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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5-05-24 08:42:10      字数:10277

  每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无论是飘落在城市街区,还是乡村田野,都会让人心情愉悦,沉醉其中;尤其是在雪花漫天飞舞的时候,这种感受更是难以言喻了。尽管如此,农村人对于雪的感受,还是甚于城里人的——“瑞雪兆丰年”,更是农村人从未改变过的对于丰收的祈盼之情。农村人自古至今都以耕种为生,土地无疑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命根子。因而农村人对于土地的热爱程度,绝非城里人所能感受得到。
  于是装完车后,三愣子就兴奋不已地对周炳忠说:“知道么,常富,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不仅比往年下得大,而且比往年提前了十多天——这绝对是个好兆头!因为咱棋盘山公社很多年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好兆头了!所以我觉着,咱丁家堡村明年收获的粮食,肯定会比今年收获的粮食还要多!到那时候,咱丁家堡村每家每户都有吃不完的粮食;一日三餐,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到那时候,咱们再也不用吃国家的救济粮了!”
  “我也是这么希望的。”周炳忠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同样兴奋不已地感慨道,“明年咱丁家堡村的农田里,定会打下比今年更多的粮食!到那时候,咱们再也用不着勒紧裤腰带吃饭了!”
  “但愿咱哥俩的嘴,是开了光的嘴。”三愣子自信满满地说。
  “既然咱哥俩的嘴是开了光的,那我们也就不必指望土地爷管好咱这一方水土了。”周炳忠也跟着打趣说,“相信土地爷,倒不如相信我们自己的嘴。”
  “别再提什么土地爷了!”三愣子顿时变了情绪,丧气地说,“……就算土地爷的泥塑没有被红卫兵小将给砸碎了,供奉在庙里的土地爷,也不过是个摆设,屁都不如。”
  话刚说完,就听丁玉财先前拉屎的地方传来一声闷响。
  “啥动静?”周炳忠先是一怔,接着就朝传来闷响声的地方望去。
  “没准是冤魂恶鬼闹出的动静。”三愣子拎着铁锨,做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对周炳忠说,“西沟本来阴气就重,夜里常有鬼魂游荡。”
  “管亮也曾说过跟你一样的话。”周炳忠极其认真地说,“而且比你说得还要真实可信。”
  三愣子追问道:“怎么个真实可信,说来给我听听。”
  周炳忠环顾了一下西沟四周,然后指着曾经发生过一场人神共愤的命案的那个地方,神秘兮兮地地对三愣子说:“前天傍晚,我正在茅房里拉屎,忽然听到院墙外面管亮和吴庆义在说话。”
  “他俩都说啥了?”三愣子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你别插嘴好不好?你再插嘴,我就不说了。”周炳忠对三愣子的插嘴表示不满。
  “好好好,我不插嘴,我再插嘴我就是头驴。”三愣子深表歉意地说。
  周炳忠嘿嘿一笑,继续说道:“管亮说他下午在队里帮老刘头铡草料时,有人牵着一头处于发情期的母驴从生产队门前经过。母驴屁股后散发出的强烈气味,严重刺激到了拴在牲口棚里的一头叫驴。意想不到的是,那头叫驴不知用何手段挣脱了缰绳,循着气味去追那头处于发情期的母驴。于是他便放下铡刀,去追那头叫驴。追到西沟时,牵驴的人和被牵的母驴忽然就不见了踪影;而队里的那头叫驴,垂头丧气地站在曾经发生过命案的地方发怔。于是管亮就逮住了叫驴,并大声呵斥那头叫驴品行极其不端——那一根长长的驴鞭,几乎垂到了地面上——是驴的队伍里的流氓分子!面对管亮的斥责,那头叫驴颇为不满,冲着管亮打了个响鼻——也算是泄了牠的性欲。之后管亮牵着叫驴往回走时,却依稀听见沟底传来女子的啜泣声。循声望去,见一白衣女子披头散发坐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管亮朝沟底仔细一瞧,却是右派分子许芳璞的女儿林秋叶……”
  “胡诌八扯!”三愣子不等周炳忠把话说完,就又插嘴说,“……难道管亮的脑袋被驴踢坏了?难道他忘记了秦忆军的小舅子把林秋叶掐死了,之后又奸污了林秋叶的尸体?除非右派分子的女儿借尸还魂了。”
  “我话没说完你又插嘴……”周炳忠带着不满情绪说,“管亮说他看见的是林秋叶的冤魂,而不是你说的借尸还魂的林秋叶!”
  三愣子忽然想了自己不插嘴的承诺,就把脸朝周炳忠面前贴了过去:“我是头驴。你就扇我一巴掌好了。”
  周炳忠噗嗤一笑,说:“哪有弟弟打哥哥的道理。就算哥哥有一千个错,一万个错,弟弟也不能扇哥哥一巴掌。”
  三愣子见周炳忠并不与他计较,便故意转移话题说:“姚春辉这个王八蛋,他肯定是畜生转世的!死了也只配做个恶鬼!”
  周炳忠接过话茬,一脸愤懑地说:“秦忆军也同样是个王八蛋!同样也是畜生转世的!”
  “所以说,正是因为有了人的存在,才有了冤魂与恶鬼的存在。”三愣子说完这番话后,又如精神病人似的喃喃自语了一遍——他感觉此话并非出自于自己笨拙的大脑,而是出自于聪慧之人的大脑。换句话说,是聪明之人借用了他的喉舌,传输了聪明之人的思想。
  “于是你就坚持认为:西沟不但阴气重,而且常有鬼魂出没。”周炳忠半信半疑地看着三愣子的同时,仿佛真的看到了游荡在西沟周遭的冤魂和恶鬼。
  “我说的是夜里。”三愣子定了定神,纠正说,“鬼魂喜欢黑暗,惧怕阳光,只在夜里四处游荡……可眼下是白天,白天是不会见到鬼的;白天见到的鬼,多半都是恶人。走,咱俩过去瞧一眼去。”
  周炳忠随即也拎着铁锨,略显紧张地跟在三愣子的屁股后面,朝着疑似鬼闹出动静的那个地方走过去。
  纷纷扬扬的雪花如精灵般在西沟上空翩然起舞,然而落到地上之后,它们的热情顿时就停止下来,变成了音乐记谱中的全休止符。
  雪花纷飞中,三愣子和周炳忠来到了疑似鬼闹出动静的地方,也就是先前丁玉财拉屎的地方。
  走到近前,俩人发现刚才听到的那声闷响,是沟上面向前突出的部分土方又一次塌陷了。塌陷下来的土堆上面,十几块大小不一的彩色泥塑碎片赫然在目。
  周炳忠顿感惊讶,就对三愣子说:“看上去像是泥塑碎片。”
  三愣子没吱声,只顾怔怔地盯着散落在土堆上泥塑碎片,仿佛是在追溯散发着霉味的陈年往事。少顷,三愣子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十几块泥塑碎片捡起来,放到一旁。然后对周炳忠说:“搭把手,常富,咱俩把这堆土再认真仔细地翻一遍,找一找这土里还有没有没被咱发现的泥塑碎片;但愿不只是这些……”三愣子说话时的神色显得有些庄重,仿佛埋藏在土里的不是什么泥塑残片而是金银珠宝。
  然而俩人忙活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却并没有从那堆土里挖出残留其中未见天日的泥塑碎片。
  三愣子对此深感困惑,嘴里不知嘟囔了些什么。
  “这是哪路神仙的泥塑碎片?”周炳忠忍不住问了一句。
  “这还用问么?”三愣子乜斜着眼睛,似是过来人一般对周炳忠说,“咱们丁家堡村只有一座土地庙,一座比鸡窝大不了多少的土地庙。你用脚丫子想想,应该是哪路神仙的泥塑碎片?”
  “土地爷!这一定是土地爷的泥塑!”周炳忠像是在回答一道抢答题。
  “你这话,说跟没说一个样。”三愣子谑笑道,“土地庙里如果供奉着关公的泥塑,那还叫土地庙么?那叫关公庙。”
  周炳忠自知问题回答的太过草率,还不如小学生回答得认真,故而自我解嘲道:“唉,我的脑袋咋就被门挤了呢——真是太惭愧了!”
  三愣子开玩笑说:“你有啥可惭愧的!我的脑子也他妈的经常被门挤了。唯一不同的是,你脑子里装的是知识。我脑子里装的是大粪。”
  周炳忠笑道:“我在学校学的那点知识,如今也都沤大粪了。因此我脑子里现在装的也是大粪。”
  “所以咱哥俩一个是驴脸,一个是马面,横竖都是牲口的脸,谁也别说谁了……算啦,不跟你小子闲扯淡了!我得好好研究研究这些泥塑碎片,看能拼凑出土地爷身上的那个部位。”三愣子说完,就蹲在地上认真拼凑那些泥塑碎片。可是拼凑到最后,却只拼凑出了土地爷慈眉善目的半张脸。
  “这是土地爷的泥塑碎片么?”周炳忠蹲下身子——在此之前,他还从未见到过土地爷的尊容。仔细端详着土地爷慈眉善目的半张脸,疑惑地问三愣子,“怎么只有半张脸?那半张脸哪去了?还有土地爷的身子,是不是带着那半张脸一同遁地三尺了?”
  “这事儿你得去问当年那帮‘破四旧、立四新’的红卫兵小将……”
  “你让我去问那帮家伙?那帮家伙都是些畜生转世的东西!是一群披着羊皮的狼!他们曾经干过的那些缺德事情,自己都没脸往外说,还能好意思告诉我?”
  “那就等我三愣子修炼成了神仙,我再告诉你答案。”
  “等你修炼成了神仙,我周炳忠的骨头也早就化为西洼子坟茔里的一抔黄土了。”
  三愣子望着漫天飞雪,喃喃自语道:“人啊,如果真的有六道轮回,我倒希望我的每一道轮回,都不要转世为人——做人太他妈的不容易了!”
  周炳忠笑道:“那就做神仙,做神仙逍遥自在,没有丁点的烦恼。”
  三愣子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个好主意!改天找姜半仙给我选个黄道吉日。然后就去棋盘山挖个洞穴,修炼成仙。”
  周炳忠说:“其实做神仙也有做神仙的烦恼,似乎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逍遥自在。但如果你三愣子哥真的修炼成了神仙,也就没有了人的七情六欲了。”
  三愣子感叹道:“是啊,如果没有了七情六欲,没有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凡日子,即便是做了玉皇大帝,那他妈的也没啥意思!——倒还不如继续做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了。”
  “所以说,无论做什么都是不容易的。”周炳忠指了指三愣子刚刚拼凑出的土地爷的半张慈眉善目的脸,忿忿不平地说,“就拿土地爷来说——尽管是泥塑的——他招谁惹谁了?竟然落得这样一个可悲的下场!但如果是有神力的土地爷端坐在庙里,谁还敢在他面前恣意妄为?!”
  正说着,又有一堆泥土从沟上面塌陷下来。两人顿感惊讶。惊讶之后,他们同时在塌陷下来的泥土上面,再一次赫然发现十几块泥塑碎片。
  周炳忠于是就问三愣子:“会不会是土地爷的另外半张脸呢?”
  三愣子笃定地说:“除了土地爷,还能是谁。”说完就赶紧蹲下身子,将重见天日的土地爷的泥塑碎片小心捡起,仔细拼凑起来。遗憾的是,那十几块泥塑碎片,并非土地爷的另外半张脸,而是土地爷的一只缺了小脚趾的左脚。
  “唉,可怜的土地爷啊!”三愣子心里咕哝着,“你的泥塑之身怎会被红卫兵小将给砸得七零八碎。你的神力呢,你咋不用你的神力痛击这帮兔崽子?!土地爷啊土地爷,你辜负了玉皇大帝赋予你管好一方水土、保佑百姓平安的神圣使命!辜负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风里来雨里去地在农田里耕作的农民对你的顶礼膜拜!辜负了他们供奉给你的香火和供品。操他奶奶的——请原谅我的大不敬——我咋就忘了你只是一尊人捏的泥塑啊!既然你是人捏的泥塑,你就不会有神力;既然你没有神力,红卫兵小将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将你砸得七零八碎,弃之西沟。作为一尊备受敬畏的泥塑神像,你何罪之有?红卫兵小将又何患无辞地砸碎了你。尽管那帮兔崽子们振振有词地将他们无知无畏的愚蠢行为归咎于时代,归咎于时代浪潮冲击了他们扭曲的灵魂,归咎于……操他奶奶的!”三愣子怔怔地看着土地爷慈眉善目的半张脸和一只几乎褪去原有色彩并且缺了一根小脚趾的左脚的泥塑碎片,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儿。他甚至觉得土地爷的泥塑碎片,就像是他老祖宗的遗骨,禁不住又在心里发出一声长叹。
  “哞——”被周炳忠视为饱读之士的牛老弟,似乎感同身受地叫了一声。
  “哞——”三愣子役使的那头牛,也跟着“饱读之士”牛云亦云地叫了一声。
  于是披了一身雪花的两头牛,目光交汇,唏嘘不已。
  这样的情形,不禁让周炳忠心生感慨:世间万物,果然皆有灵性。譬如眼前这两头牛,不,应该称之为牛中翘楚——尤其是他的牛老弟——虽说它们看上去像是拥有了人的智慧,但却莫可奈何地套着牛的皮囊——实在是悲莫大焉!在他看来,牛是懂得农民的喜怒哀乐的,懂得农民如何胼手胝足地辛勤劳作;于农民心有戚戚焉!倘若如他所想,这两头牛的前世无疑是人了;(周炳忠之前已经有了自以为符合逻辑的推论:他那牛老弟的前世,是个饱学之士)而且都不是等闲之辈——乃是人中龙凤,马中良驹,牛中翘楚。
  不久,两个赶车人同时收敛了各自的心思。
  “常富,看来我们以后不能再到西沟挖土了。”三愣子瞥了一眼曾经发生过命案的那个地方,又瞅了瞅眼前不知由于何种缘故而从沟上面塌陷下来的那堆泥土;以及因土方塌陷而重见天日的土地爷的半张脸的泥塑碎片,以及土地爷的一只缺了小脚趾的左脚的泥塑碎片,若有所思地说,“西沟这地方太邪了!”。
  “的确很邪,邪得有些玄乎。”周炳忠貌似认真地说,“我现在就恍惚看到了冤魂和恶鬼在西沟里游荡。”
  “给你个杆子,你就顺着往上爬,也不怕摔下来。”三愣子一边揶揄周炳忠,一边将土地爷的泥塑碎片拾掇起来,放到车上。又对周炳忠说,“咱赶紧回吧,常富,没准一会儿鬼魂就把咱哥俩给缠住了。”
  “开路一马斯……”周炳忠贴着牛耳嘀咕了几句——他坚信他的牛老弟是懂得日语的。于是当他坐到驭位上时,牛老弟便开始拉着车子徐徐前行,牛车后面留下了两道车轮的痕迹。
  雪花依旧在空中欢快地舞蹈着。而阴气重,并且常有鬼魂出没的西沟,也早已是银装素裹了。
  两辆牛车缓缓向前行驶,车轮留下的痕迹,很快就被雪花给覆盖住了。此情此景,不禁让周炳忠想起了俄罗斯民歌《三套车》。于是他便更改了第一段里的其中三句歌词,小声哼唱起来:“白雪覆盖着西沟,雪地上跑着牛车,有人在唱着一支欢乐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或许那个时候周炳忠忽然想起了他的恋人丁秀凤;或许这首歌曲的前三句改得自我感觉良好,所以周炳忠竟连续不断地哼唱了四遍经他改动过的中俄版的《三套车》。
  正要继续哼唱时,跟在后面的三愣子忽然问他:“常富兄弟,你觉得孙满仓他媳妇会不会有事?我咋觉得孙满仓他媳妇病得不轻……”
  周炳忠沉吟了一会儿,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后才启口说道:“这可说不准。说不准的事咱可不能胡乱猜测。”
  三愣子调侃道:“瞧我这脑子,居然把你当成了未卜先知的算卦先生。”
  周炳忠回头笑道:“这事儿你可以问一问土地爷嘛!”
  三愣子哼了一声,说:“问土地爷的半张脸,还是问土地爷的一只脚?”
  周炳忠开玩笑说:“管他半张脸还是一只脚,至少是土地爷身上的零部件——没准还残留着土地爷的智慧和神力呢!”
  “我咋闻到了一股臭味儿呢?”三愣子故意嗅了嗅鼻子说。
  “会说的,不如会听的。”周炳忠嘿嘿一笑,说,“三愣子哥,你还不如说是我放了个屁呢!”
  “这话可是从你嘴里说出的。我可没说你常富放了屁。”
  “噗——噗——噗!”想必是三愣子的话刺激了周炳忠的肠胃,于是他屁眼儿里便蹿出了三个响屁。
  屁声没能引起三愣子的注意,却引起了“饱学之士”的强烈不满。于是当最后一声屁响结束后,牠便转过头,用异样的眼神瞥了周炳忠一眼。
  周炳忠摸了摸“饱学之士”的屁股,忍不住笑道:“屁是一杆秤,不放两头挣。你肚里有屁没有啊,牛老弟?有屁你就尽管往外放,不要在乎别人说什么……关于屁的问题,老哥我还得提醒你一句:有屁不放,憋坏内脏。”
  “饱学之士”无动于衷,继续拉车往前走。
  周炳忠心想:牛老弟之所以无动于衷,或许是怕被三愣子察觉出牠确实能听得懂人的语言,泄露了他与牛老弟达成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天机”。在他认为很符合逻辑的推论中,转世之前的牛老弟,本就是一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人;且性格内敛,做事沉稳,绝无可能将此天机泄露给除了他和牛老弟之外的另一个人。因此周炳忠也就不再与“饱学之士”说话——唯恐三愣子听到或者看到他与“饱学之士”窃窃私语——而是继续哼唱中俄版的《三套车》。
  经过土地庙时,三愣子拖着长音,对他役使的那头牛发出了一声“吁——”继而又拉住刹车,牛车顿时便停了下来。
  周炳忠听到三愣子对牛发出停下的指令,就对他的牛老弟说:“饱学之士(倘若周炳忠给牛授予了三个或者三个以上的光荣名号,或许他和牛的神经都会错乱的。譬如现在这样:他忽而称牛为饱学之士,忽而称牛为牛老弟)你也停下来歇会儿吧!”牛老弟于是就停下脚步,继而将尾巴翘起,拉了两坨屎。周炳忠见状,赶紧拿了铁锨,将冒着热气的牛粪铲到粪筐里。然后又拍着“饱学之士”的屁股夸奖道,“牛老弟,你又为咱队里贡献有机肥料了!”牛老弟低头“哞”了一声——貌似愧不敢当的样子——算是回应了牛老哥的夸奖。
  “牛老弟,我去后面看看。”周炳忠对牛说。
  此时,三愣子正蹲在破败的比鸡窝大不了多少的土地庙前,面呈凝重之色,嘴里咕咕哝哝不知说了些什么。之后他又站起身,将土地爷的泥塑碎片从牛车上取下,虔诚地放进他的“故居”里。
  周炳忠心想:三愣子想必是对土地爷的半张脸和缺了小脚趾的左脚表示忏悔——他此前言语不敬亵渎了土地爷,他说土地爷的泥塑神象不过就是个摆设,屁都不如。便俯下身问:“三愣子哥,这算是神归其位么?”
  三愣子庄重地回答说:“当然算啦!别看土地爷只剩下了半张脸和一只左脚,但我相信,他依旧能让这座土地庙再显往日神威!你难道不信么?”
  “信,我哪能不信呢!”周炳忠也如三愣子一样庄重地回答说,“哪怕庙里只供着土地爷的半张脸,或者是一只缺了小脚趾的左脚,他仍然是有威严的!丁家堡村人也还会像往日那样对他顶礼膜拜……改日我来给土地爷上炷香。”
  三愣子收敛了庄重,微笑着对周炳忠说:“土地爷会保佑你的……”
  周炳忠笑了笑,说:“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没有老婆和孩子,所以就不劳烦土地爷保佑我了。相比之下,土地爷应该保佑你的,是你把土地爷的半张脸和一只脚捡了回来,妥善安放进了他的‘故居’里——这是你的一份功德。常言说得好:一份功德,一份福报。”
  “唉,如果能把土地爷其余的那些泥塑碎片找回来就好了……”三愣子不无遗憾地说。
  “下次再去西沟拉土,或许都能给找回来。”周炳忠朝西沟方向望了一眼。
  “不是你想找就能找得回来。”三愣子对周炳忠说,“如果不是因为先后出现了两次土方塌陷,我们也发现不了土地爷的泥塑碎片。可是为啥平白无故就出现了两次土方塌陷,是不是天意而为呢?”三愣子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接着又以长者的口吻叮嘱周炳忠,“我跟你说啊常富,这件事情暂时不要对外声张……记住了么?”
  “我若对外声张,我就是你孙子!”周炳忠回答得十分坚定。
  离开土地庙不久,空中隐约传来一阵闷雷的响声。
  “嚯,这冬天也会出现打雷现象么,三愣子哥?!而且还是在下雪的时候。”周炳忠顿感诧异,回头问三愣子。
  “我也从未听说过下雪的时候天上会打雷。”三愣子也是一脸愕然。
  于是两人同时抬头仰望飘雪的天空。可是除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而降之外,他们既没有听到雷声再一次响起,也没有观测到电光石火般的闪电划过阴郁的天空。包括周炳忠的牛老弟——转世为牛的“饱学之士”,同样没有可能用牠那双铜铃般大小的牛眼,观测到天空偶然出现的奇幻景象——雷公雷母在天上吵吵闹闹,托塔天王李靖正率领十万天兵天将下界捉拿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更别说三愣子役使的那头只顾埋头拉车的普普通通的牛了。
  空中依旧飘着雪花。拉车的牛,也越发走得艰难。好在两个赶车人并没有给牛带来更多的负重,而是与牛相伴而行;同时两人又各自将手搭在车辕上,像是给牛以鼓舞,并助牛一臂之力似的。
  当两辆拉土的牛车停在了生产队的养猪场,中午收工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差不多有十几分钟了。于是俩人赶紧卸了车,又将牛车赶回到生产队大院;取下牛轭,把牛牵进牲口棚里。
  “你俩咋才回来啊!”饲养员老刘头端着装满饲料的簸箕走过来,埋怨道,“你俩想当劳动积极分子俺不反对,但也不能把这俩头牛给捎带上了——牛不懂啥叫进步,不懂啥叫劳动积极分子。”
  三愣子打趣道:“俺们哥俩是形式主义的假积极,这俩头牛却是实质主义的真积极。”
  老刘头再要说些什么,却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于是就急着问三愣子:“三愣子,听说你玉财叔去西沟挖土时出了事情,送去了公社卫生院,有这回事儿没有?”
  “有这回事儿。”三愣子点了点头,说,“不过,人没事……”
  “噢,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老刘头轻叹道。
  “那俺俩就回去吃饭了。”三愣子话刚说完,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
  “赶紧回吧!”老刘头一边端着簸箕往牲口棚里走,一边嘟囔着说,“你俩能抗得住饿,牛能抗得住饿么?”
  出了生产队大院,三愣子对周炳忠说:“常富,去我家蹭顿饭?”
  “不啦。”周炳忠说,“我回青年点吃。”
  周炳忠回到青年点时,男生宿舍的炕桌上,只剩刘建军和虞子俊俩还在继续吃饭——想必他俩也是刚从大队回来不久。其余的几个男生,都躺在各自的铺位上歇息。
  “这么晚才回来?”刘建军一边嚼着玉米面饼子,一边问周炳忠,“玉财叔的情况咋样了,在医院还是在家里?”
  “不算太严重。”周炳忠说,“除了中度脑震荡之外,头上还有两处外伤,缝了几针。张院长说这病用不着住院,回家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详细情况……”
  “不急,你先去厨房打饭。”刘建军打断周炳忠的话,“回来咱边吃边说。”
  周炳忠嗯了一声,转身就去了厨房(厨房在女生宿舍外屋)。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土豆片汤,拿了一个鞋底大小的玉米面饼子。此时空中依旧飘着雪花——像是无以计数的白色蝴蝶在翩翩起舞。而从厨房到男生宿舍这短短的十几步路,竟然有几十只“蝴蝶”甘于赴汤蹈火,从容落在了周炳忠端在手中的那碗热气腾腾的土豆片汤里。于是眨眼之间,那些“蝴蝶”就涅槃了,它们甚至来不及挣扎就融化在了土豆片汤里。
  由于院子里积了雪,故而周炳忠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唯恐脚底一滑,摔个大跟头。
  刚把饭端回屋里,虞子俊就问周炳忠:“常富,你回来时看到王冠杰没有?”
  周炳忠这才发现王冠杰不在屋子里。心想:王冠杰这时候没回来,说明孙满仓老婆的病情不容乐观。于是就把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除了不能“对外声张”的事情之外——详详细细地叙说了一遍。叙说刚一开始,吴庆义、于德水、徐凯、郭海波便从各自的铺位一骨碌爬了起来,聚拢在了周炳忠周围——他们似乎从未如此地重视过周炳忠(好歹他还是青年点的劳动委员),似乎也从来没有拿正眼瞧过这个自惭形秽、并且很有些小农意识的劳动委员;不然,大家也不会给他起了“常富”这么一个最与农民相贴切的绰号——全神贯注地倾听与以往的形象大相径庭的劳动委员的娓娓叙说。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周炳忠援引了曾经的大队副书记秦忆军的一句经典口头禅,结束了近二十分钟的令人侧目的叙说。之后他便狼吞虎咽地开始吃饭。
  虞子俊不无感叹道:“唉,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仅仅一个上午,咱丁家堡村就意外发生了两个横祸……防不胜防啊!”
  “是啊,人生中很多不可预知的灾祸,就潜伏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一旦出现,防不胜防!”刘建军颇有感触地说,“所以人活于世,天灾人祸总是难以避免的;既然难以避免,我们就得勇敢地面对,从容地接受……以上所说,你们可以理解为我是在嘴上谈兵,遇到此类事情也会消极沮丧、茫然不知所措——其实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就像老话说的那样:‘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很难了’。”
  “说句迎合的话,”于德水赶紧抢过话茬说,“我不认为建军副书记是在嘴上谈兵,因为有的时候,嘴上谈兵也能起到居安思危的效果。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讲,该嘴上谈兵的时候还是要嘴上谈兵的——这样至少可以让我们做到遇事不慌处事不惊,思想上和心理上也都筑牢了从容应对天灾人祸的信心。”
  “老于同志说得好!”吴庆义破天荒拍了于德水的马屁,破天荒称呼于德水为“老于同志”,同时又破天荒给于德水鼓了掌。
  徐凯和郭海波互看了一眼,也跟着鼓起掌来。
  于德水不好意思地朝为其鼓掌的三个人笑了笑,调侃说:“分明是我在迎合建军副书记,却反过来被你们三个拍了我的马屁——这岂不让我无地自容么!”
  “如果你觉得愧疚,老于同志,那你也拍拍我们的马屁,也让我们感受一下什么叫做无地自容。”吴庆义说完这番话后,忽然觉得跑偏了话题,就又赶紧绕回来说,“以后咱们谁也不许拍谁的马屁,谁要是拍了谁的马屁,就罚他背诵《老三篇》。现在咱们就聊一聊西沟,分析一下西沟咋就成了冤魂恶鬼出没的地方……”
  “你在西沟见到过冤魂恶鬼了?!”刘建军轻蔑一笑说。
  “我没见到过,但是管亮见到过。”吴庆义清了清嗓子——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集中大家的注意力。接着就绘声绘色地将管亮前天下午如何去追一头挣脱了缰绳的叫驴,那头叫驴又是如何循着从生产队门前经过的一头发情的母驴身上散发的气味一路跟到了西沟。之后又如何发生了令管亮和叫驴倍感惊奇、倍感疑惑的情形——那牵驴的人和发情的母驴又都忽然不见了踪影。于是那头欲火中烧的叫驴,就垂头丧气地站在曾经发生过命案的地方发怔。之后管亮又是如何看到了披头散发、穿着白衣的林秋叶坐在她横死的地方抽抽搭搭地哭的整个过程复述了一遍。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吴庆义也同周炳忠一样,援引了秦忆军的这句口头禅,给他绘声绘色的复述画上了一个句号——如此看来,秦忆军的这句最为经典的口头禅,早已挂在了双山大队广大社员群众的嘴上了。
  “鬼神论,彻头彻尾的唯心主义者的鬼神论!”刘建军一脸严肃地阐明了他的唯物主义观点。
  “亲眼目睹的事情,怎么就成了鬼神论了,还是彻头彻尾的唯心主义者的鬼神论?!”吴庆义冷笑了一下,说,“建军,说句不中听的,你这叫无限上纲!”
  “除非是你亲眼所见……”
  “难道你不相信管亮的话?”
  “我只相信事实!”
  “但是管亮的的确确追驴追到了西沟……的的确确亲眼目睹了林秋叶坐在沟底抽抽搭搭地哭。这难道不是事实么?”
  “那只不过是他的幻觉而已。”
  “你这不是跟我抬杠么?”吴庆义苦笑着看着刘建军,说,“管亮去追叫驴,那也是他的幻觉?如果管亮果真出现了幻觉,那么饲养员老刘头也幻觉了。”
  “咱说的是管亮,你咋又扯上了老刘头?”
  “因为是老刘头吩咐管亮去追叫驴的……”吴庆义脸上顿时流露出不悦之色,仿佛当时去追叫驴的是他而不是管亮。
  虞子俊见俩人争论不休,就打了圆场说:“打嘴仗,倒不如出去打雪仗;打嘴仗能打出毛病,打雪仗则能打出感情。走走走,咱们都到院子里打雪仗去!也算是我们认真贯彻了毛主席的伟大指示:锻炼身体、保卫祖国了。”
  徐凯和郭海波也在一旁跟着瞎起哄:“打雪仗,打雪仗!”
  于德水听出了虞子俊话里的意思。为了缓解一下气氛,他便借此机会揶揄徐凯和郭海波:“打雪仗是小孩子们玩的游戏……所以趁着外面还在下雪,你俩赶紧出去打一场雪仗吧!别影响到我们大人们讨论事情。”
  “老于大叔说得对!”徐凯朝郭海波诡秘一笑,说,“咱俩到院子里玩打雪仗的游戏去。”
  许凯和郭海波果然就去了院子。他们俩并没有玩打雪仗的游戏,而是各持了一把铁锨,将院子里的雪堆成了一个大的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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