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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5-04-20 09:09:59      字数:9848

  老牡丹说得口干舌燥,就去外屋灶间的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灌进肚里。之后又问屋里的周炳忠喝不喝水。周炳忠说他口不渴,老牡丹便放下水瓢,转身回到屋里面。或许是由于水喝得太急,刺激了膈肌痉挛,因此没等她屁股坐到炕沿上,就接连打了几个很响亮的嗝。
  周炳忠想笑,但却强忍住了。老牡丹看出未来女婿忍俊不禁的样子,就对周炳忠说:“炳忠啊,是不是让你见笑了?”
  “我没见笑。真的!”周炳忠说,“其实,我也经常打水嗝。”
  “没见笑就好。”老牡丹赧然一笑道,“知道的,是你婶子打水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婶子吃了啥好东西撑着了呢!”
  周炳忠忍不住调侃道:“这样多好啊!这样才会使得那些不知道情况的人,以为婶子您真是吃了啥好东西,所以才打了如此响亮的嗝;就让那些以为婶子您真是吃了啥好东西的人,馋得嘴里流出哈喇子;像狗见到了骨头一样流出哈喇子。”
  老牡丹“扑哧”一笑,说:“炳忠啊,婶子看你平时少言寡语,今日却会说起笑话了。”
  周炳忠听了这话,也觉得他今天的话不仅说的有点多,而且还口无遮拦地在未来岳母面前谈及他未来岳父的生殖器、竟然神奇般地直立过两次;这就显得很过分,很有些大不敬了。尽管他未来岳母的性格大大咧咧,并未介意他说话没分没寸,或者责怪他亵渎了他的未来岳父。但作为未来的上门女婿的周炳忠,却无法原谅自己的口无遮拦。还有,倘若他的口无遮拦被秀凤知道了会怎样?她会不会骂他是个看似质朴实则无耻的混蛋呢?于是周炳忠心里就有了后悔不迭的感觉,就有了想扇自己两个耳光的强烈冲动。然而事已至此,后悔不迭又能顶个屁用?如果没有屁用,那就别再去想什么后悔不迭了。于是他又在心里宽慰自己:周炳忠,你完全用不着为你的口无遮拦而深感内疚。其实,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每一个人都会说很多后悔的话,做很多后悔的事;包括过去的现在的那些伟大人物,他们也会说很多后悔的话,做很多后悔的事。所以不必纠结于此、沉沦其中,一切顺其自然最好。这样一想,他就释然了许多,就又恢复到平时的状态中了。
  “是啊是啊,玉财婶儿。”周炳忠定了定神,持以谦卑的态度对他的未来岳母说,“偶尔有时候,我也会根据情况凑凑热闹,说几句算不上笑话的笑话。”
  老牡丹微笑着点了点头,很是满意地看着她未来的上门女婿,正要张嘴说些什么,却听见她的死老头子哼哼了两声,接着又放了一个屁。那个屁放得十分响亮,惊动了停在院外的丁玉财的牛伙计。于是那牛就附和着丁玉财的屁声“哞哞”地叫唤了几声。
  旋即,丁玉财就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你个死老头子,总算把眼皮子睁开了。”老牡丹夹带着哭腔埋怨说,“……你可把俺给吓死了啊你!”
  丁玉财目光呆滞地瞅了瞅他的老婆,又瞅了瞅周炳忠,一脸迷茫地问:“我……咋会躺在炕上呢?”
  “你个死老头子,你知道你刚才去哪了么?你刚才去了趟阎王殿!”老牡丹一本正经地说,“辛亏你沾了满腚沟子的粑粑,辛亏你满腚沟子的粑粑熏得阎王爷喘不过气来,这才放了你一马;又让无常鬼把你从阎王殿里扔了出来。不然的话,你此刻还能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家的炕上做白日梦?想都别想!”
  丁玉财听得不入耳,就对老牡丹咕哝道:“大白天的,你说啥鬼话啊!”
  “啥,俺说鬼话?”老牡丹一脸不悦地说,“你个死老头子,不信你就问一问炳忠,听他咋对你说;然后你再摸摸你的脑瓜子,你就知道俺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
  丁玉财疑惑地瞅了周炳忠一眼,又抬手摸了摸他缠着纱布的脑袋,顿时就怔住了。回过神后,丁玉财就问周炳忠:“炳忠啊,我……我这是咋弄得?”
  “您仔细回忆一下,玉财叔,咱上午去哪了,都干了些啥活儿了?”周炳忠并没有正面回答未来岳父的疑问,而是试着让他自己去回忆。
  “咱上午去哪了,都干了些啥活儿了?”丁玉财一边重复着周炳忠的话,一边眨巴着眼睛,仔细回忆上午所做的事情。然而任凭他怎样努力地回忆,也回忆不出他上午究竟去哪了,又干了些啥活儿了。于是,他的脑袋就开始疼痛起来。于是他就用手捂着伤口的缝合处,龇牙咧嘴地呻吟起来。
  老牡丹在一旁看得着急,就忍不住问丁玉财:“你个死老头子,你有没有去过西沟?”
  丁玉财疑惑地反问道:“我为啥要去西沟?”
  “唉!”老牡丹长叹了一口气,哭丧着脸对她未来的上门女婿说,“这可咋办啊,炳忠?你叔他脑子糊涂了。”
  “您别担心,婶子。我叔他没事。医生也都诊断说,这种情况属于正常反应,是脑震荡引起的暂时性失忆;在家躺几天自然就好了。”周炳忠一边安抚着未来岳母的情绪,一边对他未来岳父说,“玉财叔,您好好回忆一下,咱上午是不是赶着牛车去西沟挖垫猪圈的土了?”
  丁玉财凝眸沉思了一会儿,终于记得确有此事,就说:“噢,我想起来了,咱是去了西沟拉土。还有三愣子,他也赶了牛车和咱一道去的。”
  老牡丹那张哭丧的脸,顿时就振奋起来。
  “后来呢?”周炳忠继续激发未来岳父的大脑皮层,使其能够活跃起来,使其能够回忆起后来发生的倒霉事情。
  “后来?”丁玉财冥思着,仿佛是在追溯很久以前发生的某件事情。
  “那个‘后来’很短的。”老牡丹焦急地对她丈夫说,“就好比蹲在咱家茅房里拉了一泡屎的工夫。”
  “或者后来,您确实在西沟沟底拉了一泡屎。”周炳忠进一步提示他的未来岳父,“而且不仅仅是拉了一泡屎。”
  丁玉财困惑地眯缝着眼睛,喃喃自语道:“我在西沟沟底拉了一泡屎,而且不仅仅是拉了一泡屎。”接着他又连续打了几个哈欠,明显是困乏了。
  于是老牡丹刚刚振奋起来的情绪,就又随着丈夫的几声哈欠而低落下来。
  周炳忠见状,便对他未来岳母说:“婶子,先让我玉财叔好好睡一觉,等他睡醒之后,也许啥事都能想起来了。”
  “唉——”老牡丹蹙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地问周炳忠,“我就纳了闷了,你叔他拉泡屎的工夫,人就被土给埋了?这事如果说给鬼听,鬼都以为咱们娘俩在胡说八道。”说到此处,老牡丹又连续打了两个水嗝,接着说道,“炳忠啊,会不会有这种可能:你叔他拉屎拉的不是时候或者拉屎拉错了地方,因此惹恼了土地爷,险些丢了性命呢?”
  “不排除有这个可能。”周炳忠为了迎合未来岳母的主观臆断,便顺着她的话茬往下说,“或许我叔拉屎的时候,土地爷正在我叔拉屎的地方打盹歇息。土地爷闻到了臭味儿,因此就恼火了,便施法术惩治了我玉财叔。”
  老牡丹没再接话,只是怔怔地凝视着昏睡状态下的她的死老头子,样子看上去像是已经进入了她臆想中的那个情境里了。
  此时的阳光穿过窗户玻璃,照射在周炳忠未来岳母那张忧心忡忡的脸庞上;同时也照射在他未来岳父丁玉财那张沧桑的写满故事的古铜色脸庞上。
  院子外边,丁玉财的牛伙计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冲着院子里“哞哞”地叫唤着。
  周炳忠下意识地朝窗外瞅了一眼,转过头又看了看似乎是沉浸在了物我两忘之中的他的未来岳母,心想:那就让她沉浸在物我两忘之中冥思遐想好了。于是他就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
  院子里,一只公鸡领着两只母鸡在踱步。踱步过程中,那只公鸡偶尔会跳到其中的一只母鸡身上进行交配。这样的情境之下,周炳忠就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未来岳父不受其感官行为支配,不受其灵魂支配便可顿然直立的那根东西。于是他就越发对他未来岳父的那根东西肃然起敬了。肃然起敬之后,周炳忠顿然又痛恨起了马寅初,痛恨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他的未来岳母老牡丹(如果不是因为马寅初,老牡丹至少还想再生两个“带把儿”的孩子)。痛恨的原因,是他不能像他未来岳父一样,或者说不能像马寅初一样,最大限度地发挥其阳具的内在功能和繁衍的作用;这对他来说是件极其残酷的事情,是件永远无法实现的儿孙绕膝的人生夙愿。这当然都是些废话,更是屁话!谁叫他生不逢时呢!还有那千刀万剐的马寅初,他为何生在了中国而不是生在非洲呢(据说非洲人有超强的繁殖能力。尽管他们生性懒惰,繁衍后代却很勤奋;并以无限的热情投入到做爱中去)?若是马寅初生在了非洲而不是生在中国,那该多好啊!若是这样,他的那本狗屁的《新人口论》,也只能让非洲人民莫可奈何地去“论”了。如此一来,中国也就不会搞出什么计划生育的国策了,更不会搞出什么“一对夫妇一个孩子”的该死法令了。过个一年半载(他恨不能明日就入赘到丁玉财家,和丁秀凤过美满幸福的夫妻生活),等他入赘之后,他和他媳妇丁秀凤,也他妈的光明正大而不是偷偷摸摸、胆颤心惊地生出五六个甚至七八个孩子。但前提是,马寅初确实是非洲人而不是中国人。这当然也都是些废话、屁话!既然是废话、屁话,它就不可能成为现实的存在。
  之后周炳忠又想起了生了六个孩子的他的父亲和母亲。想起了之前想过的“阳具的内在功能和繁衍作用”,他就觉得自己很无耻:为何你动辄就想到了阳具?你又何尝不是你父亲阳具里射出的一颗精子?尽管你在千军万马中突破重围,一路闯关,成功地在你母亲的子宫里形成胚胎;之后又历经了十月怀胎,呱呱坠地成为了现在的你。一个很无耻的你!
  “你真不是个东西!”周炳忠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出了院子,周炳忠来到牛车跟前,摸了摸牛的耳朵,像是对他自家兄弟一样亲热地说:“牛老弟啊,别担心你的牛主人,我那未来的老丈人了。他的命比石头还要硬!他福大命大造化大……”
  于是牛老弟就心有灵犀地朝它牛老哥“哞哞”地叫唤了两声,想必是听懂了周炳忠说给它的话。
  周炳忠脸上顿时就露出得意的笑容,心想:他的牛老弟果真是人转世的,果真是三愣子坚持认为的神牛。如若不然,这牛又怎会听懂他的话,领会他的意思呢?由此可见,人有六道轮回的这一说法,并非无中生有,而是存在于冥冥之中的现实里。因此他就有了以下的推论:
  一、人有六道轮回毋庸置疑;
  二、牛老弟无疑是人转世而来的;
  三、牛老弟的前世必是一名饱学之士;
  四、转世的饱学之士必是一头聪明绝顶的牛。
  值得一提的是,“饱学之士”这句成语,是周炳忠前几日刚从王冠杰口中学来的,眼下用在牛老弟身上,也算得上是学有所用了。周炳忠脸上因此而绽放出平日难以见到的光彩,他对自己的这个推论感到相当满意。他甚至觉得:诲人不倦的王冠杰也都不见得能有如此这般的推论。于是周炳忠就煞有其事地对牛说:
  “牛老弟,我知道你前世是个饱学之士。因此以后若没有其他人在的时候,我就称呼你为饱学之士。这件事情是你我之间的一个秘密,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惟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今后不管是谁,尤其是三愣子,他如果拍你的马屁,吹捧你是一头神乎其神的牛,你都不要去理睬他。你就学一学你老哥我的谦虚和谨慎。让他们觉得你跟别的牛其实没什么两样。记住了么,饱学之士?”
  那牛貌似听懂了周炳忠的话,伸出舌头舔了舔周老哥的脸,以示深刻领会了他的良苦用心。
  “饱学之士。”周炳忠很认真地对牛说,“现在还不到吃晌饭的时候。咱俩再去趟西沟,拉一车垫猪圈的土回来如何?”
  饱学之士心领神会,迈开牛腿就朝西沟方向走。
  快到西沟时,天色忽然变得灰暗下来。一团团形态各异的冬云,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仿佛要在棋盘山周边地区袒露无遗的田野之上,描绘出一幅大地生灵只有在冬日里才能欣赏到的雪花飞舞、银装素裹的唯美画卷。
  周炳忠仰望空中或卷或舒的铅灰色的冬云,心里思忖:瞧这天气,估计有降雪的可能。便下意识地去问他的牛老弟:“饱学之士,你看天上乌云笼罩,会不会要下雪了呢?”
  饱学之士没有理睬它的牛老哥,继续拉车往前走。
  “饱学之士,你在怀念你的前世人生么?”
  “……”饱学之士依旧充耳不闻。
  周炳忠于是就对他的牛老弟有了看法,嘟嘟囔囔地对牛发着牢骚:
  “牛老弟,我尊你为饱学之士,你却把我的话当屁听了!我问你:你前世的记忆和意识都哪去了,啊?都磨灭在你的牛生岁月里了么?我现在开始怀疑你的前世究竟是不是人,是不是我所认为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饱学之士。如果你原本就是一头普通的牛,一头任劳任怨、埋头苦干的牛,那我也只当是对牛弹琴了。总之,牛老弟,你太令我失望了!”
  “哞——”饱学之士终于有了回应。
  “哎——”周炳忠于是就兴高采烈起来,继而又态度诚恳地对他的牛老弟道了歉:说他不该怀疑它的前世人生,不该怀疑它曾经作为有着伟大灵魂的人而存在于他的前世里;更不该怀疑牛老弟在它曾经作为人的前世里、真真切切地获得过“饱学之士”这个光荣称号。
  然而饱学之士毕竟是饱学之士,不仅博学多识,更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它原谅了前世同类的后人对它产生的种种质疑。
  与此同时,西沟那边也传来一阵牛的叫声——那是三愣子役使的牛在呼唤。
  很快,周炳忠便与三愣子会合了。
  “我说常富,就快歇晌了,你又跑过来干啥?”三愣子很是不解地问。
  “这不还没到歇晌的时候么?”周炳忠微笑着说,“所以我就想着再拉一车土回去。”
  “你这家伙,究竟是真积极,还是假装积极啊?”
  “这跟真积极或者假积极没有关系。”
  “那跟啥有关系?”
  “跟少拉一车土有关系。”
  “这应该是共产党员说的话。”三愣子铲了一锨土扔进车厢里,装作很认真的样子问周炳忠,“常富,你是共产党员么?”
  “我只是个……团员。但我正在积极努力地向党组织……靠拢呢。”周炳忠回答得闪烁其词,听上去很像是一句言不由衷的话。
  “算啦,”三愣子说,“不跟你扯些没用的了!你积不积极努不努力地向党组织靠拢不关我屁事……玉财叔他醒过来没?”
  “醒过来一次。”周炳忠本想批评三愣子思想落后,却又怕三愣子听了不高兴,就说,“但他说话时脑子还是有些糊涂,记不清咱来西沟挖土的事情,更记不清他是如何被土给埋了。”
  三愣子叹息了一声,说:“辛亏当时你发现得早,也辛亏咱哥俩救得及时。不然的话,玉财叔没准就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
  周炳忠颇为得意地说:“关键问题是,玉财叔福大命大造化大!阎王爷也都奈何不了他。”
  “这话听起来很有些拍马屁的意思。”三愣子一边抡着镐头刨土,一边调侃道,“可惜玉财叔看不见也听不见你在拍他的马屁,如果玉财叔看得见也听得见你拍他的马屁拍得如此用心、如此响亮,没准会把她女儿秀凤许配给你当媳妇呢。对啦,常富,你能看上我们丁家堡村的姑娘么?我猜你肯定看不上。农村姑娘‘土’得掉渣,没有你们城里来的女知青水灵。”
  “三愣子哥,你这话说的很没道理。”周炳忠差点就把他和秀凤的事情告诉三愣子,但他还是忍住了没说,因为他暂时还不想同其他人一道分享他的快乐。他只是比较含蓄地回答了三愣子提出的问题,“你说的‘我们’是个啥意思?我在你眼里又是个啥意思?外来户么?这太令我感到心寒了!现如今,我周炳忠的户口都已落在棋盘山公社、双山大队、丁家堡村生产队了,我的肉体和灵魂也都存在于此、扎根于此了。就像我现在这样:呼吸着丁家堡村的空气,抡着丁家堡生产队的镐头,干着丁家堡生产队的活计,挣着丁家堡生产队的工分;端着丁家堡村的饭碗,喝着丁家堡村井里的水……就连肚子里的屎和尿,也都排泄在了丁家堡村青年点的茅房里。这叫啥?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贵发叔生前经常这样叮嘱我们。”
  周炳忠后面的几句话,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他顿了顿又说:“这么看来,我周炳忠也算得上是丁家堡村的一员了。虽然名义上我是个插队知青,但实际上,我周炳忠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农村人了。这是个不争的客观事实,主观上是难以改变的。换句话说,既然客观上我已经成为了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人,那我的主观就不可能再有城里人的各种杂念了。俗话说得好:‘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我现在置身于丁家堡村的土地上,所以我现在只想一门心思地唱丁家堡村农民的歌。”说完,周炳忠往手心里吐了口吐沫,也开始抡起镐头刨土。
  在此之前,三愣子还从领教过周炳忠竟有如此口若悬河的本事,这让他感到有些意外。于是就在心里琢磨:或许是因为周炳忠有了“常富”这个绰号,故而他才有了这种本事?不管怎么说,今天的周炳忠,的确不同于往日的周炳忠。往日的周炳忠已经被眼下的常富取而代之了。
  总而言之,常富这个绰号很接地气,起码拉近了他和丁家堡村广大社员群众之间的距离,同时也更接近于他所认为的“彻头彻尾的农村人了”。
  三愣子往他的牛车上装完最后一锨土,就拎着镐头过来帮周炳忠,不,应该是帮着常富刨土、装车。
  “常富,你刚才说你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农村人了。可我却不这么认为。”三愣子一边挥动镐头刨土,一边对常富说,“我认为的彻头彻尾的农村人,应该包括他的女人是不是也是农村人;如果他的女人是个农村人,或者说是咱丁家堡村谁谁谁家闺女,那他就算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村人了。然而常富,你肯娶一个农村姑娘做老婆么?”
  “这有啥可不肯的?”周炳忠放下镐头,骄傲地对三愣子说,“我哥就娶了牧民的女儿做老婆。如今他们生活得很幸福,很快乐!也许此时此刻,我哥正策马扬鞭,在内蒙古的昭乌达盟大草原上放牧……他曾在信中对我说:你爱的人在哪里,你的家就在哪里。”
  这般说来,周炳忠必是投错了胎——他原本就该投胎在某个农村妇女的子宫里,而不是他母亲的子宫里;然后转世成为一个名叫常富的彻头彻尾的农村人。当然,释迦牟尼佛也是这么认为的。
  时值初冬,气温还没有降至冰点,土壤还没有被冻住。所以抡镐刨土,并不多费力气。
  三愣子放下镐头,拍着巴掌对周炳忠说:“你这些话我喜欢听!玉财叔和她女儿秀凤喜欢听!丁家堡村所有的姑娘也都喜欢听!而且如果你真的成了丁家堡村张三或者李四家的女婿,那你才可以拍着胸脯,大声地对我说:三愣子哥,我周炳忠已是彻头彻尾的农村人了!”
  周炳忠听三愣子这么一说,就觉得他显然知道了他和丁秀凤搞恋爱的事。于是灵机一动,顾左右而言他,开玩笑说:“三愣子哥,我的马屁可不能随便乱拍的。拍轻了,我就找不到北了;拍重了,我很有可能就背过气了。”
  三愣子看出了周炳忠的小伎俩,于是就顺着他的话茬说:“拍马屁可是个技术活,搞不好会出人命!所以,常富,你的马屁俺就不拍了。”
  周炳忠又跟三愣子开玩笑说:“如果有一个人,被人拍马屁给拍死了,算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
  三愣子故作认真地思忖了片刻,说:“那得看被拍死的人是谁,他的身份是贵是贱。假如被拍死的人是你或者我,那肯定是轻于鸿毛了;而身份高贵的被拍死的人,则另当别论了。追悼会是一定要开的,而且必须开得隆重!”
  听完三愣子的这番话,周炳忠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当然了,如果玉财叔今天不幸遇难,也算是死得其所;尽管他身份卑贱,只是个车把式。”三愣子忽然觉得言辞有误,赶紧又说,“声明一下啊,我三愣子其实不是有意咒玉财叔死,我只是觉得玉财叔拉屎的时候被土给埋了这件事很蹊跷,让人捉摸不透。”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周炳忠应声附和道,“但我……玉财婶(他差点就将玉财婶说成“我未来的岳母”了)说,玉财叔拉屎的时候,恰好赶上土地爷在玉财叔拉屎的地方歇息。土地爷闻到了臭味儿,因此就恼火起来,就施了法术惩治玉财叔。三愣子哥,你觉得会有这种可能么?”
  “净瞎扯!怎会有这种可能呢。”三愣子很认真地说,“我见过土地庙,却没见过土地爷(三愣子只见过土地爷的泥塑);而且上辈子上上辈子的老祖宗们,他们大概也都没有见过土地爷。所以土地爷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于现实当中的。土地爷是上辈子上上辈子崇尚迷信的老祖宗们虚构出来的。”
  与此同时,周炳忠脑子里根格物致的神经也随之活跃了起来。(他其实并不晓得何谓格物致知,更未看见过或者听说过这句生僻成语),说:“土地爷如果真的存在,那我们也就不复存在了。既然土地爷并不存在,那又何必非要盖什么土地庙?而且几乎每个村里都有土地庙,鸡窝大小的土地庙;庙里竟然连个土地爷的泥塑都没有——这不是糊弄鬼么!”周炳忠擦了一把飘落在额头上的雪花,接着说道,“说句中听的,农村人盖土地庙,是为了祈求土地爷管好一方水土,以致五谷丰登、百姓平安;说句不中听的,那不过是一种封建迷信行为,尽管这种封建迷信行为是建立在农民群众对神灵敬畏的基础之上……”
  三愣子有些不服气,反驳道:“以前各村的土地庙里,确实都供奉着土地爷的泥塑,只不过都被‘文革’时期的红卫兵小将给砸碎了。好在小将们手下留情,砸得不够彻底,没他妈的连庙一起给砸碎了!”
  周炳忠说:“那些红卫兵小将为啥不把庙也一起砸碎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手下留情,而是因为他们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无神论’者……所以他们‘破四旧’破的够不彻底,或者故意给封建迷信活动留下死灰复燃的机会。”
  “别瞎扯了,常富。现在连鬼都有了自己的信仰,更何况我们凡夫俗子了。”三愣子针对周炳忠的“瞎扯”,予以了批评指正,“所以‘信则有,不信则无’。从古到今,所有吃五谷杂粮的人,都在信与不信中活着。至于活好活坏,那是他们命运不济造成的;怨不得天,也怨不得地,只能怨自己没能耐。”三愣子给周炳忠的“格物致知”做了一个总结。
  说话的当儿,天色越发灰暗了。
  三愣子仰头瞅了瞅天上厚厚的云层,如气象观测人员般地断言:“马上就要下雪了。”
  周炳忠于是就问三愣子:“农村的雪,是不是跟城里的雪不一样?”
  “肯定是不一样了。”三愣子脸上现出一丝骄傲的神色。他说话时的样子,更像是课堂里殷殷教诲学生的老师,“这么跟你说吧,常富,农村的雪特别白,像玉一样的白。这时候如果阳光照在雪地上,你就不能直勾勾地盯着看——太他妈的晃眼了。”
  周炳忠虚心地点着头,亦如学生般地回应老师的殷殷教诲。他望着漫天飘雪,不无感慨地说:“言之有理!咱们丁家堡村的雪,就是比城里的雪还要白,就是比城里的雪还要晃眼……”
  于是没过多久,棋盘山地区今冬的第一场雪,便从冬云密布的空中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丁家堡村的雪,我太喜欢你了——”周炳忠一边兴奋地喊着,一边张大嘴巴,让晶莹如玉的雪花飘入他的口中。
  “别狗日的自我陶醉了!你难道没见过雪么,常富?赶紧装车!”三愣子催促道,“你如果再陶醉一会儿,回去的路就不好走了!”
  “农村的雪景太美了!美得像幅画。”周炳忠感慨万分地说。
  “那你就娶个农村姑娘,做个彻头彻尾的农村人。”三愣子对周炳忠诡秘一笑,说,“玉财叔家有‘五朵金花’,你可以摘一朵。就摘秀凤那一朵。”
  “我,何德何能?”周炳忠故作矜持地说。
  “可你是城里来的插队知青啊!”三愣子瞥了周炳忠一眼,明知他在装傻充愣,却是看透不说透。
  “那又怎样?就高人一等了?”
  “优势!优势你懂么?”
  “狗屁优势。”周炳忠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三愣子瞅了周炳忠一眼,愤懑不平地说,“我他妈的连狗屁优势都没有。”
  “可你有个好老婆啊。”周炳忠眼里放射出异样的光。他忽然问三愣子,“嫂子快生了吧?”
  三愣子放下镐头,拿起铁锨,开始往车厢里铲土。
  “‘皇上不急太监急’。”三愣子开玩笑说,“咋啦,常富,你想当我儿子的干爹?我可告诉你啊,当干爹是要付出很多代价的。”
  “噢,那就算啦。”周炳忠咧嘴嘿嘿一笑说,“我就不当你儿子的干爹了。”
  “操他奶奶的!”每每提到生孩子,三愣子心里就来气,逮着谁,就对谁发泄他心里的不满情绪;而每一个发泄的对象,都被他认作是人神共愤、千刀万剐的马寅初(这就像是手持长矛,攻击风车的堂吉诃德)。他骂骂咧咧地说,“轮到咱给佛爷烧香,佛爷却把屁股扭过去了。操他奶奶的!这事要怪就怪那个马鸡巴初,非要写一本鸡巴毛的什么论,论得一对夫妇只许生一个孩子。操他奶奶的!他恨不能全国人民都他娘的绝户了才好!”
  周炳忠说:“我……(他差点又将“我未来的岳母”说出口了)玉财婶也像你一样诅咒那个千刀万剐的马寅初。”
  三愣子说:“她有啥可诅咒的?她都生了‘五朵金花’,难道还不满足么?再说她都多大岁数了,心里还有杂念,还有工夫骂千刀万剐的马寅初;她咋不为我们这辈人分忧解愁呢?我们这辈人,没赶上多生孩子的好时候,却赶上了一对夫妇只能生一个孩子的坏时候。真他妈的倒霉啊!当然也包括我裤裆里面的那杆枪,以后不能再为繁衍后代做贡献了,也只能当作娱乐的工具使用了——操他奶奶的!”
  周炳忠说:“发牢骚,还不如效仿秦忆军,领着老婆到‘边外’去‘超生’。”
  三愣子说:“我效仿他个鸡巴!他是党员干部,而我却是个车把式。”
  周炳忠说:“话说回来,玉财婶就想再生几个‘带把的’,就想替玉财叔圆满完成传宗接代的艰巨任务。所以我们应该理解玉财婶做女人的不容易。”说到此处,周炳忠忽然想到令他肃然起敬的他的未来岳父那根直起过两次的阳具。因此他的那根东西也开始不安分起来。
  三愣子忽然问道:“常富,听说你有六个兄弟姊妹?”
  周炳忠点头嗯了一声。
  三愣子伸着大拇指,说:“你爸妈很厉害!”
  周炳忠尴尬地笑了笑,自嘲道:“如果那时候马寅初就写了《新人口论》,如果那时候就开始搞计划生育,也就没有现在的我了。”
  三愣子说:“不光没有现在的你,也没有现在的我啊!”
  周炳忠说:“没办法,谁叫咱赶上了这个伟大新时代……”
  三愣子说:“这都是命啊!”
  周炳忠说:“别丧气,嫂子没准能给你生个三胞胎。”
  三愣子说:“除非你嫂子长了六个奶头。”
  于是两个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不久,雪愈发下得大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很快就将赤裸裸的田野以及周边所有村落的屋顶都给遮覆盖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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