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离家

　　古成凤埋进寨子南边的桐子坡，岳父师徒念经的声音消失了，往来吊唁亲友的身影散去，老五石同智回了古家寨，老六石同信回到双龙，老三石同义、老四石同礼家可以看到他们夫妻和孙女孙子的身影，但那是在白天，每当夜幕降临，关上房门的屋里，只剩下我孤清的身影。
　　坐在灶头前的火龙坑边，仿佛看到成凤的身影在灶头后晃过，定睛一看，什么都没有。走到灶头后，听到屋里箱子中传来翻找东西的声音，内心希望是成凤，可进屋拉亮电灯时，屋里的摆设，还是之前的样子。房角仿佛有倒猪食的声音，我明知是幻觉，也走去圈边看看，只有那头百多斤重的白毛猪，站在角落喷着响鼻，啃着圈板。
　　邻居儿子的手机里在唱，你走了，只留下了我，在这个现实的社会，独自承担忧伤。此时，我多么希望出现成凤的声音，即使是她吼我的声音，数落我的声音，甚至骂我的声音。
　　没有了成凤，牛难养，交给了老三；每天都要打猪草的猪难喂，卖给了老四家。余下上山种地下地耕田，这些都不是难事，难的是吃饭，不管一餐吃多少，得吃，得自己煮。有时老三媳妇喊，去她家吃一餐；有时老四媳妇喊，又去她家混一顿。农闲时，去牛家寨走走，从早吃到晚，又到古家寨老五家。
　　老五家，我也很少在这里住上两晚的，他家也困难。
　　老五来家的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儿。他和我们都认为，没有自己的儿子，就不算传宗接代，不管这儿子姓什么。
　　第三年，每逢“计划生育宣传月”，已经怀上的媳妇都要出去躲几天，过了风头，乡里也没有盯着追究。人们私下说，他们在“放水养鱼”。也就是睁只眼闭只眼，让孕妇生下来，以便收取“社会抚养费”，也就是罚款增加收入发放奖金。强制人流引产了，除了完成县里分配的任务指标，乡里没有其他实在好处。
　　老五媳妇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因为生育间隔期只有两年，没有达到上面规定的四年，被乡里计生办通知罚款四千元。他去县城找牛国松。牛国松通过公开招考，已任反贪局局长。
　　牛国松打电话给乡长，说了他与老五家是老表也相当于是亲弟兄的关系，说了老五家男残女哑加四个孩子又无其他经济来源的困难。乡长回答，决定已经作出了，不好更改。办法也不是没有，就是先借钱将四千元罚款交到计生办，做女扎。乡政府把他们作为困难户，解决三千元困难慰问金，另给些粮食。
　　老五家除了六人要吃穿，还要供四个小孩上学。经济来源，除了卖稻谷、苞谷、油菜籽，已无其他。原本计划喂猪赚钱，但每年喂两头，中途都要病死一头，也就只够节约着一家一年吃的油和肉。为了多种粮食，他们租了外出打工人家差不多撂荒的土地，租金很便宜，田每亩稻谷一百斤，土每亩苞谷五十斤。
　　我不忍心在老五家多吃，他们的困难是我们经历过的，孩子一天天长大，读书，住房，结婚，用钱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
　　所以，多数时候我得在家里煮饭吃。
　　之前即使成凤生病不能操持，她安排舀多少水在锅中，什么时候下米，米煮到什么状态下沥饭，甑子上气后多长时间抱起来，用多少油，放什么佐料，炒什么菜，我都是机械地执行。现在突然轮到自己安排了，却有些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似乎已忘记年轻时单独开火煮饭时的“技艺”——当然，那时也做得简单。
　　为了不麻烦，我就不用甑子蒸，而是煮一锅熟，包括加洋芋或玉米面混合时，也是如此。开始时怕煮来是生的，把火加大，不久就飘出了煳味，铲开里面却还是生的。三五次之后，掌握了水将干时用微火烘的技术，恢复到了单身汉时的厨艺。饭熟后舀起来，炒上一个菜，加一碗酱油糊海椒，就对付一天了。
　　这样过了一年，老三媳妇要去广东打工，理由是两个小孩，女儿复读高三，儿子读高二，用钱只增不减。此时，我已感觉体力不支，干活时间稍长，手脚就无力。
　　第二年春节，四个儿子商量我的养老问题。
　　老三同义说，挨着我不现实，两个孩子在外面读书，很少回来，回来也是拿钱就走。我得隔三岔五去帮人做零工，贴补下家用。有时又要随外公出去埋人、“解关煞”什么的，三天两头不在家。
　　老四石同礼摸着自己的胸部道，我自小孩出生以来，每天都是病恹恹的，媳妇除了照顾我，还得田里地里起早摸黑地做。你们也晓得，我那两个儿子，因为没有钱，读到小学就没有读了。他们出去打工这两年，回来的路费都是找人借的。
　　老五举起左手弯曲着手指数起他的困难，我家条件也是明摆着的，去我那边连住处都没有，姑娘睡的是她公们楼上，三个男孩睡的是我们楼上，爸爸平常去，是将堂屋角上的挞斗放倒，临时铺的床。去耍个十天半月还将就，如去那边和小孩的爷爷们住在一起，肯定不行，不说人家不干，我们也难为情。
　　老三对老六说，你们在双龙街上买那房子，一年也没有在家住几天，我们在双龙读高中的二毛不就住在你们房子里吗？爸爸去你们那里住，有什么事二毛也可照应一下。你们腊月间回来不方便时，他就回来。
　　老六问，他去那里吃什么呢？
　　老三说，他名下的田土我耕种，别人租一亩田土，分别是给一百斤谷子、五十斤苞谷，我按一百五十斤和六十斤称给他，家里背点菜去，用钱呢，他每个月有五十块钱的老人补助，看这趋势还会涨。过年时，牛国松和姐家两个外甥，还有你们拿给他的几百元没有用。卖猪的钱，也在他身上。
　　也可以，老六说，只是我们买那房子修建的时间长了，有些破旧，楼顶还漏水。
　　老三说，再差也是砖房，比我们现在住这房子好些。我们这房子，挂瓦条在朽烂，瓦片在掉落，我常想，说不定哪天刮大风，就吹倒了，人被砸死在里面也不一定。
　　就这样，我去了老六家，怕影响老三儿子学习，加上房间有多的，就住进另一间客房。
　　老六在家时烧液化气，他走后，我没有钱买，只能用电饭锅煮饭。这很适合我，只要渗上水，插上电就不用管了。饭熟后，有时用电磁炉炒一个菜，有时就用酱油拌海椒下饭，饭后去街上走走。下雨天，鞋也不沾泥。
　　
　　孙子在学校食堂吃饭，我很少看到他在房间里。他说晚上要上晚自习，早上要上早自习，来得晚去得早。可我有时早饭熟了，却看到他从房间出来解手，解完手又去睡了。喊他起床吃饭，不吃，喊多次了，还有些冒火，喊我不要管。
　　秋季开学一个月时，我发现液化气钢瓶不见了，问孙子，他说不晓得。我拿出老六写给我的电话号码，请人打给老六。老六听后说，外人来偷，不会只偷液化气钢瓶，十有八九是他做的手脚，你去诈下他，说如果是他，承认就行了，如果不承认，就到派出所报案。
　　我对孙子转告了老六的话，我说，你六爹说了，如果派出所查出来，是关三五十天还是三五年，他也不晓得。孙子只好喃喃地说，钢瓶被我卖了。
　　我问，那钱呢？
　　用了。他依然低着头回答。
　　用什么了？
　　打游戏充值了。
　　我气得无话可说。我告诉老六石同信后，老六打电话找老三石同义，老三第二天来到双龙场，当天晚上没有等到孙子回来。
　　第二天一早，他和我去学校，在门口碰到孙子的班主任，班主任说，你们没有电话，也就没能与你们及时沟通。这孩子考进来时成绩不错，录取在尖子班的。不知什么时候爱上打游戏了，晚自习常常不来，早上不是迟到，就是趴在课桌上睡觉，甚至旷课。他在教室和几个同学甚至喊，学校啊，你虽然得到了我的肉体可你却得不到我的心。考试作弊，同心协力。抄蒙结合，保护及格，谁敢告密，下课暴力。我恨秦始皇，他烧书，居然没有烧完……你们得抽时间管一管。
　　老三说，我一天活路忙，他妈妈又不在家，他回家时间又不多，偶尔问他学习，他说过得去。眼看还有七八个月就毕业了，才晓得他不爱上课，成绩一落千丈。
　　谈话间，孙子从校门口走来，他看到我们，犹疑了一会儿，走过来喊过老师，又喊我们。他准备往教室走去时，老三问他，你去哪里了，上课这么久了你才来？
　　我刚才出去买支笔。他回答，并从裤包里摸出一张纸，我在背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