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一节：农家子弟追梦启程

　　1971年的春天，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然而初春的风吹在脸上，依然冰冷刺骨，让人打着寒战。故事就从一群农家子弟开始。煤矿的投产，引来了全国各地怀揣梦想的人们到这里讨生活。其中一部分人，从秦都市的寿县及周边四个县的小城走来。
　　关中地区地貌多元，而我们的主人公，正是从各自所在的公社和大队众多应征者中脱颖而出的幸运儿。微风吹起地上的黄沙，迷得人睁不开眼。这景象将我们的视角一下子拉回到那个特殊的岁月——文革时期。大标语满大街飘荡，街道散落着各色宣传单，大字报贴满了道路两旁建筑的墙体。《大海航行靠舵手》的红歌，从高音喇叭里传出，响彻整个天空。
　　县革委会门口，挤满了来自各个公社、应征去同城煤矿当工人的一群年轻人。他们满怀期待，向往着外面的世界，畅想着如何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
　　寿县青年蓝光，在拉粪的途中，遇到了同村负责同城招工的乡党刘正清。刘正清喊道：“小光，你在干啥？同城招工你去不去？”蓝光回答：“刘叔，你等下，我给我妈说一声，一会儿到大队部报名。”
　　此时，年轻的蓝光心里盘算着：家里兄弟四个，在农村吃饭也是困难，出去讨生活也许是一条出路。作为家中男丁，正值血气方刚的蓝光，觉得自己已经能为家庭分担些压力。蓝光兄弟四人：大哥蓝天、二哥蓝地、小弟蓝忠尚小。父亲蓝秉德因家庭成份是小地主，外加有点文化，在村里当会计，属于权力中心的边缘人物，母亲钱晓燕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大哥蓝天体弱多病，二哥蓝地是家里的重要劳力，小弟蓝忠年幼。蓝光思前想后，想了良久：怎么能给家里分担些压力？如何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想通之后，他毅然决然地到大队部报了名，耐心等待着审查通过的消息。
　　与此同时，在礼县的泾河公社，一个三面环山、位于半山腰的小山村里，有个青年叫韩启方。韩家也是兄弟众多，兄弟三人，不同的是少了弟弟，多了两个妹妹。父亲韩远功是村里的代理教师，教十来个孩子识字读书。母亲韩赵氏是个农村妇女，中等身材，脸上透着些营养不良的痕迹，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过着靠天吃饭的日子。父亲韩远功除了教书，也和母亲一起干点农活，养活韩家三兄弟：老大韩启方、老二韩启正（在乡镇上初中）、老三韩启仁（上小学）。两个妹妹跟着父亲在村里读书。家里同样举步维艰，父母的收入很难养活三个半大小子。父母整日愁容满面，不知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后来，国家开始落实老干部政策平反。村里的老张头落实政策后，早早回了西安城，留下了老婆刘香和儿子在农村过苦日子。老婆刘香整日在家作妖，生怕老张头在西安城丢下他们娘俩，不是打电话到单位，就是写信哭诉他们在村里的日子没法过了。后来实在没办法，组织上考虑到张老头曾经为革命做出过贡献，决定给家里一个招工名额，接家属进城。很快，刘香母子进了城。老婆刘香到老张头所在单位物资局的后勤处干了临时工。儿子张谋儿（注：原文为“张某儿”，此处根据语境补充一个名字“谋儿”，取“谋划”之意，也可用其他名字）整天游手好闲，在西安和礼县四处流窜，几次礼县公安局的工作人员打电话到张老头单位核实信息。虽是进城了，可儿子快成二流子了。老张头和老婆刘香此时也犯了愁，四处托关系好不容易要到一个同城煤矿的招工指标，想让儿子张谋儿当工人。
　　起初张谋儿欢天喜地，觉得马上要当工人了，能像父亲张老头一样受人尊敬，整天在伙伴跟前显摆。回村时，他再显摆。村里的外姓乡党开玩笑地说：“谋儿，你知道你要去啥地方当工人？看把你能的。”张谋儿问：“啥地方？”同村外姓李姓乡党继续说：“同城！你不知道？你个傻子，咱这里有一句话：‘掏炭没死就能埋。’”张谋儿此时如遭雷劈，一个激灵，气愤地一溜烟跑回家。见到老娘刘香就哭诉：“我爸弄的啥事么！让我下窑掏煤，要老张家断子绝孙么？我不去了，谁爱去谁去！”
　　刘香实在没办法，找到张老头说了此事。老张头也犯了愁：不去会得罪一批人，咋办呀！还是刘香脑子活，她说：“咱村里韩老师家，三个光葫芦（指男孩），两口子也整天犯愁。都是乡里乡亲的，说不定能缓解我们的困局。”张老头说：“还是老婆脑子转得快，我明天就到韩老师家把事一说，都是一个村的。”夫妻俩商量好以后，满意地进入梦乡。
　　次日天蒙蒙亮，韩远功和往常一样，来到村里饲养圈旁的小学校。这里有二十来个娃在这里求学。学校原本是座不知何年建的小庙，解放后改成了村小学。张老头在曾经的小庙门前等着，看着陆陆续续来这里的孩子们在简陋校舍求学。他站在那里，内心盘算着自己的心事。看着韩远功敲起小庙门前柏树上拴着的半个犁铧，清脆的“铛铛铛”声，响彻整个山谷。正在赶路的孩子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小庙门前。和往常一样，韩远功开始点名：“韩晓栓、韩启仁、李小华……”挨个点名，二十五个娃娃全部到齐。他和孩子们走进那破旧的房子，点起昏暗的油灯，拖着长长的嗓音领读《春天来了》：“春姑娘踏着小碎步，向着人间走来了。燕子跟在春姑娘的后面，走到哪里，哪里的小草、小树都发了绿芽，河里的鱼儿欢快地游着……”
　　看着一张张稚嫩的脸庞，韩远功有着自己的理想。没法子，自己成分不好。乡亲们为了照顾他们一家（爷爷辈曾在解放前救过全村的命，村里人一直念着祖上的恩情），在这个动荡的时期也没为难他们家，安排他在村里教书。这个动荡的年月，国内外政治环境十分复杂，也影响了整个三秦大地。天灾人祸外加物资匮乏，城里的人们也是集体供给，没有多余生活资料，自然农村的日子更不好过，缺衣少食。这个年月，能好好活着就是好事。即便如此，韩远功也没有放松对子女的教育。老大韩启方因成份问题，早早从中学毕业后回家务农，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老二韩启正还在公社读初中，三儿子韩启仁跟着自己读书。就是这样的环境，老韩家依然坚持着耕读世家的传统，重视礼教，三个孩子的性格与村里的孩子截然不同。
　　韩远功领读完，看着孩子们读书，自己陷入了沉思：如何为自己的三个儿子谋划他们的将来？现有的生活环境，让这个教书先生早早弓起了背，没了曾经的意气风发。远处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朝小学校这边走来。风风火火的张老头，一早去了老韩家，问明韩远功的去处，就直奔小学校跑来。
　　外面的响动声，把韩远功从沉思中拉回现实。抬头一看，原来是同村的张老头。他微笑着打招呼：“张老哥，你咋有闲工夫来这里呀？”张老头神秘地说：“兄弟，外面说。”韩远功随着张老头走到小学校后面的山坡，张老头说明了来意，韩远功没有急着表态，说：“张哥，我回去问问娃们的意思，晚上给老哥回话。”看着悻悻离去的张老头，韩远功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心事。
　　傍晚回到家中，正好三个孩子都在。母亲韩赵氏做着晚饭。韩远功把一家六口叫到一起，把张谋儿不愿去同城招工的事给大家说了一下，也把当下自己家的处境和村里有限的发展空间分析了一番。沉默良久的老大韩启方说：“爸，你看谁去？我作为老大，不能和兄弟们抢啊！”韩远功说：“方，正和仁还小，他们哪能受得下那苦？都在上学阶段。目前家里只有你回家务农了。大丈夫活于天地间，不能困守乡土，要建功立业。家里的粮也不够吃，眼下能出去招工就是条出路，在外面也好活，总比困死在家里强。”韩赵氏泪眼婆娑地说：“娃他爸，听说同城是掏煤的活，危险得很，让人操心呀！”年轻的韩启方铁骨铮铮地说：“爸妈，不说了，我去！到外面说不定就是一条活路。凡事都有两面性，我出去了就能帮家里分担些压力。就是一走，家里的活你们就难了呀！”此时韩远功说：“方，不怕！我和你母亲还行，不会拖你后腿。弟弟们也快长成人了，困难是一时的。”
　　经过激烈的讨论，韩启方去同城招工的事在家里内定了。乘着夜色，韩远功来到村西头张老头的家里。小院的煤油灯忽明忽暗闪烁着。韩远功抬手礼貌性地敲了两下门，院内传来女主人刘香的声音：“谁呀？”门外的韩远功应答：“韩家嫂子，我是小学堂的小韩，张老哥在家不？”这时也传来张老头的回话：“兄弟，快来，快来进屋！”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老张头夫妻二人把韩远功迎进屋内。三人寒暄了两句，韩远功把手中的散酒递给张老头。刘香多精明的人，赶忙接过散装酒，就退出了屋外回到偏房。韩远功把家里的决定告诉了张老头。此时张老头笑了笑说：“兄弟，你想好了？”便缓缓地从抽屉里拿出队里的介绍信、公社的证明和招工表，一并递给了韩远功。韩远功内心无比惊讶！没想到张老头这么给力，事情办得如此迅速。他千恩万谢过张老头。张老头说：“赶紧让方儿到县上去办手续，怕村里那些说闲话的人醒过味来，会坏咱的事。”韩远功说：“老哥，大恩不言谢，待事定了咱哥俩好好谝谝（聊聊）。”出院门时，他随口冲着偏房说：“大嫂，小弟回了。”偏房内应了一声。韩远功快步出门，一路小跑奔向自家小院的方向。
　　当回到家里，就看到韩赵氏已经在给韩启方准备出门的东西了。作为父亲，看着儿子马上要离别，心里也泛起了酸楚。看着回家务农的老大韩启方，他心里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
　　另一边，蓝光告别了刘正清，给母亲说了招工的事情，就来到村大队部找表哥韩猛开了介绍信，马不停蹄去了泾河公社开了公函，领到招工表。返回家中，他像个没事人一样，默默地把村里、公社的介绍信和证明等各项材料准备好。他从小干事果断，悄无声息地把这些事做完，在家处理着没干完的农活，就等着到寿县体检的通知。
　　在家中等候的过程中，也产生了不小的涟漪。当父亲蓝会计（蓝秉德）听到儿子要去铜城煤矿挖煤，也是极力反对，说工作危险。蓝母是个农村妇女，也没了主意，心里想着：“上面的两个哥哥，怎么能让老三出门受苦呢？自己这事是否办得唐突了？”一家六口的家庭，起初支持的母亲也有点动摇。小弟年幼，家里的阻力太大了。尽管如此，也没能阻挡住蓝光的决心。
　　蓝光在心里分析了好久：老大蓝天体弱多病，老二蓝地在家里能镇住场面，小弟蓝忠尚小，老爸蓝秉德是会计，在村里是边缘化人物，今后这个家还得靠自己。蓝光把自己的分析，耐心地讲给大家听。老二蓝地其实也想出去闯闯，结果被弟弟蓝光捷足先登了。作为兄长，他只能衷心地祝福弟弟心想事成，在外面的工作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就这样，蓝光最后得到了大家的支持。
　　解决完家里的后顾之忧，蓝光到寿县体检，各项指标都合格，等待县上政审工作结束后，矿上来领人。
　　这片沃土上应征的青年矿工们，大家在内心深处也是挣扎的。虽是在家等待着命运的裁决，但继续当农民还是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这片土地开始新的生活，也是初出社会的一道坎。这群人站在人生的重大转折点上，感到茫然。在他们的内心世界里，有些迷茫。人生的选择在这里拷问着每个人内心深处的灵魂。
　　世间事，总是有喜就有忧。没选上的农家子弟，像是霜打的茄子，一下子蔫了，没了精气神。选上的则高兴得欢天喜地。天地还是那样子，不会因为他们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