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柳女

　　我不上班，到处旅游、交女朋友，家中积蓄所剩无几了。我十分忧愁，躺在床上不能入睡。忽然从门缝里挤进一个人，坐在我的床前椅子上。我大吃一惊，急忙坐了起来，喝问：“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只见那人手捻胡须微笑道：“我是龙虎山道士吕翁，特来送给你一件宝贝，帮助你继续旅游。”老道说罢就拿出一个青瓷枕头放到床上，瓷枕两端开有孔。老道接着说：“这个枕头名叫‘梦游枕’，晚上睡觉你枕在这个枕头上，就会做一个美妙的好梦。梦中，你可以变成武功高超、学识渊博、法力无边、无所不能的‘超人’，你拥有花不完的财富，你可以随意到处旅游，做你喜欢做的事情。”
　　我急忙下床给老道磕头，拜谢老道送给神奇的枕头。老道扶起我，说：“你白天上班挣钱，晚上枕上这个‘梦游枕’做梦旅游，让你劳动之余开开心，实现你的梦想。”说罢又吟诵四句诗，“人生只有三万天，贫富生死皆有缘，忧愁烦恼不必想，枕中美梦享受完’。”老道吟诵罢，挤出屋门飘然而去。
　　我枕上“梦游枕”做起了美梦，飘然到了济南城，住进了一家旅店。晚饭后，我在旅店房间里歇息，一阵睡意朦胧，隐隐约约地看见墙上显出一个年轻女孩的身影，像是一幅画悬在那里。起初我嘲笑自己想女朋友想疯了，可凝神注视了好半天，画影并不消失。再凑近细瞧，更清晰了：真真切切一个少女，却是一脸苦相，伸着舌头，脖上还挂着绳套。
　　我正在惊愕不定，那少女却像要从墙上慢慢走下来。
　　我知道碰上吊死鬼了，并不害怕。便说：“小姐不必吓唬小生。您如有奇冤，小生可以为您效力。”
　　这一说，女孩身影真地落下来了，说：“你我萍水相逢，怎敢贸然以大事相托呢？然而九泉之下的枯骨，这么多年了，舌头缩不回去，绳套也脱不掉，实在是苦不堪言。求求您，让主人砍断这屋梁，烧掉它，您对我就恩重如山了。”
　　我答应，说：“我一定去办。”
　　女孩向我道个万福，说：“谢谢关照。”就向墙上飘去，影子也就消失了。
　　我就招呼店主人来，打听这是怎么回事。
　　店主人介绍说：“十多年前，这里是柳家的住宅。一天夜里小偷进来，被柳家逮住了，送到县府里交给典史。”不料典史接受了小偷的三百文钱贿赂，竟诬陷柳家女儿与小偷通奸，是柳女勾搭他来的，要把柳女拘上大堂，让法医检验。柳女听说后，就上吊死了。不久，柳家夫妇也相继去世，宅院就归了我。这些年，旅客常说见鬼见怪的，可总也没法儿让它安静下来。”
　　我便把吊死鬼的要求转达给店主人。店主人一盘算，拆掉房顶换大梁，耗资太大，负担不起，面有难色。
　　我便慷慨地说：“你找人换掉这屋梁吧，费用由我出！”
　　店主就找人完成了这项工程。修好之后，我依旧住在这座房子里。
　　夜间，柳女来了，翩翩然一个万福，向我表示感谢。
　　我一看，女孩脖子上不再有绳索，舌头也缩进去了，明眸皓齿，窈窕轻盈，原来是个十分秀气的姑娘。我不禁油然而生爱慕之心，就想和柳女亲热。
　　柳女凄然而又羞涩地说：“鬼的阴气，对您是有害的。再说这样私合，我生前的耻辱，岂不是淘尽两江之水也洗不清了吗？咱们将来肯定会美满地结合，现在还不到时候。”
　　我忙问：“要到什么时候？”
　　柳女嫣然一笑，不再作声。
　　我说：“喝点酒吧？”
　　柳女说：“我不会饮酒。”
　　我不禁笑起来：“面对美人，光是默默地对着眼儿看，又有什么味道啊！”
　　柳女说：“我生平的喜好，只有下跳棋。可是只两人下也不热闹；再说深更半夜的，也没处去找棋盘。的确，长夜也够难打发的，那我就跟您玩翻线花的游戏吧。”
　　柳女掏出了一个红丝线的套套，让我两手把套套撑开成长方形。我只好依他。两人促膝盘坐，我叉开手指，柳女翻弄起套套来。真没想到，这小小玩艺儿，竟然变幻无穷。工夫一长，我竟糊涂起来，不知该如何动作了。柳女笑着教他，又用眼神示意，愈变愈奇，愈奇愈妙。我乐不可支地说：“这真是闺房里的绝技啊！”柳女说：“这玩法是我自己悟出来的。只要有这线套套，就可以编出任何花纹图案，不过一般人不细心揣摩罢了。”
　　夜深了，玩累了，柳女就让我就寝。她说：“我是阴间的人。是不睡觉的，你自己歇息吧。我小时候懂点按摩术，愿意奉献小技，帮您做个美梦吧。”
　　柳女开始按摩，先是两手叠起，轻揉慢搓，从头到脚按摩一遍。柳女细手所过之处，我觉得骨肉松缓，像醉了似的，懒洋洋的。接着柳女又轻握拳头细细把我捶擂了一遍，我更觉得如同被棉絮团儿敲打一样，浑身舒畅，妙不可言。擂到腰间，我已经闭目合眼，懒懒地要睡了。擂到大腿，已经沉沉进入梦乡。
　　我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起床后只觉骨节轻松，浑身清爽，心里更加爱慕柳女，绕着屋墙呼唤她的名字，却没有声音答应。
　　晚间，柳女才来了。我心急地问：“你究意住在哪里？叫我呼唤了个遍！”
　　柳女笑笑说：“鬼哪有一定的住处，总之在地下就是了。”
　　我忙问：“地下有缝，能容下你吗？”
　　柳女又说：“鬼不见地，如同鱼不见水一样。”
　　我握住柳女的手说：“只要能让你活过来，我倾家荡产，在所不惜！”柳女笑了笑说：“也用不着倾家荡产。”两人又开始玩翻线花的游戏，直到深夜。
　　济南有位典史，家庭本是济南的世族，因妻子与仆人通奸，被他休掉了。他又娶了一个顾氏，感情倒是很好，不幸才一个多月就死了，所以心里老是思念她。他听说我有个鬼友，想向我打听一点阴间情况，看自己与顾氏还有无缘分，于是骑马来拜访我。
　　起初，我不肯应承，这位典史苦苦哀求，还拿出三百钱要送给我。我不屑地说：“你把钱收起来吧。我不缺这几个钱！”
　　典使把钱装入衣袋，还是苦苦哀求：“请您帮帮忙吧。”我说：“好吧。你就在我这里等，晚间她来了商量一下。”便拿出酒菜，请典史饮酒。
　　日落天黑，室内暗下来之后，柳女出现了。谁知她一见典史，面色突变，开口便骂：“你这贪财害命的黑心贼！你本不过是济南的一个无赖地痞，花钱买了这个臭官，戴上这条乌角带子，鼻梁骨就倒竖起来朝了天啦！你当官能做什么好事？有三百钱贿赂你，就是你亲爹！你这神怒人怨的东西，死期就在眼前了！”
　　说罢，柳女从扑过来摘下头簪照典史就刺。
　　我更吓坏了，赶紧用身子遮住典史，劝说：“他即使有罪，可死在这里，小生就不好交待了。请您千万投鼠忌器吧！”
　　柳女一想，这才住手。这位典史一见，慌忙抱头鼠窜而去。回到衙门就患了头疼，半夜就死了。
　　第二天晚上，柳女来了，一见我面就兴高采烈地说：“真痛快！总算出了这口恶气！”
　　我这才问：“你们究竟有何仇怨？”
　　柳女说：“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受贿诬奸的，就是这家伙！我含冤已经多年了。每每想求你替我伸冤昭雪，总是自愧对你还没半点好处，所以才欲言又止。昨天碰巧遇到仇人！”
　　我惊讶地说：“原来他就是诬害你的那个坏蛋！”
　　柳女说：“他在这县里当典史十八年了，我含冤而死也十六年了！”
　　大冤已报，柳女这才微笑着对我说：“我当初说过结合有期，现在不远了。你曾说过情愿倾家荡产赎我，自己还记着吗？”
　　我说：“当然记得！我今天还是那份心思。”
　　柳女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死的那天就已经转生在山东济南王举人家了。只因为大仇未报，所以至今滞留在这里。现在请你用新布做一个小口袋把我的鬼魂装上，让我随着你去济南王举人家。你到那里就向王家求婚，我保证他家一定答应。”
　　我还担心两家门第相差悬殊，不一定成功。
　　柳女说：“放心，只管去吧。”又嘱咐我说，“途中千万别呼唤我。待到成婚的晚上，将小布袋挂在新小姐头上，赶紧呼唤‘莫忘莫忘’，就大功告成了。”我一一答应着。准备停当后，我把小布袋打开，柳女跳了进去，然后一齐上山东济南。
　　山东济南果然有个王举人，有个姑娘，长相挺俊，就是有痴呆病，舌头又常伸在唇外，就像大热天狗喘气一样，难看又吓人。所以十六岁了，没有敢来提亲的，这简直成了爹娘的一块心病。
　　我先登门递上帖子，介绍了自家情况；然后托媒说亲。王家自然高兴，便把我招赘到家中来。举行婚礼的时候，新小姐依然傻乎乎的，什么礼节也不懂，两个婢女一边一个扶着拖着才进了洞房。
　　婢女们离开后，我便取出小布袋挂在新小姐头上低声呼唤起来：“莫忘莫忘！”
　　新小姐听到呼唤声，沉思起来，凝神对我端详着，目光渐渐亮起来。
　　我笑着说：“您不认得小生了吗？”
　　又举着小布袋摇晃摇晃，新小姐清醒了，两人亲亲热热说笑起来。
　　第二天清早，我先上堂拜见岳父。王举人安慰我说：“我闺女痴呆无知，蒙你看得起，既然成了亲，你如有意，我家有些聪明漂亮的丫鬟，你看中哪个，我一定赠给你，决不吝惜。”
　　我说：“岳父大人说哪里话？小姐好好地，并不傻啊！”
　　王举人倒疑惑不解起来。
　　一会儿，女儿也上堂来拜亲，举止大方知礼，举人更加惊异，女儿微微一笑而已。
　　举人询问女儿：“你的病好了？怎么好的呀？”
　　女儿羞涩地一指我，说：“你让他说吧。”
　　我从旁把情由大体述说一番。
　　举人一听，先是惊疑，后来高兴——原来他的女儿是这样的聪明漂亮！
　　从此，举人比以前更疼爱这个女儿。让我与儿子大成一块儿读书学习，一切供应都很丰盛。过了一年多，先是大成逐渐对我流露出瞧不起的神色，郎舅之间不再和睦；接着奴仆们也看人下菜碟，开始在主人面前讲我的坏话。王举人听多了流言蜚语，对我的礼数也不那么讲究了。
　　王女觉察到这些，就劝我说：“丈人家终究不是长久住处。那些长住丈人家的，全是些废物。趁现在还没有大裂痕，咱还是早点回家吧。”我也深以为然，于是向岳父告辞。举人想留下闺女，王女不愿意。这一来，父亲和兄长都火了，索性不给车马。王女便拿出自己的首饰变卖了，雇了一套车马回了家。
　　我梦醒，身边没了妻子，只有自己躺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