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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暗哨向西(下)

作品名称:于东泰传      作者:山雨歇      发布时间:2025-05-02 10:14:16      字数:7296

  很快,村西小沽河方向响起爆豆般的炸响。于东泰刚要捂耳朵,东南角的打谷场又传来更密集的“枪声”——那是武工队把鞭炮塞在铁桶里点燃的效果。“枪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很快逼近了天池水。紧接着,双目山上响起了嘹亮的冲锋号。
  “八路主力来了!”天池水那边传来惊恐的吼叫。二十多个先前不可一世的还乡团员像炸窝的马蜂乱成一团,没被绑缚的乡亲们也都趁机纷纷逃走。
  王时仁早已将盒子炮握住手中。他颤抖着手朝着枪响的方向胡乱地打了两枪,就被于中俞拽着胳膊拼命地朝着东南、贴着天池水跑去:“大姑爷,快跑吧,再不跑来不及了!”
  王时仁反应了过来,倒转盒子炮在于中俞手背上点了一下:“向哪跑?你拉着我去送死啊!没听到那边的枪声响得跟爆豆一样?快,往村里跑,我老丈人有马车。”
  郑铁山早已带人逼近了天池水,此刻,他挥舞着驳壳枪大声喊:“二组佯攻,三组掩护,一组跟我救人!”他转头对于东泰低喝,“趴在这别动!”
  可于东泰已经猫着腰跟上了队伍,小短腿倒腾得比大人还快。
  他们贴着墙根摸到天池水时,还乡团已经跑了大半,剩下五个持枪的匪徒正在行凶。他们两个人架着吴兰芝已经将她的头按进了水里,一个人的刺刀刚刚从月桂的胸膛上拔出;还有两个人一个人端着枪瞄准了倒吊着周彩秀的麻绳,一个正要将枪里的子弹射向周彩秀!
  “狗汉奸!”于东泰双眼充血,抓起半块青砖就要往前冲。郑铁山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右手驳壳枪“叭”的一声脆响——那个正要朝周彩秀开枪的匪徒突然僵住,额头绽开个血洞,整个人向后栽到了柳树下。几乎同时,北侧柴垛后、西侧碾盘下、东侧紫槐丛里同时响起枪声。
  刀口带血的匪徒胸口爆开血花,手中的刺刀“当啷”掉在青石板上,人像麻袋般栽倒在月桂跟前。架着吴兰芝的两个匪徒慌忙松手,其中一个去摸腰间的王八盒子,却被从紫槐丛飞来的子弹打穿了手腕;另一个转身要跑,被扎绑腿的武工队员一个箭步追上,大刀片带着风声劈下,生生削掉他半边肩膀;用枪瞄准麻绳的小个子匪徒抱着被飞刀刺穿的手掌跳高,嘴里嚎得不像人声。
  于东泰冲向老柳树的脚步突然踉跄了一下,眼前的景象让他的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胸口疼得难受。奶奶周彩秀倒悬在树杈上的身影在秋风中微微晃动,麻绳深深勒进她肿胀的手腕、脚踝,背上一块比青砖还大些的条石将她的脊背压出一个可怕的弧度。滴落的鲜血在黄土地上积成不止一处暗红色的小洼。奶奶应该早已昏死过去,如此混乱的战斗都没有将她惊醒!
  “奶奶!”于东泰嘶哑的喊声淹没在零星的枪响中。他拼着命地踮起脚尖、颤抖着双手去抽那沉重的条石,人小身矮的他却仅仅只能碰触到条石的一条下楞,丝毫使不上劲。
  “让我来。”郑铁山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那把枪口还保持着温热的驳壳枪别在腰间。
  他先是轻轻地往上托起条石,然后从绳索的中间小心地将条石抽出、扔在地上,这才用粗糙的大手抽出匕首。两个胆大些的乡亲躲过刚才的枪战,早已不约而同地来到树下伸出双手做出托举的动作。他们一个人托着周彩秀的脖颈、背部,一个人托着她的臀部、腿弯。郑铁山将右胳膊伸到周彩秀的腰下,左手挥刀斩断了绑缚她的麻绳。
  于东泰目不转睛地盯着,虽然无处插手,双手还是不自觉地托举着,仿佛随时准备接住可能坠落的奶奶。
  周彩秀双目紧闭,青紫色的脸上、裸露的皮肤上有无数的伤痕、血痂。
  于东泰满眼的泪水、满心的疼惜,他倏地趴在了地上,喊道:“求求你们,把奶奶放我背上,你们拽着我的手将奶奶送回家。”
  郑铁山这个铁血的汉子眼里氤氲,朝着那两位乡亲点了点头,三人合力将周彩秀暂时放到了趴伏在地上的于东泰身上。
  被血水浸透的绳结早已发硬。郑铁山和两位乡亲细心地、用力地用尖刀和指甲抠挖着绳结,生怕对周彩秀造成二次伤害。
  正在这时,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三名武工队员和几名村民抬着几扇门板急速地跑来。
  待村民将周彩秀小心地托起,于东泰双腿往前一拱,一边起身一边已经脱下自己早已经干透的破褂子,三下两下卷了卷,颤抖着垫在门板上给奶奶当枕头。
  少年胸前嶙峋的肋骨随着抽泣剧烈起伏。
  林子的妈妈生死未知,此时也被放到了门板上。
  已经缓过劲来的吴兰芝坚持不用人抬。她焦急地跟在昏迷不醒的月桂的身边,不时地弯下身子探一下月桂的额头,不管月桂能否听到,一直说着鼓励的话。
  其实,吴兰芝并非普通的姑娘,她是孙受南王庄人,十五岁参加革命,现年十九岁,早已是有着三年多党龄的青妇队长,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几次生死考验。
  八月下旬,国民党布置“九月攻势”的意图被青岛地下党截获,上级党委布置吴兰芝等人连夜转移到地形多山且群众基础牢固,便于隐蔽和游击作战的海阳。为了在“海阳与周边解放区(如乳山、莱阳等)形成联防网络,便于与其他部队协同作战,牵制国民党兵力,支援胶东整体战局”的战略联动中灵活、机动地继续工作,吴兰芝冒着生命危险,恳求上级允许自己转移到远房表姐月桂家暂时隐蔽,同时在适当的时机继续工作,却没想到与表姐一起被抓。幸而她的表象年轻单纯,敌人对她也不摸底细,所以,她虽然差点被按进水里丧命,这之前所受的折磨倒也比周彩秀、月桂要少好些。
  月桂双目紧闭地被抬回被翻腾得一片狼藉的家,吴兰芝俨然成为了表姐家暂时的主心骨。
  
  郑铁山带着队伍匆匆离去后,于耀升家的院子里陷入了一片忙乱。
  于耀升三天前受于弄砚所托,背了一面布袋长果去往平度蓼兰大集售卖,接回了地下组织为敌后工作者搞到的部分消炎药。因为回程只能小心地趁夜色走小路,路上整整走了三天三夜,周彩秀被抬回家以后他才恰巧进家。
  一进门见于东泰抹着眼泪迎出来。家里一片狼藉,自己的老婆周彩秀满脸血痂,紧闭双眼,生死未卜,他浑身发抖,竟然一个踉跄跌趴在了炕头,肩上的面布袋也随即“啪嗒”一声滑到了炕上,面布袋里为了生活,也是有意买来用做掩护的大半袋地瓜“哗啦”一声摊平开来。
  于耀升根本就没听到大儿子哽咽着声音呼唤的那声“爹”,强撑起身子扑到周彩秀身边,颤着手去探她的鼻息。
  “还好,还好!”他嘶哑着嗓子吐出了一口长气,双腿发软,浑然不觉地委顿在炕跟前的一把杌子上;同时,浑浊的老泪不由自主地顺着皱纹横流。
  “爷爷!爷爷!”于东泰哭得泣不成声,“大夫说,大夫说,奶奶的腰算是废了,养得好以后可能能够照顾自己;养不好,养不好……”
  郑叔叔队伍上的大夫的神情、语态历历在目。此刻见了爷爷,那不知道见过多少鲜血和生死的大夫那一声长叹之后吐出的“终生卧床”,再次扯得于东泰的泪水如同开了闸的洪门。可巨大的伤痛,却也堵得他的喉咙无论如何也放不过那残忍得令人发指的四个字到得嘴边;也阻断了他去思考出事之前自己是与小姑和准二婶在一起,可村子里又是枪声又是喊声,小姑她们却直到现在都不见踪影。
  于弄武含着热泪使劲地拉起了浑身瘫软的父亲,让他坐在炕沿上依然昏迷的母亲身边。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于耀升伸出颤抖的手,像先前的于弄武一样,颤巍巍地伸向周彩秀,却又侧转身颤抖着手摸摸长子,摸摸孙子。随后,他努力地咧着嘴角,宽慰着自己,宽慰着子孙:“东泰,别哭了,你奶奶听了会心疼的。”
  于东泰胡乱地点着头,泪水依然止不住地擦了又溢。
  “我真想替我妈受这些罪!”见到老父亲和跟在母亲身边三年多的东泰非常悲痛,于弄武自责不已,“先前,在天池水,我妈一看到我就朝着我使眼色,她挨打时更是忍着痛示意我不要吱声。”可说着说着他自己却激动起来,“我好恨啊,看着我妈遭受非人的折磨却无能为力。当看到他们把我妈吊起来,又找了块石头压在我妈背上,我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虽被绑着,却只想变成一头公牛拿角顶死他们,却又被我福运大嬷嬷死死地拉住……”
  正在这时,于耀升家门口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还有压抑的抽泣声和木板嘎嘎吱吱的沉闷声响。不一会儿,虚掩的院门被人推开。
  去而复返的郑铁山和三个武工队员抬着两副用新鲜的紫槐条扎就的简易担架,担架上直挺挺地躺着两个一动不动的人。他们的脸上各盖着一只撕开的白色衣袖,一人穿着灰色的、满是泥灰的男装,一人身穿着湿漉漉的红色的夹袄、青色的女裤。那红衣被水湿透,在阳光下洇透出猩红的血色。他们裸露在外的两双手男人的指节粗大、颜色青白——那是于弄砚常年劳作、握枪的手;女人的手指纤细,两个时辰前还捏着一粒花生,羞涩地“砸”向故意逗弄她的小姑子——那是葛淑红再也不能灵动地表达出主人心绪的手。
  领头的郑铁山眼圈通红,目光如同生了根般死死钉在担架上,仿佛要将战友的轮廓刻进眼底。他喉结滚动了几番,直到于弄武和于东泰踉跄着冲到跟前,才艰难地转开视线,嘴唇颤抖着:“于连长被打了黑枪,葛姑娘……跳河……跟着去了……”
  已经从炕上下了地的于耀升身子猛地一颤,像是被雷劈中般僵在原地。转瞬,他几步跨到正间门口,用门框撑着瘫软的身子,看看这副担架上的儿子,再看看那副担架上的准儿媳;瞅瞅再也不能跑跳的儿子,再瞅瞅再也不会说笑的的儿媳,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我的儿啊,你们——”
  “老于,你要挺住啊。于连长和周主任他们都是为了革命。”郑铁山放下担架,上前几步,用力地扶住了于耀升,心里万分悲痛,“造孽啊……多好的一对儿……”
  于东泰早已是泪流满面。他一言不发,双膝在两副担架之间重重地砸在地上,接下来就是颤抖着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二叔冰冷的手掌,仿佛这样就可以感受到二叔的回应,仿佛这样能将二叔从沉睡中唤醒。
  这是多么好的二叔啊!从狗嘴里把自己救下的有二叔;在父母的坟头,让自己一个孤儿感觉到不再孤单的是二叔;前年那个暴雨天用蓑衣裹着他蹚过暴涨的小沽河,自己却被河水淹到胸口、几次差点被激流冲倒的是二叔;秋收后拿细紫槐条扎蝈蝈笼子,悄悄塞进他掌心的是二叔;冬夜里把打扫战场时捡到的一只麻雀,不顾休息,在灶膛里烤得焦香,兴奋地往刚被唤醒、睡眼蒙眬的他的嘴里塞的还是二叔。而那个立誓不打走小日本不结婚的细瘦、颀长、英俊的民兵连长也是二叔!小日本前年就被赶走了,可坏人不安生,非要打内战,现在,他们又打黑枪,害死了二叔!这些坏人,是他们害得二叔和二婶不能在活着时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槐树叶子簌簌地落,沾在二叔又是补丁又是破洞的粗布衣裳上,沾在二叔鞋底快要磨光的破草鞋上,沾在了那枚已经被清洗干净的铜哨上。于东泰跪在地上的膝盖移动了两下,小心翼翼地抓起二叔的右脚。二叔这两天这是跑了多少路啊!那只草鞋脚跟和脚掌处已经磨穿,露出了二叔的一块脚掌和布满老茧的脚底板。脚底板那里还有着去年二叔在一次战斗中留下的疤痕呢!那次事后二叔还笑着说正好给脚掌添个肉垫,这样再翻山越岭、蹚水走路说不定能又快又没声呢……现在,这具身躯再不会因疼痛而倒抽冷气,可是这也让于东泰最后一丝幻想破灭——不用掀开脸上的白布,眼前躺着再也站不起来的男人就是二叔,是自己亲亲的二叔!
  泪水再度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却在泪眼模糊中触及旁边的担架时突然僵住——葛淑红辫梢上系着的、二叔去年送给她的红头绳,如今被河水泡得发暗,像极了二叔身上干涸的血迹。那干涸的暗红触目惊心,仿佛还在诉说着二婶心头痛不欲生的心碎和绝望。
  于东泰心里酸痛,猛地收回视线,把额头抵在二叔手背上不停地磨蹭着,喉咙里发出小狼崽咀嚼骨头般的“咯咯”声响。二叔手上那道帮他雕刻木枪时留下的疤,此刻沾满了血痂和泥沙;而几步之外,那个跟小姑一样疼他、善良、忠贞的女孩,此刻和二叔一样,成了他心头永远磨灭不了的伤疤。
  躺在炕上一直昏迷的周彩秀就在这时突然苏醒,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捏住被角,任手腕上再次崩开的伤口渗出的鲜血灌满指甲缝,在炕席上擦出几道刺目的红痕。她无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院子,嘴唇艰难地上下蠕动着:“进屋!说什么……横死之……人……不能……进家?让我的砚儿……和好儿媳……进屋……他们……都……是……好样的……”
  这一声声气若游丝却又斩钉截铁的吩咐,像一把钝刀,将院里凝重的空气生生割开一道血口子。
  “妈——”早已哭哑了嗓子的于香墨突然浑身一颤,仿佛在这一刻魂魄才跟着身体一起进了家门。她还没有想到母亲为什么一直没有出来,遽然听到母亲的声音,仿佛年幼的孩子在外边受了欺负,如飞地冲进屋里,冲到母亲的炕跟前,一刻都没有耽搁地想要倒出她满心的伤痛、惊慌、害怕,“我和二嫂……在河边荻长丛……”可只说了几个字,她突然再次哆嗦起来,“妈,妈,您这是怎么了?”
  于香墨声音颤抖着,想去摸摸母亲脸上的伤口却又不敢;而一直缠绕在眼前的那个噩梦般的场景,无处宣泄般地在她的脑海里如鬼火般跳跃——二哥趴伏在河边的荻长丛中,他的头颅浸在河水中,后心处绽开一个拳头大小的焦黑破口。那个黑洞洞的枪眼周围,布料边缘残留着蜘蛛网一样放射性的灼痕,暗红的血痂凝在被子弹打穿的旧衣上,凝在二哥并不宽厚、却扛起了太多担当的后背上,凝在了无知无识、自顾自地在秋风中躲闪摇曳的荻长杆上。意外的发现,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让自己和准二嫂哭得肝肠寸断。可哭够多时,再扭头鼻音浓重地唤了声“二嫂”时,明明一直都在拉着二哥的手哭诉的二嫂,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飘到了河心,那件为了给二哥庆祝生日特意换上的红布衫鼓满了气,在河心里随着流水不停地漾啊漾啊漾啊……
  
  很多的乡亲闻声而来,他们很快在正间的北面支好了停灵的门板。
  周彩秀强忍着浑身痛彻心扉的不适,哆哆嗦嗦地抬高了一点手臂,又无力地垂落到女儿的手掌上:“别……别哭……闺女。干革命……没有不死人的……一个周彩秀……爬不起来了……还会有……更多个张彩秀……王彩秀……高高地站着……一个……于弄砚……倒下了……还会有……更多个赵……弄砚……钱弄……砚……拿起武器……革命的烈火……是扑不灭的。”
  见周彩秀醒来,于香墨心头紧紧缠绕的死结松动了些。看见母亲有气无力,她心疼地用汤匙舀了点水:“妈,您先歇会儿,我和哥哥、东泰以后有的是时间听。”
  周彩秀喝了一汤匙水,断断续续地道:“跟你爹……说……先去……跟亲家……商量……把两个孩子……的……婚事……和葬礼……办了……俩孩子……早就情投意合……要不是……老二……坚持着……要把喜事……安排……在……全国胜利……的那天……他们的……孩子……应该……满地……跑了……”周彩秀刚刚苏醒过来,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强撑着的一口气早已泄尽,她喘息着,挣扎着,说完“尽快……去安排,不能……不能……委屈了……俩孩子”,头一歪又昏迷过去。
  “妈!妈——”于香墨凄厉地呼唤了两声,却见母亲双目紧闭,气息微弱,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跟着晕倒在母亲身旁。
  于香墨的心智早已濒临崩溃——先是和二嫂一起发现二哥惨遭暗杀,又亲眼看着二嫂跪在二哥的尸体旁,颤抖的手指一遍遍抚过他的脸,一声声呼唤他的名字,哽咽着诉说他们曾经的点点滴滴。那画面真是如刀剜心,让她这个自幼与二哥兄妹情深的妹妹更加痛不欲生。
  可更让她绝望的是,就在她跪坐在旁抱着脸哭得撕心裂肺,残存的一丝理智提醒着她应该赶紧回家跟父母报讯,她狠狠地甩了几把泪,扭头呼唤二嫂时,却发现二嫂不知道什么时间早已走进了冰冷的河水里,只剩下鼓满气的红衣还在河面上漂浮。等她哭喊着将二嫂连拽带抱弄回到二哥身边时,却发现任凭她如何哭喊、如何拉扯,那个一大早满怀着喜悦来给二哥庆祝生日的二嫂,早已气息全无;任凭自己将十指掐进她冰凉的手臂、人中,那具躯体里最后的热气早已散尽在奔流而下的河水中,散尽在对二哥的挚爱中……
  如今,在郑叔叔他们的帮助下,将二哥和二嫂带回家的她,还未来得及跟母亲诉说她心中的伤痛、弄清母亲重伤昏迷的真相,母亲便在她眼前再次昏死过去……
  这一连串的打击,早已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极限。
  于弄武一颗心一半在昏迷不醒的母亲身上,一半在院子里情人悲痛、悲戚着招呼着闻声而来的乡亲。卧房里传来母亲虚弱却清晰的声音,像一缕阳光穿透了他几乎窒息的心。
  听到妹妹忽然变了腔调的呼唤,他一边连声吩咐着“东泰!快!去请大夫”,一边几步蹿进屋子。他扑到炕跟前,盯着母亲毫无血色的脸庞,感受着母亲命悬一线的呼吸,方才生出的一点点欣慰此刻全化成了冷汗。
  于耀升也听到了卧房内的响动。正指挥着来帮忙的人在正间里搭设停灵床,看到了大儿子的失态,他自己丝毫好不到哪里去,几乎与于弄武以同样的速度奔进了卧房,手忙脚乱地就去试探周彩秀的鼻息。
  可手指还未触到,他突然又转回身扑向了院子,钻进早已废弃的牛棚里,揭开了自己先前用心遮掩过的密室进口。
  在狭小的密室里,他三下两下地解开了面布袋的绑口,发疯似的掏出上面的地瓜,又将中间的地瓜一个个地拿在手中,仔细又焦急地抠搜着地瓜上每一个“地馋”⑥眼里的泥土。突然,他抓起一个满是“地馋”眼、长相实在是不好的地瓜死死地按在胸口,脸色忽红忽白,心跳时缓时急。犹豫了半晌,他突然下定了决心,先是抠搜干净几个“地馋”眼,又小心翼翼地将大拇指和食指捏合着掐断了原本隐藏在“地馋”眼里的细竹枝,将地瓜掰成了两半,再从费心抠出的暗槽里掏出了两支用油纸包裹好的盘尼西林针剂。
  “弄武,你认识几个字,快看看这是能救命的吧?”于耀升匆匆返回卧房,见周彩秀的呼吸虽然微弱,可仍然感到那是能够让自己得以继续呼吸的促进剂。他再次将手在老婆的额头探了探,随后像孩子献宝一般把手里的东西擎到大儿子跟前,“这是我今天接回来的。弄砚说是能救命的,是上级特批给地方武装的,也包括你娘这样的积极分子。”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突然扑簌簌落下一地树叶,有黄的,也有绿的,它们飘飘荡荡地落在正准备进屋的两个年轻人的心口,飘向窗扇紧闭的卧房的窗口;就像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这场人间惨剧,撒下一把把的纸钱。
  院门就在这时被撞开。于东泰拽着大夫冲进来,一老一少额前的汗珠都滚得比秋雨还急。
  老大夫捂着胸口喘息已定,拉起周彩秀的手摸了半天,却一声不吭只是叹息摇头。
  刚刚苏醒、守在母亲床头的半步不肯离开的于香墨忍不住又低声抽泣起来。
  于耀升与于弄武对视一眼,重新拿出了在老大夫进门的前一刻藏起来的那两支宝贵针剂。
  “好东西啊,能换五亩水浇地。”老大夫眼睛一亮,“有了这东西,命肯定能保住了。”看到于耀升他们眼睛里一下子都有了光泽,老大夫眼里的光却慢慢地暗淡了下去,“可惜啊,伤得太重,腰骨已经坏了,往后……”
  于东泰站在门槛边,目光在灵堂和昏迷不醒的奶奶身上游移,牙齿咬得咯嘣响:“我一定要给你们报仇!”
  
  
  注释:⑥“地馋”,方言,学名:蛴螬,是金龟子或金龟甲的幼虫,俗称鸡乸虫等。成虫通称为金龟子或金龟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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