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4）

　　这个中秋节的前一天，何大雷把家搬到了新港镇。凌晨五点，便有二十几个亲戚赶到金仓粮食交易所职工宿舍，陪同何大雷一家过屋，叫了一只小船出发驶向新港镇。早几天大雷家的家什已经搬到新居，这天只是象征性的带了米桶、秤锤、算盘、皮包、灯笼等走个过屋仪式。
　　到了中午时分，所有来客在何大雷带领下来到兴阳酒家用餐。他半个月前在这里订了三桌酒席。这几年来新港镇的大量外来户迁入带动了人情世故的改革，最明显的移风易俗便是办酒席不收人情包了。
　　宴饮结束送走了亲戚们以后，何大雷吩咐家人把吃不完的剩菜和半瓶虎跑白酒一并打包回来。
　　何大雷回到新居一打开门便坐到联宝椅上休息了，他对冰宜说：“我在回来的路上看到童光清，他穿起了梦特娇体恤衫，表现出满眼的狂野和桀骜，只跟我点了点头便过去了。想必是已经入选《名人录》了。”
　　“这不奇怪，现在大家都很忙的！”
　　“倒是张正兴很客气哩，停下来跟我说了几句话，他现在在田茂鑫先生大酒店里做后勤部总监呢。他真是个消息灵通人士呵，你知道么？春芳的儿子何飞宏刚刚辞掉区委书记呢，现在是去省城开发房地产了。”
　　“这倒奇了怪了，正是光宗耀祖的大好时机却打了退堂鼓！”冰宜一脸惊讶。
　　晚上，魏冰宜把煮好的一锅稀粥打了各人一碗后，便招呼一家人上桌吃晚餐了。何大雷的心情一直不错，他打开带回来的半瓶虎跑白酒，自己自酌自饮起来了。一家人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后，才讲到正题上。
　　何大雷一大口白酒下肚后便开口道：“爸爸今天特别高兴，这场饭局就算是开个家庭会议好了！”他确实老了，那耷拉在颈下的皮肉随着讲话抖动着，“从今天开始是我们家历史上的一个里程碑，总算建了一间完整的四层楼，到如今最大的成功，就是盖了这间房子是倾注了我一生的精力，总算是给自己给下代有个交代吧。当初可人结婚没有房子也只能租了别人的房子来住。现在好了，等下个月玉云结婚就可以在自己家时出行了。呵呵！”看到大雷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冰宜补充了一句：“是啊！现在当然比过去都好哇，不仅仅是生活水平提高了，主要是政治上没有压力了。我们这代人当年参加工作根本没有什么远大的人生理想，只要求解决吃饭、住房、结婚几项大事。我跟你们爸结婚时他们家只有一间茅草屋，到了奶奶死后那间屋也塌掉了。直到大伯盖房时我们把那半间地基也无偿送给他了。我们家曾经买过轮船埠头半间屋住了五年，但那楼下直通半间只能当通道，楼上后半间没有门窗空气不好，特别是夏天几个月一直要用鼓风机透气，真是难啊！
　　“老爸从十六岁参加工作过来几十年了，如今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了，有些话想说一说。我们这代人的时代已经翻篇了，那个年代一切都是上面安排好的，你别无选择，每个人都没办法做到掌握自己的命运。一切都要按照上头的安排去做才有饭吃呢。几十年的奋斗也完不成一个别人平等待我的追求目标。有人说现在一切向钱看是历史的倒退，这是一种反动的思想。只有一切向钱看，才能去身份化去权势化，才能促进社会的平等。如果不认钱，就必须认关系、权势、地位、身份、户籍等。这会让大部分人生活得没有尊严。为什么绝大多数人对过去那个时代都有看法，主要原因是那个时代别无选择，一切都由组织安排，没有个人的自由权，我们这代人为半斗米折腰几十年，在领导面前学会了妥协，又用吃亏是福来自我安慰。现在好了，改革开放了，政府把自由权还给老百姓了，任何人都可自由选择适合自己的职业了，吃饭问题不用掌握在谁的手里了，但你们得到的是安全感，这是最重要的。”
　　冰宜兴致十足的接过话头说：“你爸说了，现在家庭也要与时俱进了，从前你们的工资要上交补贴家庭开支的，从今以后你们的工资都归你们自己管理了。”玉云抿嘴一笑没有出声，只有玉琼和春燕鼓起了掌。
　　何大雷转向姜楚青：“老爹对你这个媳妇也是很满意的，不讲究打扮，不化妆不烫发。你这几年来帮这个家是有功劳的。”
　　“谢谢爸爸夸奖！”姜楚青刚把两个芒果切成块放在桌上，空气里充满了清新香气。
　　“今天在一起的没有外人，有些话可以直说无妨。对于何可人来说，实在是不敢恭维，在局里这么多年了，还是事业编而不是行政编，这问题要先从自身上找。我听王友伍院长说了，可人性格比较内向不适合在行政机关做事，每次开会总是坐在最后面的，看见领导也是直接躲着走，说明你全身不具备成为领导人的天赋，以及情绪的稳定性和处事的灵活性，我知道，你只想做个普通的职员，回避与领导接触，不善于阿谀奉承，这是一种权威恐惧。你这是遗传了我的胆小和你妈的愚蠢的结果呵！性格决定命运，依我推断，你最后的结局就是被边缘化，人贵有自知之明，这样下去既浪费了青春又荒废了学业，说起来是吃公家饭但得不偿失啊！从前我让你学医是错误的，那时候根本没有办法安排你的工作，而且不允许个体开业的。现在形势不同了，那时候一些错误的决定在这时候却是正确的。总之，摆正自己的位置是必须的，惦量惦量自己有多重吧！”何大雷毫不客气的指出问题所在。
　　“知己莫如父啊！爸分析得很透彻。其实可人在局里这么多年来，根本是边缘人物，既得不到提拔又没有前途，所以再呆下去就白白耽误了青春。你这几年都是干些什么呀，局长下乡让你跟着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局里有人患癌了让你陪着去上海医院检查；计划生育运动月来了让你下乡配合当地政府抓人结扎；夏收夏种时让你配合下乡抓征购粮；还有严打需要抽调人员时把你推到前线去，最近还出来一个政策，抽调各机关单位的人员下派任落后村的助理村长。看来可人肯定要下去锻炼两年了，一直来你干的事跟你所学的根本挂不上钩的呢！明知这是一个人生的错位却没有勇气去改变它，最终是人生的一大败笔！如果方向错了，停下来就是前进。”楚青也是直言不讳。
　　“还没到不讲假话会死人的生死攸关的地步，我干嘛去取悦别人？”可人嘟囔了一句。
　　“你这个人哪，可以说是先天不足后天又没培养好，即遗传了母亲的愚蠢又遗传了父亲的胆小怕事。”冰宜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可人这样的脾气也不一定是坏事呢，这一代人观念有了根本的转变，把个人自尊看重了一点，这也是好事。有人看不惯领导不去理睬他也是可以的，仅是这样还不够，敢于对别人说不的自信，才是最为珍贵的奢侈品。人生本来就是不平等的，这就是努力的理由。记住一句话，越努力越幸运，有时候，真的努力后，你会发现自己要比想象的优秀很多。
　　“凡是有本事在行政部门混的风生水起的人呢，他们大多是说两面话做两面事，可是毕竟铁饭碗还是好的，关键是还要有理想有追求努力做个独立思考有作为的人，说不定还是有机会的！要学会拍马屁，但凡当领导都喜欢手下的人把自己当作上帝一样来对待，这是权力的象征，你稍微弯下的腰身就会让他心里舒服得多。”楚青说。
　　何大雷接着说：“当官可以光宗耀祖，当官发财都是极少数的，这要看你命里定好的。良好的家庭出身和党员身份是获得干部地位所必需的政治资本，军人子弟凭借良好的家庭出身和入党中的优势，最有可能成为干部。过去我在追求平等的道路艰难前行碰得头破血流，如今政府开了一条自由之路给大家走，怎能不好好利用这个大好形势为自己创业一番？想来爸过去忙于单位里的事没有精力关心可人的事，现在退下来了，是要指点迷津解决这个问题了。做人做事要有勇气坚持自己的原则，这个原则就是别人要平等地对待我。必须勇敢地维护自己的正当利益，更要智慧地清晰地选择正确方式表达自己的诉求，要认识到自己并你不是权力游戏中的主角，但你是自己人生故事的主角。但是，”他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审视，“这机关内部的水是很深的！有些路是通向成功的捷径，但它不是留给你走的，懂吗？平民百姓家庭里出人才毕竟是凤毛麟角。说到底一个没有本事的人就是严重的缺少积累财富的能力和积德行善的能力，与其在那个地方没有发展前途，还要接受个别人的无端刁难还不如辞职办个个体诊所证自己干呢。我在七八年前去看望骆宣霖所长，他在自己家里开诊所一个月收入抵得上别人在单位里的一年收入呢！”对于一个生命来说，最最可怕的事并不是这个生命遭受苦难的时刻，而是在不久之后，社会的变革证明你所经历的苦难完全是个不值一提的笑话。
　　“不拍马也不是一种错误，反正现在不像过去那样，离开了领导就没有饭吃了。一切都是为了有成就感，如果你在一个单位变成可有可无的边缘人，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本来我想自己也只是普通人，所以不应该把我曾经没有完成的梦想寄托在下一代人身上，只要他过着与他年龄相适应的快乐日子就够了。我们平民百姓主要目标就是挣钱养家糊口，什么政治呀都不是我们去讨论的内容。可是形势发展出乎意外的好，政府把自由还给了我们老百姓了，我们再不努力把自己的生活水平提上去确实对不起自己了。当然，挣钱是最好的修行，如果没有一定的财富支撑，最伟大的梦想都是空谈。要把经济搞上去，不仅靠勤劳还得要有智慧，最好是单位有工作家里有企业，在行政部门混日子，八小时之外挣钱。”
　　“那是别人的命数，别用别人的小概率事件来指导自己的人生。”冰宜说，“老实人往往不加入任何的利益集团，也缺乏给别人带来实惠的能力，容易在利益链中边缘化而被人忽视。这不奇怪！”
　　“被人利用是好事，说明自己还有价值。可惜你的黄金时代没有得到优待反而在那些不重要的人那里丢掉了你该有的快乐。在一个错误的道路上选择坚持，那是最大的错误。警惕！别人否定你就是在扼杀你的精神生命。”看到玉云、玉琼和春燕三个都站起来离开了，何大雷意犹未尽的还要说下去，“那些在机关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人毕竟是有风险的，这条路不是我们走的。找到自己的定位很重要。既然领导们是把你当作百搭来用，又得不到重视培养，那么与其做无用功讨好他们还不如努力挣钱来得实惠呢。你干脆辞职干个体算了，我过去追求别人平等待我没有成功，而你现在可以追求得到自由而放弃了太可惜了。这个时代需要的是胆识决断力和商业智慧，随着家族本位社会的解体，城市化进入了个人主义的社会。在这里只需要个人向个人打交道了，有人帮你立刻给于回报，下次他还会帮你，并且帮你人会越来越多。千万别说什么未来必有重谢，说了就没有未来了。”
　　“我过去时常拿着同学、老师的成功来炫耀自己能有这么优秀的社会资源，自己没有高学历还说别人的学历是华而不实，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幼稚可笑。”何可人站了起来信心满满地说道，“我已经想通了，现在我做一个决定，下星期开始我立马打辞职报告，接着到南都补品市场报名开店经商。将来要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如果一个人不需要服从任何人，只服从法律，那么他就是自由的。”他说完之后看了看楚青，感到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直直的看向他，眼波流转顾盼之间尽显妖媚风情。
　　三个姐妹站了起来离开饭桌，春燕大声诵起了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冰宜嗔了她一眼道：“小屁孩油腔滑调的，快去帮忙整理一下厨房！”
　　何大雷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站了起来说道：“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的权利，现在社会的阶层已经固化，上层已经闭合，只有赚钱的一条路还可以走。搞好家庭建设是大事，不仅要把经济搞上去，家人之间还要好好说话，大事不责，琐事不争，不翻旧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