越缩越小,野地里全是人。有抱着孩子的妇女,孩子被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有拄拐杖的老头,跌跌撞撞地被人流推着走;还有穿着破军装的伤员,伤口的血浸透了绷带,染红了大半个身子。张洪扯着我衣角说:‘杜哥,他们要是挑人,头一个抓咱们这种年轻的。’我们俩咬咬牙,趁着鬼子马队扬尘的当口,猫着腰钻进交通沟。子弹擦着头顶飞,我感觉头皮都被烫出了焦味,张洪的戏服袖子也被打了个窟窿。”
“跑进杜家庄时,日头正毒。”杜敬往火塘里添了块硬木,火星子腾起老高,照亮了他脸上的痛苦神情,“街上静得瘆人,只有个瞎眼老太太摸着门框哭,嘴里不停地念叨:‘我的乖孙啊,我的乖孙啊……’打听才知道,她孙子被鬼子刺刀挑了。我想起县文建会的老熟人,就带着张洪摸过去。那宅子的朱漆门还亮堂堂的,可老主任见了我们,眼神像看陌生人。他支吾两句就往后院躲,我盯着他消失的背影,突然明白——过去他请我们喝井水,是图个抗日的名声;现在鬼子来了,他怕沾了‘通共’的腥。张洪气得直跺脚,要不是我拦着,他差点砸了那扇朱漆门。”
夜色渐渐漫进窑洞,杜敬的讲述也慢了下来,语气里满是悲凉:“在周家庄,张洪掀开他家锅,高粱面饼子还带着余温。正吃着,他姐姐哭着冲进来,脸上全是泪痕,头发乱得像草窝。她拽着张洪的胳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老爷子被鬼子当活靶子练枪了。张洪的手直抖,饼渣簌簌往下掉。他姐姐非要他留下办后事,我知道留不住人,可又不敢停下。‘拉网扫荡’是来回梳篦的,今天不渡滹沱河,明天就成了瓮中鳖。我劝张洪:‘兄弟,老爷子在天有灵,也不想你把命搭在这儿。’可张洪看着姐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后还是松开了我的手。”
杜敬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后的眼睛通红,声音哽咽:“分别时,张洪把随身的铜烟盒塞给我,说等胜利了要我还他。那烟盒我揣了一辈子,可惜再没还回去的机会。”他突然起身,从箱底摸出个锈迹斑斑的物件,月光下,我看清是半截断成两截的铜烟盒。“过滹沱河那晚,河水冰得骨头缝发疼。”他把烟盒贴在心口,声音发颤,“河北岸的火堆连成线,像一条吐着红信子的毒蛇,骑兵马蹄声像催命鼓。我躲在柳树下数着巡逻间隔,每一秒都长得像一年。瞅准空当扎进水里,河水灌进嘴里,又苦又涩。子弹打在河面,溅起的水花混着血水。上岸时,我冻得浑身发紫,牙齿不停地打战。
“就在这时,我撞见个老贫农。他头戴破草帽,身上的棉袄补丁摞补丁,却二话不说把我拽进交通沟,用自己的破棉袄给我擦脸,”杜敬的眼中泛起泪光,“他说:‘孩子,咱们庄稼人骨头硬,鬼子啃不动!’他带着我在小交通沟里摸黑走,还把自己仅有的一块红薯分给我。那红薯又冷又硬,可我吃得比什么都香甜。”
杜敬望向窑洞外的星空,语气渐渐平静:“后来我在《冀中导报》写稿子,总想着把这些故事印成铅字。张洪要是还在,说不定能把这段编成戏,让后人知道,当年有群人是怎么在枪林弹雨里,用命护住冀中的灯火。”他轻轻合上烟盒,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盒,“这半截烟盒,就当是给老伙计留的衣冠冢吧。每到清明,我都会对着它念叨念叨,说说如今的好日子。”
杜敬颤巍巍地从樟木箱底层抽出一个油纸包,泛黄的纸页间滑落出一张边角卷曲的照片。画面里,七个身着粗布军装的女同志倚着土坯墙,每个人的手背都缠着渗血的布条,怀中抱着鼓囊囊的小铺盖卷。最左侧的女子微微弓着腰,隆起的腹部在宽松的军装下显出柔和的弧度——那是怀着七个月身孕的陈立中。
“这张照片是在转移途中抢拍的。”杜敬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当时通讯员举着缴获的相机手直抖,生怕快门声引来鬼子。”他往火塘里添了块带树脂的木柴,噼啪作响的火星溅起,映得他眼角的皱纹忽明忽暗,“1943年的秋天,冀中平原的高粱被战火燎成焦炭,鬼子的‘剔抉扫荡’比秋风还狠。”
那天清晨,陈立中是被急促的马蹄声惊醒的。她扶着腰从草堆上坐起,看见剧社社长蹲在门口往鞋底抹泥巴——这是防止脚步声惊扰敌人的土办法。“嫂子,上头命令你转移到路西医院。”社长别好腰间的手榴弹,声音压得极低,“剧社得留着嗓子给战士们鼓劲,你得留着身子给革命添丁。”
山路比想象中更凶险。陈立中踩着结满霜花的葛藤,双手死死攥着身旁女同志的背包带。走在最前头的小战士突然举手示意,众人立即伏在酸枣棵子丛中。数十只马蜂嗡鸣着掠过头顶,陈立中感觉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扎进掌心,低头一看,三根带倒刺的蒺藜已深深嵌进皮肉。
“别出声。”身旁的文秀姑娘把嘴唇咬得发白,她怀里的铺盖卷突然动了动,传出微弱的呜咽。陈立中这才惊觉,她们拼死护住的不是物资,而是六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文秀扯开衣襟,露出布满淤青的乳房,干瘪的乳头塞进孩子嘴里时,小家伙本能地吮吸了两下,又失望地啼哭起来。
暮色降临时,队伍终于抵达山脚下的荒村。残垣断壁间,唯有土炕上残留着乡亲们来不及带走的谷草。陈立中瘫坐在地,看着女同志们七手八脚铺开草垫。月光透过破窗洒进来,照见她们手背上蜿蜒的血痕,和铺盖卷边缘渗出的点点暗红。
“打开吧。”文秀轻轻解开包袱皮,襁褓里的小脸皱巴巴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其他几个妈妈也同时掀开布卷,六双小胳膊在空中挥舞,像六株渴望阳光的嫩苗。陈立中突然想起三天前,剧社在炮楼附近演出《兄妹开荒》,台下战士们嚼着炒面鼓掌,子弹却在戏台后方的槐树上打出蜂窝状的孔洞。
夜半时分,陈立中感觉腹部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她死死咬住被角,冷汗浸透了身下的谷草。“打摆子”的高烧还未退尽,此刻却像有无数钢针在骨髓里游走。同屋的妈妈们惊醒过来,有人想去找医生,却被她一把拉住:“别去……30里外的山路,天一亮鬼子就会搜山。”
十五岁的小战士石头被唤来时,手里还攥着给伤员洗绷带的木槌。他盯着满地的血水,嘴唇抖得说不出话。“别怕,按我说的做。”文秀撕开自己的内衬,在煤油灯下教他用开水烫剪刀。陈立中望着窗外高悬的冷月,恍惚间听见剧社排练时的梆子声,和张洪唱黑头时震耳欲聋的“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婴儿微弱的啼哭戛然而止。石头捧着小小的身体站在床边,军装上沾着暗红的血迹:“陈姐,他……他没气了。”陈立中伸手去摸孩子冰凉的小脸,却摸到石头滚烫的泪水滴在手腕。那天清晨,小战士独自抱着襁褓走向后山,归来时裤脚沾满露水,怀里多了一把野菊花。
八天后转移时,众人扒开谷草,赫然发现那块直径两尺的血饼已与谷草凝成硬块。陈立中默默将其掩埋,转身时撞见文秀正在给孩子喂奶。小家伙饿得直啃母亲的皮肤,文秀却笑着哄道:“乖,等打赢了鬼子,娘给你蒸白面馍馍。”
新宿营地的夜晚,郭筠带着剧社的慰问品赶到时,陈立中正在教石头认字。二斤白面、一斤牛肉在桌上摊开,仿佛点亮了整个屋子。“包饺子!”不知谁喊了一声,女同志们立刻忙活起来。没有擀面杖,就用树枝代替;没有菜板,门板也能将就。陈立中揉面时,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滴在面团上——这次不是血,而是泪水。
饺子下锅的咕嘟声中,石头突然指着沸腾的铁锅:“像不像咱们埋的连环雷?”惹得众人哄堂大笑。当第一碗饺子端到陈立中面前时,她却把碗推向最小的婴儿。“吃吧,”文秀把饺子掰碎,混着米汤喂进孩子嘴里,“这是咱剧社的‘胜利宴’。”
杜敬说到此处,从箱底摸出个褪色的布包,里面裹着半块硬如石头的玉米饼。“这是当年陈立中省下的口粮。”他的声音发颤,“她说留着,等和平了,要给孩子们讲讲,他们的先辈是怎么在战火里守住希望的。”
窑洞外,寒风依旧呼啸。杜敬望着照片里陈立中坚毅的眼神,仿佛看见多年后银幕上那些栩栩如生的老太太形象——《野火春风斗古城》里的杨母,《冲破黎明前的黑暗》中的李大娘,每个角色都带着冀西谷草的气息,带着火线剧社永不熄灭的精神火种。
“你知道吗?”杜敬突然轻笑出声,眼角闪着泪光,“陈立中总说,咱们剧社的舞台不在戏台,而在战士们流血的地方。那些被泪水浸湿的剧本,那些混着硝烟的唱腔,还有那些在战火中诞生又消逝的小生命,都是最动人的抗战史诗。”
火塘里的木柴渐渐燃尽,杜敬将照片小心收好。在摇曳的光影中,我仿佛看见八十多年前的冀西山林里,那群怀抱希望的战士们正踩着泥泞前行,他们的歌声穿透岁月,至今仍在这片土地上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