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词仙下界 三、伊人何在
伙计得意地一笑,“谢您提醒,黄白一人就占了两种颜色。”
这个客人先是一愣,接着一挑大指,笑着说:“妙,这个老板了得!黄白、黄白,黄是黄金,白是白银,真金白银为首,一个名字煞费苦心呀,一语道破,说出了你们老板的禀性,一门心思地积聚财富的极大嗜好。”
另一个客人接口说:“四鸾翔一阁?呵,一个卓文君还不够,还要四只鸾鸟来招客,我看干脆改得再俗点吧:四鸾翔,招贵客,财源进,集一阁。”
“看样子不便宜呀,咱们是进还是不进?”其中两个客人疑惑地问。
第一个红了的歌女叫绿珠,她是四个人里唱功最好的,市面上最早流行的两支新曲,就是从她嘴里唱出去的。没人捧,就凭着她会唱新曲,就红了。
老板盘问她哪儿来的新曲,她却茫然不知。只说曾有个客人教她怎么唱,怎么用气,又让她背下词曲,直到她会唱为止。整得她晕晕乎乎的,客人还是没完没了,总不满意。老板问她那是个什么人,她一点印象都没有,说现在就是坐在她对面,她也认不出来。不过要是那人说话,也许她能听出来,他说话的声音真好听。
老板叹了口气,一定是词仙下界不假,他吩咐其他歌女,你们都仔细着了,别跟绿珠似的,到嘴的鸭子还让他飞了。
看着绿珠撅着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他又把话拉回来,说:“这也怪不得绿珠,一定是词仙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给她下了迷药,我说的这迷药可不是蒙汗药什么的,你们别瞎说八道,可能是一种法术吧,让你精神都专注到学唱上,着了迷,其它的就全忘了。”
一个脏兮兮的破宅子里,男男女女围坐一起正在吃酒,主位上的男子问道:“你们有谁见过他?哎,那天晚上你不是陪了他一夜吗?”
旁边的一个女子回看了他一眼,说:“陪了一夜不假,我都忘了。那个人怪得很,就让点一根蜡烛,暗得很,我也没看清。再说了,他这么一晚上不闲着,除了唱就是喝酒,我想问话都插不上嘴。”
有人起哄:“一晚上不闲着,他就那么大劲儿?”
“去你的!不是你想得那样,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女子不像对刚才问话的男人那么客气,带搭不理地说。
“跟我似的就好了,我可没那耐力,三下五去二,完事提裤子走人。”
女子放下筷子,笑着说:“我看你也就这点儿能耐。他呀,一会儿吃茶,一会儿喝酒,一会儿又吃些果仁。嘴上一会儿没闲着,除了吃喝就是说。没完没了地说的都是填词度曲,我又听不懂,困得我哈欠连天的,真难熬呀。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早上醒来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男人问:“那,他那晚上还真是对牛弹琴了,大概这个人长什么样子,你总记得吧?”
女子答:“反正是个男的。”
“这不废话吗,说细点儿,再想想。”
“人长得还行,是个英俊小伙,中等个,好像还高点儿。看那身打扮就是个穷书生,听他说话还有点儿酸。”
男人有些生气,“你呀你,我嘱咐你们多少次啦?听你这样一说还真有可能是那个填词的,早就告诉你要留点儿心眼儿,留点儿心眼儿,这他娘的白瞎了。”
“真的?那我可真瞎了眼了,我光看着那小伙俊俏文静,不像咱们这儿出来进去都是五大三粗的,我当时还瞎琢磨,这样俊模俊样的小伙就是倒贴也值了,什么填词度曲的,我连想都没往那儿想。上我们这儿的还能干什么,赶紧打发走了事。你要说那就是咱们要找的人,我还真不信,他上咱们北里这脏地方干嘛去,有点儿身份的谁会往这儿跑?”
“不可以常理论,也许他听说过你唱曲唱得好呗。”
“他就听我唱了一支曲子,只说我嗓子条件还行,我只当他敷衍我,就没往心里去。剩下就听他一个人说了,说词牌、说乐谱、说典故,又是什么正宫调、小石调的,我听也听不懂,记也记不住,我这脑袋就这么大,哪儿盛得下那么多东西呀,简直是难为我嘛。到现在都过了好几天了,满脑子还都是亭台楼阁、水榭波光、风簾翠幕什么的。”
“他走时没给你留下点什么吗?”
“留下点银子,别的什么都没留下。”
“哎,又白忙活了,笃定是词仙,你呀,和那个五彩阁的绿珠一个样嘛,这还亏得你事先留了心,结果还是一样,被词仙迷住了呗。哎,这事指着你们不行,还得派男人去找。”
女子一听这话立马来了精神,打趣说:“要是男人也被迷上了呢?”
“去你的,一说这个你就来劲,正经事干不来。”
长久以来,别看文人士大夫填词受到限制,但不妨碍他们去听、去欣赏、去享受。自己填词要偷偷摸摸的,听唱新曲却不必顾忌,可以大张旗鼓公开地进行,尤其是现在。
这不,位于皇城西边的蕲王府就正在策划着一场别开生面的祝寿家宴。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家母老人家八十华诞,这之前还有个重阳节,你们说说怎么办得隆重些。”
“王爷,小的以为大操大办肯定是要的,但还是要增加点儿新的东西。听说祁家铺子的烟火又出了许多新花样,寿诞之日当晚办个焰火晚会,保准太夫人高兴,王府也风光。只是燃放熖火要报开封府备案。”
“退一边去,回回都是这一套,你们就不能有点儿新鲜玩意儿?老夫人眼神本就不好,又不喜欢呱噪。你没长脑子?前两年放了焰火,就惹得老人家不高兴。你是存心让下人高兴,老人家心烦。蕲王府又不是施粥的,白便宜了周围那些平头百姓。程管家,这是你的份内之事,你想过没有?”
“王爷,这么大的事我怎能不挂在心上,这些天我一直在琢磨,怎么才能把寿诞办得新颖别致,讨老夫人开心。我是这么想的,老夫人不喜欢闹哄哄,可是喜欢热闹,爱看看跳舞听听曲子。如今刚刚流行不久的新曲,老夫人一定爱听。可是咱府上的伎乐班子有点儿差强人意,无论如何也要增加几个新面孔,添几支新词新曲。”
王爷点点头,捋着胡须说:“嗯,点子不错,只是新曲难求啊。”
程管家见主人听得认真,有点眉飞色舞,“依小人拙见,咱们在相国寺广场上搭个台子,悬赏找寻会唱新曲的姑娘,顺带着要是能把那个神秘的填词人找来,来府上当场填词度曲,管保老夫人高兴……,”程管家为自己突发奇想的主意得意忘形,险些在“高兴”后面加上“坏了”两字。
“哈,这个主意不错,有新意。你们几个下去一起谋划谋划,商量定了再来回话。填词人?重赏之下不怕他不现身。”
雅间里,宽大绣床上的喘息声慢慢平静了。
“红宝,你帮我出出主意,我又没多少钱,进士我也考不上。你门路广,帮帮我。”
“你呀,就是嘴甜。在我这儿白吃白喝白玩的,我是上辈子欠你的。听你这口气,你是不是想趟趟哪个府上的门路?”
“是,我听说下月是蕲王府老太太八十寿辰,那府里的程管家不是你相好的么?那天晚上听说他来了,你忙不踮踮的就把我打发走了。”
女子咯咯笑道:“相好的不假,听你说话怎那么酸呀!”
“说正事,就算搭络上程管家,也不知送什么寿礼好?花钱不多还要有点新意才行。”
女人又笑的开心极了,“送钱、送东西,你比不了别人。王府送礼,你以为像对我似的,三瓜两枣就打发了?”
“是,是,要不干嘛求你出主意呢,你就别笑话我了,我的底儿你还不清楚。”
“那你就把我送出去。”
“宝贝儿,把你送出去?我可舍不得,别到时候鸡飞蛋打,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是把我送给人家,你想送,人家还不定要不要呢,你倒是把我当成香饽饽供着,在人家眼里我什么都不是。再说了,谁不知道,他那夫人是头母老虎,还不把我吃了。”
“也是啊,那位主母可不是善茬。”
红宝皱着眉头说:“我要是能进蕲王府,唱上两首新曲,就能博得老太太高兴,老太太喜欢这个。”
“主意倒是不错,可你总唱的那两支曲子已不新鲜了,他家里的伎乐班子早就学会了。”
“可也是呀……,”红宝的声音里透出些许不自信。
“容我再想想办法。”说话的青年叫马季良,是个茶商的儿子,他爹给他钱,让他在东京打开销售门路,他把钱都花在歌馆酒肆里了。
皇城北面的大片民居低矮、稠密、破败,这里的街巷狭窄,不规则,到处坑坑洼洼的满是泥泞,与皇城东、南、西三面的成片成片的青砖大瓦的民宅、官邸差着天上地下。
城北这边住的几乎都是平头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天忧心的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开封城富人虽多,可是像这样的穷人也还不少,太阳一落山,整片北城就黑灯瞎火,没有多少人家舍得熬油费蜡。一天的辛苦劳作,半饱不饱的粗茶淡饭,黑灯后的短暂欢愉,日复一日地重复着。
“你可醒过来啦,睡了一天两夜了。起来,喝口粥吧。”女人温柔地看着半躺半坐在炕上的青年,一个衣衫不整,很俊朗的青年,只是面容憔悴。
“我这是怎么了?这是哪儿?”
“你呀,前天晚上昏倒在我家门口了,幸亏我半夜出去倒水,我再差劲也不能见死不救吧。你是受了寒,肚里又没食昏倒的,还满身的酒气,是不是空腹喝酒啦?你这是糟蹋自己。”
“多谢大姐了,你看到我身上有个小包袱吗?”
“没看见,你就这一身衣服,吐得满身都是,我把它洗干净了,还在那晾着。”
“那就不知丢到哪儿去了,里边还有几两银子,算了,以后再报答你吧。”说话倒是很豪爽,毫不做作。身上分文没有,几两银子丢了也不放在心上,谁知道真的假的?但愿别是个说大话使小钱,蒙吃蒙喝的主。
“得了吧,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这点儿小事。”
“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在下记心里了。我想起来了,那天酒喝得太多了,又没怎么吃东西。出了酒店,我记得东游西逛了好长时间,一开始走街串巷的还明白,后来越走巷子越窄,之后就晕头转向什么都不知道了。多亏你帮了我,就这天虽不太冷,睡在外面一宿也得冻坏喽。”
“我帮帮你这倒没什么,你出来这么久,家里人不急坏了?”
“我是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大恩不言谢,”他抬眼打量四周,看看屋内环境,室内极其简陋,只有这爿土炕和一个半高不矮的破厨柜,还有一根柜腿是坏的,垫了半块砖。
心里方要暗自叹息,却发现土壁上挂着一把琵琶,微弱光线下莹润光泽,显见是一张好琴,非是寻常之物,他问道:“这琵琶是你的?你会弹琵琶?”
“是我的,过去的一切也就剩这把琵琶了。等你好些时,弹给你听。”
琵琶挂在墙上,与这屋内环境相比,说协调吧,高雅、高贵与寒室不衬;说不协调吧,挂在那里又与这墙壁、女人浑然一体,一点儿也不突兀。
能有这样一把琴相伴童年、少年和青春,琴的主人身世一定很凄婉,不足为外人道。他的眼前幻化出女子怀抱琵琶的倩影,耳边仿佛听到浔阳江水和着幽咽的琴声,他端正身子问:“你是干什么的?家里还有别人吗?看你这样子也很惨。”
“你看看我这儿的状况,你看我像干什么的?能干什么?看出来啦,是不是嫌弃我?我是家中有难,自愿为娼,怨不得别人。”
“我这一来耽误你做生意了。”青年话里有玩笑成分,刚缓过劲儿来就和陌生人开玩笑,这人的性格还真是乐观自信。
“人到难时拉一把,我就再贱,这点做人的本份也不能扔呀。先生你也真会开玩笑,我这也叫生意?”女人抿嘴一乐,一句玩笑话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观你言谈举止,不像土生土长在这穷街陋巷的,不当在风尘。”
“只是识得几个字罢了。”
“我看不这么简单,往低了说,说你粗通文墨恐不为过。”
“先生过奖了。”
“听你嗓音,条件不错,现在开始流行唱新曲了。要找个机会亮相,才能成名。成了名,你就再不用为家中窘境整日愁眉苦脸了。”
“哪来的机会呀。”女人轻叹一声,饱含着忧郁。
“我来想想办法,事在人为,总有一天你会跳出这个窝。”
女人默默无语。
“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叫什么?”他这时才认真地打量面前的这个女子,见她一身半旧的短衫下,裹着的身材窈窕有致,皮肤白晰,人长得端庄优雅。美中不足的是,在他眼里,女人有点儿胖,或者说是丰满吧。在别人眼中那是美,在他这儿是些许遗憾,但是女子性格开朗直爽,又是他很欣赏的。
“张白露。”
“白露?好名!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女子随口低吟。
青年心中一动,见女子陷入沉思中,他接着吟诵:“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女子跟着他一起吟道:“溯流从之,宛在水中央……。”
四目相对,真情流露。女子双目脉脉地注视着平日很少见到的这么俊朗的青年,良久,她问道:“你呢?怎么称呼您?”
“我嘛,我在家排行第三,你就叫我三郎吧。”
“三郎?”她略微沉吟了一下,又打量了一下他,“嗯,我还是叫你三哥吧。”
“随你。”
“看你是个书生,没准备参加科考吗?”
“我这人随意惯了,居无定所,考不考又咋的。”青年整整身上的衣服,道声:“我得走了,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