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两江侧畔风云骤 （3）

　　盛克勤叹一口气，说：“我为借钱转贷的事憋了一肚子气，刚回厂，一时着急，没想到会弄成这个样子。林老弟，你说的有道理，可是，现在连他们人毛都找不到一根，啷个去同他们谈呢？”
　　林炜和说：“其实在顺庆城里找个人并不难，他们是故意躲你的，你当然找不到。王正德是王二娃堂哥，我找得到他；吴季蟠先生我也认得，那年他去留洋，搭我们的货船，去年今年又在平民夜校听过他讲课，是个斯文人，很和善的，他在大北街开了个书店，我可以帮你约一下，到时候你自己去会会他。”
　　盛克勤显得有些兴奋：“林老弟，没想到在你这里找到开锁的钥匙了，谢谢你呀！”
　　林炜和说：“盛大哥，你这话就见外了，恁么丁点儿事情，哪当得起你一个谢字哟！”
　　
　　经林炜和联系，盛克勤在文化书店后堂里见到了吴季蟠。宾主刚落座，吴季蟠就笑着说：“盛厂长，也许你贵人多忘事，我们是见过面的唷！你还记得不？民国八年，吴玉章先生、张澜先生号召川籍青年赴法勤工俭学，当时张先生在北京主持《晨报》编务，委托你代表他在顺庆城协理这事，你尽心尽力帮助我们这批学子顺利成行，我们至今心存感激哩！”
　　听他这一说，盛克勤喜出望外，连声应答：“是有这事，是有这事！怪我一时眼拙，记性又不好，竟然……嘿嘿，实在抱愧，实在抱愧，对不起哟！”
　　吴季蟠回了句“不敢当”，继续说下去：“你服务桑梓，提倡自治和民主，为地方排忧解难，为发展蚕丝业奔波操劳；而且深入工间，善待工友，季蟠也有所耳闻。由此可见，你是个思想开明的人……”盛克勤越听越高兴，正打算谦虚几句，趁机强调一下自己的理由，却不料对方话风一转，“可是，你这回对待工友们的正当要求，为啥却如此武断呢？”
　　吴季蟠这一问，如同一瓢冷水兜头浇下，不但浇熄了盛克勤先前的欢喜，还冲乱了他的思路，“这……这个……那……嗯……”结巴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就在这时，一个叫张二的丝厂工人跑来，喘着气说：“吴委员，出事了！厂里头……打起来了！”吴季蟠、盛克勤不约而同一惊而起，张二看见盛克勤，“哦哦”两声后突然喊道，“盛厂长，到处找你找不到，原来你跑这儿来缠住吴委员，好叫警察在那边绑人嗦？！”
　　吴季蟠看了盛克勤一眼，见他双手直摇一张脸憋得通红，便用手势止住张二，回头问道：“盛厂长，我们一道去看看？”
　　盛克勤急忙点头：“要得！要得！”
　　吴季蟠低声给一个店员交代了几句，便急匆匆往外走，盛克勤和张二紧紧跟在后面。
　　
　　他们三人赶到六合丝厂时，看见王正德和两个工友被绑在工厂院坝里花台中央杨柳树树干上，一帮黑衣警察背朝他们排成一圈，手里的枪对着围在面前的工人们。
　　吴季蟠快步上前大声问道：“这是为啥？为啥绑人？”警员们都没出声，只把枪口往上扬了扬。王正德闻声抬头，一眼看见盛克勤，立时怒目圆睁，骂道：“盛克勤，‘好厂长’！你有本事就来明的，黑起良心下套套整人，算你妈个啥东西？!”围在四周的工友们也跟着他数落、谩骂。
　　“我没有！”盛克勤声嘶力竭地吼出一声。先前在文化书店遭张二斥责，这会儿又被王正德和工友们臭骂，满肚子怨气凝成三个字冲了出来。
　　吴季蟠说：“老王你莫急着吼，先说说究竟是啷个起的？”
　　王正德往地上啐了一口，恨恨地说：“前天德隆货庄林炜和找到我，说是姓盛的已经想转了，想同我们商谈商谈。我晓得他和姓盛的是兄弟伙，但我们也是朋友，不会哄我骗我的，就答应了。当晚上林炜和回话，叫我们昨天来约时间，我喊张二过来，厂里头告诉他，姓盛的约定我们今天上午来……”
　　他刚讲出这句，盛克勤就急切地申辩：“不是！我说的是后天——就是明天！”
　　王正德张二都气愤地反驳，被吴季蟠挡住了：“老王、老张，你们莫忙争这个！先说一下今天是啥情况？”
　　王正德朝张二翘了翘下巴，说：“我们四个一齐来厂里，办公楼里鬼都没得一个，我就说先去工场转一圈，刚走进去，汪兴就带一帮杂皮冲过来，说我们偷东西，把我们围起打，我们退到厂门口，这帮警察来了，栳起枪托子就打，把我们抓起绑在这树上，工友们听到消息，赶过来要他们放人，两边就铆起了。”
　　吴季蟠面向盛克勤，说：“盛厂长，请你去找一下汪兴和厂部其他人，看来这里头有些名堂！”盛克勤走后，他转身对一个年长点的警察说，“老哥，事情没弄清楚之前，能不能先放他们三个下来，或者给松松绑？”
　　那警察说：“先生，放牛娃儿不敢卖牛，等肖队长来了你跟他说。估摸他就要回来了。”
　　不一会儿，肖队长来了，可能是刚烧完大烟，黄瘦面皮泛出些光泽，但还打着哈欠。
　　吴季蟠迎上去，把刚才向警员提出的要求又说了一遍。
　　肖队长斜着眼瞟了一下，摸摸腰杆上别的手枪盒子，鄙夷不屑地问：“凭啥子？就凭你这身灰布长衫么？呵……”下一个“呵”还没呵出，就被一声断喝硬生生挡了回去。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顶头上司来了，旁边还立着一位皱眉板脸的军官。
　　“哦哦！罗局长，您亲自来了嗦？”肖队长眯眼咧嘴挤出一堆笑，语气巴结地问。
　　罗局长没搭他的话，先指指那军官说：“这是五师秦旅韩副官。”再指向吴季蟠，“你晓得这位先生是哪个？给你说，是县党部的吴常委、五师秦旅的特邀参议！肖烟灰，你狗日眼睛长哪去了？还不给吴先生认个错？！”
　　吴季蟠笑着说：“那倒不必，先把他们三个放下来再说。”肖队长唯唯诺诺，即刻照办。
　　
　　大家等了一阵，盛克勤回来了，除了文兆元、汪兴，其他合伙人和管事都来了，县工会理事长李介也闻讯赶来。
　　李科长证实说：“起先，盛厂长确实交代的是后天，也就是明天。盛厂长走了没多久，文先生专门来办公室给我说，已经同盛厂长说好，改在今天上午十点，我就是恁么给张二说的。到下午快下工时，文先生又来说，还是按原来说的时间，已经找人告诉张二了。他还说，反正没得事做，明天给你们放一天假，统统回家休息。我和周管事说，厂里头有那么多机器设备和原材料，还是该留人值守。他说，我已经喊汪兴去保安团请人来守护，你们放心去就是……”
　　听到这里，王正德“哦”了一声说：“明白了，肯定是姓文的姓汪的在放烂药！”
　　肖烟灰说，我们也是接到文兆元报警，说有歹徒进厂明偷暗抢还行凶打人，请我们出警，把领头的抓起来。不过，他隐瞒了文兆元私下塞银元这个细节。吴季蟠从他的神情语态早猜了个十之八九，但见罗局长有袒护之意，便不点破。
　　当天发生的情况基本弄清楚了。吴季蟠笑着同韩副官握手道别，韩副官说：“得到你的口信，我就往这边赶，半路上一想，一门服一门，阎王才管得住小鬼，要把他拉来才行。”说着指了指罗局长。吴季蟠立即上前握手致谢，然后将二人送出厂门外。
　　吴季蟠回来后对大家说，既然你们双方主事人都在这里，不如就趁此敞开谈一下嘛！盛克勤率先表示赞成，王正德与张二等人低声商量了一会儿，也点头同意。
　　起初，双方都强调自己的理由或难处，不愿让步，谈判一度陷入僵局。吴季蟠见状，先同李介交换了意见，然后分别与两方沟通，肯定了工友们要求的正义性、合理性，同时也对丝厂目前处境表示理解。他说：“兴办实业，离了劳工不行；工厂垮了，工友们就没得活路做。这就叫相互依存。一家让一点，后退一步天地宽……六合丝厂和顺庆蚕丝业的发展还得仰仗大家啊！”
　　在吴、李二人斡旋下，盛克勤代表厂方承认工友参加工会的权利，承诺在偿还了七成借款后，开始给工友增加一成薪资，同时决定将汪兴解雇。王正德和其他工友同意厂方提出的除县工会统一行动外，工会活动不占用上工时间的要求，并宣布即日复工。
　　一场震动川北的工潮终于平息了！
　　当天晚上，盛克勤一身轻松地去德隆货庄，打算把这消息告诉林炜和，好消息就该同好兄弟分享，况且他帮了大忙，该当道一声谢。
　　隔着货庄还有几家铺面，他就“炜和炜和”喊起来，货庄里一个伙计走到门边，应声回答说，他跟船下重庆去了！
　　可惜呀，又走了！盛克勤摇摇头，带着遗憾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