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为词痴狂 三、神僧逞强
“您上台来是为的唱曲?”执事的态度分明是不信甚至不屑,他一听和尚不是来闹事的,身上立刻轻松下来。
“你以为我来干什么?我就是为的那首词而来,那分明是写给我的,是让我今天当众献唱的。”
“嗨!人都说见财起意,出家人也和俗人一样经不住诱惑?”
和尚说:“和尚不与你斗口。今日为这首词,和尚不出来露两手,肯定纷争不下。这词是不是挂在那里没人知晓?是吧?这是天赐,是词仙故意赏下来的,是来答谢开封百姓的热情的,不是你的,不是他的,也不是我的,更不是你们的。”
最后这句话,是他朝坐着的那几位说的,“天上掉馅饼的事,不能白便宜了你们,又省了钱又省了力。你们看我说得对不对?再者,也违背了搭台征曲的初衷和美意,是不是?”
坐在中间的程管家插话:“说得有理,依大师傅如何解决?”
“这个好办,有德者居之,解决纷争无外乎不是文就是武。按说比武最省事,刚才几位仗着身手和蛮力就要打起来了。不是我和尚夸口,若论动武,他们这一群人也不够我划拉的,那幅字必然是和尚的。若讲文斗,既然这是征曲大会,肯定比的是唱,谁能唱下来,谁唱得最好,自然归谁,你们可赞成?”
程管家连连点头,心道这个和尚说话有理有节,先把我这儿堵住了,反正我就要会唱新曲的,要的就是谁唱得好,现在新词有了,教坊使和两位翰林这会儿早就背熟了,这破字谁爱要谁要。
听和尚大言不惭,那两边的人可是不服不忿了,凭什么比武就是你胜,不错,刚才你是亮了手绝活,那也只能说你轻功了得,真比拳脚,胜负还很难说。
和尚说:“知道你们也是不服,和尚不露一手,一会儿你们还得闹。”转身对执事道:“烦你到那边铺子里借盘大绳来。”
见管家点头,执事赶紧跑下台去,不一时肩扛一大捆绳子扔到台上。
绳子足有小孩手腕粗细,和尚接过散开,像系腰带一样往腰间一围,把绳子头向两边一甩,招手叫两边各出四人,你们用力拉,和尚胸有成竹地说:“和尚脚往哪边移动一步,哪边就算赢,和尚做主,也不比唱了,赢了的直接将这幅字拿走。”
台上这番热闹,刺激的台下人兴奋不已。三天的歌会到了这会儿达到了高潮,不单听唱,还捎带着看场比武打擂,心理阴暗的人甚至在盼着,这要是再看到死伤个把人,那就太刺激啦。
那边推出四个身手矫健、练过功夫的人。这边也不示弱,推举四个颇有蛮力的壮汉。
有人高喊:“大和尚小心了!两下一用力,看不把你和尚的肚皮勒得冒泡。”
和尚微微一笑:“这个不妨事。”
比赛开始,两边的人唯恐对方抢了先机,上来就使出了全身之力,绳子向两边拉去,拽的笔管条直,中间站立的和尚却纹丝不动。和尚还有心说笑,“使劲呀,把你们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没吃过奶吗?都是吃野菜长大的?”
八个人都在用出全身之力,脸憋得通红,也不敢还嘴。
和尚说:“一群废物,你们自己碰头商量去吧。”他两只手臂平伸,两手抓住绳子向中间一拉,这乐子可就大了。八个人身不由己、跌跌撞撞地向对方撞去,八人四对碰得鼻青脸肿,有的还顺着鼻孔往下淌血。
大和尚神功,虽不是倒拽九牛回,也是横推八匹马。和尚露了这一手,台下响起雷鸣般的叫好声,再要说话便没人反对,大和尚扔下绳子,说道:“下面就比唱吧。”
台上的人乖乖地回到各自位置。
大和尚说:“这首词自天而降,想必是天簌之音,自然是谁会唱便是谁的,”一指黄红蓝绿,“你们谁来唱?”
这几个人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和尚又一指张白露,“你?”
白露心眼倒是缜密,她呡嘴微笑说:“既然主意是大师傅提出的,理应您先唱,妾身不敢夺人之美。”
和尚被逗乐了,“看来你还挺有心计,好吧,我来就是了。”
和尚先是将整首词吟诵一遍,为的是让后场的看客能听清楚词的内容。然后引吭高歌,声音洪亮,曲调优雅,音韵绵长。前面观众听着不躁,后面观众入耳清晰,大和尚果然是个高人。
谁人能想到?一个方外之人竟然压倒了汴京城的歌儿舞女,本应该是歌儿舞女的拿手绝活,却让一个和尚表演得淋漓尽致。以五彩楼为代表的歌女都不敢应战,谁人还敢出头,汴京城的歌儿舞女今儿个算是栽了。
好一个风流的花和尚,艳曲唱得这么好,唱得如此完美!
甚至有人猜测,那个神秘的填词人该不是这个和尚吧,要不他怎么能凑巧就来了,而且还唱得那么好。不过嘛,那人又想,真要是满城人追逐的是这位花和尚,倒是个弥天笑话。
善男信女们眼中的这个和尚,虽然衣衫破旧,补丁摞补丁,人长得还很清秀慈善,很讨人喜欢,年龄也不很大,只是肚子大了些。说肚子大了些不准确,实在说是大得出奇。
正当人们认为没人再能唱得这么好时,那个站在人堆里毫不起眼的张白露却来到和尚面前,“大师傅底气充沛,吐字发声若行云流水,音韵准确到位,果真是歌坛第一人。小女子听您一唱受益匪浅,想步您后尘,试唱一唱,请大师傅指教指教。”
和尚凝视女子片刻,退后几步到台侧。
白露略整一下衣裙,轻启红唇曼声歌唱,歌声柔媚,字字到位,声音里带着似水柔情,让人意会到她就是词中之人,身材妖娆、柳妒纤腰、肤白胜雪、燕语莺歌。白露唱到得意处,还不由自主地加上几个舞蹈身段。
听得台下鸦雀无声,看得台下心旌摇动、如醉如痴。女子唱罢,场下欢呼声比和尚唱时更加强烈。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大宋人偏爱女子演唱成为流行趋势,因为既满足了耳朵心灵需要,又满足了眼睛感官刺激。慢慢的,词的演唱在宋代几乎成了女性的专属,出了名的演唱者也都是女性。
宋代是文人的天堂,他们欣赏的歌者必须是色艺俱佳、谈吐不凡,也就是既要看得上眼,还要能谈得来。符合这样的条件,看来只能是歌女中的皎皎者。
宋代有个叫李廌的人,他在《品令》一文中写道:“唱歌须是,玉人檀口,皓齿冰肤。意传心事,语娇声颤,字如贯珠。老翁虽是解歌,无奈雪鬓霜须。大家且道,是伊模样,怎如念奴。”
李廌这是在自嘲,哈哈,就凭你老气横秋的这等样子,再懂得唱曲,也比不上眼前如花似玉的美女啊。
这里还要再说几句:宋朝之人再没了唐朝人那种开疆拓土的霸气和血管中流淌的夷狄血液,转而追求享乐,特别是在太祖、太宗之后。所以宋人喜爱阴柔之美,偏爱女声唱曲,到后来几乎所有歌者皆为女声,而唐时那种雄浑粗放的男声就很少有人欣赏了,几乎再也见不到如唐朝陈延年那样著名的男歌唱家了。
当然,宋时男人也唱,他们唱歌只是为了渲泻,不为表演。宋人王灼在他的《碧鸡漫志》书中慨叹道:“古人善歌得名,不择男女,……今人独重女音,不复问能否;而士大夫所作歌词,亦尚妩媚,古意尽矣。……固是沈于习俗。”
可见当时的风俗就是这样啊,不单喜欢听女人唱,而且填的词也要有浓浓的脂粉味。这是宋词流行初期的基调,深入人心,传播广泛迅速,不如此也不可能产生宋词的大爆发。
喝采声稍稍平息后,张白露转身向和尚施礼,笑着说:“多谢大师傅,贱身讨巧了,向您赔个不是,这首曲子我已会唱了,条幅就归您了。”
和尚又是哈哈一笑:“讨巧是有点儿,不过没有些基础,就是再多听几次也还是不会唱。这样了,曲子归你,五百两银子也归你,这卷条幅归我和尚了。”又转身朝着程管家等人说:“就按洒家意见办如何?后会有期,多谢了,不再叨扰。”
见台下人潮汹涌,没有立足之地。和尚飞身腾空,一手抄下卷轴,人已落到相国寺墙头,转眼隐没在相国寺内。
和尚唱得又好,又精通乐谱,只有一个可能,他就是那个填词人,只因为他是和尚身份,不便献身,才以这种方式登台,普及推广他的新词新曲,真是个能文能武的奇才。许多人确实是这么想的。
可是有人立刻推翻了这个猜想,如果这词是他填的,他何必临走时取走那画轴?
更有想象力丰富的人猜道:“这和尚真的没准是词仙,词仙也许就是天上的二十八宿星辰,要不怎么论武功、论唱功都那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