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李涵执意拒吃喝 王乐慷慨腾书房
作品名称:丹江浪花 作者:老笨熊李春胜 发布时间:2025-01-22 08:54:46 字数:8920
诗曰:
——《说深秋》
凋零凝霜似泣诉,枯草缀露如泪流,
云追残月清风语,肃杀寒夜锁乡愁。
上回说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王乐应对的是他身边各类人员对他态度上的改变。徐琴这个时候出奇地平静和温柔,以女性特有的方式安慰王乐。在对待同一问题上,徐琴表现出来的是渗透着吝啬的直率,而王乐却是阴险和大度并举。任管家来家,捎来了他父亲的口信,要他低调做人。王乐小憩时开始做梦,梦幻里霹雳火为他助威,他恨不能把身边的人都炸个粉身碎骨。王乐对王芸发脾气源于老师布置的国文作业,王芸的国文和算术都渗透着土改的信息,让他心惊肉跳。最后,王芸在陈管家的帮助下,才写完了作业。王乐在伙计和佣人们面前说话不那么当事了,所以现在出门,他总是要喊上陈管家,一是壮胆,二是陪他聊天解闷。外面是这个样子,徐琴管的内务上也好不到哪里去。就连老实巴交的张京也似乎不那么唯命是从了。为了稳住张京,王乐对任管家的随口之言加以延伸,张京再也不敢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伙计头儿彭岩竟敢和他对着干,他就拿罗贵来威胁长工们。殊不知,罗贵狐假虎威被暗算,遇事不敢再有恃无恐独断专行了,而要找王乐出面摆平。面对严峻复杂的局势,王乐一方面靠对李大山、李二山减租来息事宁人,靠继续使用长工来收买民心;另一方面靠留白地来消极应对土改。一阵自行车的铃声响起,有人前来问路。
王乐点点头:“沿着这条路一直向前走,在这儿西北方,骑车还有一晌路呢。”
那人顿了一下,爽朗一笑道:“哈哈,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王乐,是你呀,你家就在这里?”
王乐也是一怔,接着一阵惊喜:“老同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呀,李涵。当年的憨子,憨头憨脑的,记得有一次吃香蕉,你连香蕉皮都吃了。走,到家里去,徐琴也在家呢。”
“徐琴?你们走到了一起?当时……嗨,看我,还提那个干什么?”李涵取过肩头上的毛巾擦了擦汗,说,“其实,我还有关紧事儿急着要走,遇到了你,走也走不成了,到家里稍坐一会儿叙叙旧。你家离这儿远吗?”
“不远,闪过那片竹林便是。”
陈管家插不上话,就冲李涵打了声招呼道:“你们老同学相见,有说不完的知心话,我就不跟着掺乎了。”
陈管家逃也似地离开了,他跟着怕挨骂,挨庄户人的骂。王乐接过李涵的自行车推着走,推不稳,李涵笑着说:“这可不是背孟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你那么轻车熟路,而我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李涵接过车,王乐在前不停地对李涵指路,刚到大门前就高声喊:“徐琴,你看谁来了?”
开门处,徐琴领着王甜站在门口,徐琴眨巴着眼睛,怔了片刻后惊喜地说:“是你呀,走在路上我就真不敢认了,快进屋!哎呀,什么风把你给刮来了?”
王乐急三赶四地吩咐徐琴快去安排张京下河摸鱼,让寇疑去逮鸡子杀鸡,让林艳赶去割肉。李涵急忙阻止,正色道:“老同学,你要是想让我在这儿歇歇腿叙叙旧,你就和徐琴坐下来,咱们拉呱拉呱,你要是过分客气,那就是想撵我走,我现在就走。”
任凭王乐怎样热情,李涵就是不吃这一套,真的生气着去推车子。
“恭敬不如从命,老同学既然这么执意,咱就随便一点吧。”徐琴脑子反应快,讪笑着解围。
王乐也真不敢再违拗了,只好尴尬地上前帮李涵取下了他身上的行李。
几个人坐下来,寇姨端过几碗白开水,王乐要放茶叶,又遭到了李涵的回绝。
李涵虽是讪笑,但不乏严肃地说:“不是说我自命清高,也不是说我不给老同学情面,我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也是人,鸡鸭鱼肉对我一样有诱惑力,但是,一旦因这因那在美味佳肴的面前丧失了斗志,迷失了自我,我就会犯错误。”
徐琴惊问:“你现在是……”
李涵:“我被抽调出来到荆紫关那里去负责发动土改,动身前上级领导一再提醒在吃喝方面要谨言慎行,要牢记毛主席的两个务必: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千万不能被糖衣炮弹打趴下。”
王乐:“这儿又没有外人,若在学校里,你请我一顿,我请你一顿,那不是很正常的吗?遇到礼拜天,我们一起去买水果,谁还论那么认真?”
李涵:“学校是学校,工作是工作,两码事儿。有了这一次下不为例,就有可能有下一次,下下一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靠侥幸和辩解只能使自己越陷越深。老同学,你们总不想让我犯错误吧?”
徐琴笑笑:“老同学,我们现在在这穷乡僻壤处,消息闭塞,根本不了解外面发生的一切。看你现在,就成了上级委派的干部了,你最后是通过考学走上这条路的?”
李涵:“这你可猜错了。在贵族高中时,我和王乐同年级同班,王乐知道我学习功底不行,背的东西总是前学后忘。当时我家里也迫切希望我能够金榜题名,然而那时日本侵略者横行一时,读书无用成了一种思潮。在你们离开后不久,国民政府到校动员适龄青年参军,一些和我一样在学习上平平庸庸的学生,毅然而然报了名。我们到了新兵连里,经过三个月的集训后,就在豫西南与日大会战中参战了,我们一直随部队南征北战,直至抗战结束。本以为能长出一口气,不曾想内战开始,我们所在的部队在共产党的政策感化下,集体投诚。后来我们被调防到新野,在解放新野的一次战斗中,我身负重伤,被送往后方医院,伤势痊愈后,我就转业到了农村工作,很快就被派去参加土改培训,这次到荆紫关去主要任务就是依靠广大贫下中农,强力推行土改。”
徐琴试探着问:“老同学,你看像我们家,老掌柜给分了点家底,土改要清算房产和土地,我们这是不是也赶上了这辆破马车?”
李涵:“既然是老同学,那我就实话实说。你们具体多少地、多少房屋、多少农具、多少牲口,我不知道,但我从你们的住宅上看,你们也应该够得上被清算的对象了。”
王乐惊出了一身冷汗,但强装镇定问道:“你懂得政策,能说说什么样的条件才会被清算?”
李涵喝了两口白开水道:“大体上是那些土地多的,放账多的,房屋多的都在其列,具体到某个地方就不一定一样,比如以一个村为单位,有专业工作队丈量村里所有的土地,然后清理村里所有的人口,求出全村的平均占地数,平均数以上的再比较,划出地主、富农、上中农;平均数以上的也再进行比较,划出下中农、贫雇农。被划成地主的不但要退赔,还要被斗争,还要参加劳动改造,接受群众的监督。我不在你们这里主持工作,也不知道你们这里的乡情和民意,即便我负责你们这里的工作,我也不会因为你们是我的老同学而徇私舞弊,因为这次运动的决策权和主动权都掌握在劳苦大众手里。现在劳苦大众是熊熊烈火,谁不辨是非,谁就会被火海里巨大的热浪所吞噬。这不是吓唬两位老同学的,我也不是给老同学通风报信的,这个政策是全国上下一盘棋,是透明的,对于你们家的情况我深表担心和遗憾,你们是得考虑对策和出路了。”
徐琴:“这么说来,我们只有举家颠沛流离了?”
李涵轻笑一声:“你逃?你往哪里逃?现在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出示你的通行证,几乎每个村都设有路卡,民兵白天黑夜轮番值班,你直接往枪口上撞啊?”
徐琴:“那你是怎样过来的?”
李涵:“丹江流域这一带的群众真觉悟啊,我到你们这里就接受了十一处的排查,真可谓过五关斩六将,不过我们都有县公安统一印发的通行证。”
徐琴:“我的妈呀,这不是要活活逼死人吗?”
李涵:“也并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么悲观和恶劣,我参加过好几个地方土改试点的观摩,有的手里拥有的土地和房产并不多,但民愤大,他本人又对土改产生抵触,这号人被镇压的有,被劳教的也有;但有的地主能审时度势,积极配合,顶多受几次批斗就保住了身家性命。现在的情形是保地不如保命,没了身家性命,一切的一切都是零。”
徐琴:“怎样叫审时度势?”
李涵:“土改并不是说今天明天都能划成分分地,是分期、分批,有领导、有组织进行的。先从试点地区开始,然后全面开展,每期基本上都要经历宣传发动、争取群众、划分阶级、没收地主土地财产、重新分配、复查总结、动员生产等步骤,从宣传发动到实际操作有一个缓冲期,在这个时间内有重大立功表现,就会在运动中由被动变主动,才不会被大浪淘沙所淘掉。”
徐琴:“怎样叫有立功表现?”
李涵:“一是检举揭发特务嫌疑分子;二是检举揭发私藏枪支弹药、私藏鸦片的;三是拿出自己的积蓄植树、修路、架桥、办教育、清理河道等等办一些公益事业的,让村里的老百姓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群众的的心里有杆秤,你只要努力了,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徐琴:“可是银行营业所统管了银元和人民币的兑换,有钱也取不出来,想办点公益事业也难。”
“这个你们放心,只要你们有意为村里办点好事,写上申请,由村公所盖上公章,你到镇上去随到随取,这是上面的政策。”
李涵走后,王乐和徐琴相对无言。许久,王乐狠狠地剜了一眼徐琴道:“这辈子遇到你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如果上学时你不有恃无恐,我王二少爷现在不也是下派干部?哪有今天这么的狼狈?”
徐琴本来也不是好惹的,只是自从娘家出了变故以后,性格上改变了不少,但也并没有完全洗心改面,骨子里面的那股傲气依然散发在现实生活中。听王乐这样埋怨她,也腾地火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鳖样,你那时要不甜言蜜语,我就是参军也能到文工团里混出个名堂,跟了你我等于是进了阴曹地府。”
“你是个恶魔,是白骨精。在张湾你不仅把家里人得罪完了,还恶言恶语、出口伤人,对村里人、对伙计和佣人冷酷无情。到了这里,你不是对寇姨横眉竖眼就是对彭岩等人唇尖舌利。现在好了,落得个众叛亲离,还连带了我和孩子们。”
“你以为你是啥好东西?剥削人,压迫人,恶霸、强盗,怙恶不悛,恶贯满盈!”徐琴针锋相对,“别人看不清你的嘴脸,却逃不出我的火眼金睛。你有气没处发泄,你找政府论理去,拿老婆孩子吹胡子瞪眼算不得什么本事。”
“你个泼妇,老子就让你好好认认我这个恶棍,看看老子的拳头是不是棉花疙瘩!”王乐说着,就上前要撕扯徐琴。
徐琴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把剪刀,挥舞着,像发疯了一样,大喊:“来呀,老娘是不想活了,咱拼个你死我活都解脱了,省得最后都被打倒。”
情急之下,王乐抓起桌上的茶碗就向徐琴抡去,徐琴眼疾手快闪身躲过,茶碗落在前墙花瓶处,连花瓶一同粉身碎骨。
正闹得不可开交,王芸和王宝背着书包回来了,一见这阵势,都上前抱着徐琴哭了起来,王乐趁机怒气冲冲出来了。
冷风一吹,王乐不仅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懊恼,更为自己将要面临的厄运感到恐慌。
到哪里去?哪里是归宿?王乐脑子里一片空白,两只眼睛看东西已经出现了错位:左眼看到的是:看蓝天白云是他的,看丹水滔滔是他的,看青山巍巍是他的,看无边沃野是他的,房舍是他的,牛羊是他的,树林是他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他春风得意;右眼看到的是:看蓝天白云不是他的,看丹水滔滔不是他的,看青山巍巍不是他的,看无边沃野不是他的,房舍不是他的,牛羊不是他的,树林不是他的,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他的,他成了孤家寡人。
他的苦恼向谁说呢?陈管家?不妥,寇姨?不妥,林艳?更不妥。对了,找罗贵叨咕叨咕。
王乐信马由缰地来到租子地与长工地交界处,罗贵常在这里露面。
很快,王乐见到了罗贵懒洋洋的身影,他干咳两声算是打了招呼,罗贵急匆匆朝他走了过来。
“罗贵,哥现在心里很乱,陪哥走走吧。”王乐苦笑。
“好啊!去哪儿?”
“到那边的林子里,那儿僻静。”
“我知道哥现在的日子不好对付,但也不能破罐子破摔,日子总要过的,大不了将来也种上一二亩地,种不好了我帮你,别人饿不死咱也不会饿死吧,你说是不是?”
王乐苦笑:“话虽那样说,可是我不甘心啊,我王乐平时对别人没太过分吧,临了落得个身败名裂,成了众矢之的,你说我冤不冤?”
“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风口浪尖闯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罗贵安慰说。
“看局势不是咱们想象的那样美好,唉,得意猫儿赛过虎啊!你看看咱村里那些泥腿杆子,哪个现在走路不是趾高气扬的?”
“公鸡不下蛋,叫鸣瞎张狂!”
“那不是张狂,是催魂的号角。罗贵,你说,这些年哥待你咋样?”
“那还用说?比亲兄弟还亲。”罗贵品出了王乐的话意,信誓旦旦,“需要小弟帮忙,你尽管吱声。我罗贵上刀山下火海,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
王乐四下看,生怕旁边有人似的。
“放心,这地方除了你来我来,还有鬼来,有话你就说。”罗贵支着耳朵说。
王乐压低声音:“你说鬼,就闹鬼。一有鬼,人们就恐慌,一恐慌就会方寸大乱。和任家地边界上有个王家坟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了,我夏天经常在那里逮蝎子、逮知了。”
“夜里在那儿闹出点动静,你再四下里散布谣言说那里闹鬼。”
“你是说让我在那里装神弄鬼?”
“也可以。除了你学鬼叫外,你再想点别的办法。反正越逼真越好,千万别让人看出破绽来。”
“我试试。”
王乐瞪着阴森森的眼珠子又问:“咱村陈二蛋你知道吗?”
罗贵点点头:“连他都不知道,就不是本地人了,一个瞎老娘,一个塌鼻子的老婆和五个不大不小的孩子,塌鼻子老婆还挺着个大肚子。”
王乐对着罗贵的耳朵嘀咕了几句,惊得罗贵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王乐:“没事儿,只要你神不知鬼不觉把事办成了,哥不会亏待你,给你一百块钱,正儿八经的银货。”
“你让办我就办,听你的。”一听有利可图,罗贵狠狠心说,“我豁出去了,你说什么时间开始?”
“都在月黑风高夜行动,避开民兵巡逻队。”
天刚刚黑定,在马湾村村头,火光冲天,村里不停有人大喊:“着火了,陈二蛋家着火了,快来救火呀!”
站在大门口的王乐冲伙计们住的工棚大喊:“彭岩,快喊喊咱们的人去救火!”
王乐转身又对陈管家说:“咱家留下林艳招呼好孩子们,都去陈二蛋家帮忙。”
徐琴走出来问是怎么回事儿,王乐急躁躁地说:“快别问那么多了,快弄水去灭火。”
王乐紧随彭岩等人赶到了陈二蛋家,火光中,映出了王乐的身影,他手拿一根长木棍,一边干一边指挥人们赶紧抡开靠在山墙上的高粱杆子,形成隔离带,否则,高粱杆子会引燃不远处的麦秸垛,麦秸垛起火又会引燃附近的干草垛,蔓延下去将会有五六家跟着遭殃。
好不容易把火势控制了下去,陈二蛋老婆哭天抢地:“这一烧,吃没吃,穿没穿,可怎么活啊!”
王乐沙哑着喉咙喊:“彭岩,快找人把我那三间书屋腾出来,不管啥书啥东西,全部放进杂物间,先安顿好陈二蛋一家。这老的老,小的小,没个藏身的地方,我王乐心里不安。陈管家,晚上救火、腾房子的人多记半天工,不,一天工;徐琴,你回去找单子、被子和褥子,从杂物间挪两张木床出来放进书房里。另外,陈管家,明天你就去置办一套锅碗瓢盆给陈二蛋,大火无情人有情,咱不能麻木不仁。”
救火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路上,人们相互纳闷着问:“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个活阎王今儿个咋变得像个人了?”
“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开始拔毛了,是不是听出了啥风声?”
“哼!还不是收买人心做样子让咱们看的?”
徐琴一身疲惫地回到了家里,林艳已经安排好孩子们睡下了,徐琴转身出来,指派彭岩和张京从储物间里翻腾出来两张木床,搬进了王乐的书房里;又让还在等他们回来的林艳和寇姨到她那屋里去取被子和褥子,林艳随便夹出了一床被子刚要出门,徐琴看了看说:“换一床吧。”
林艳有些迟疑道:“这床不是要等着拆洗的吗?”
徐琴:“这床被子是缎面的,换最里边那床被褥,那是洋布的。陈二蛋家孩子多,夜里尿湿被子就不好办了。”
寇姨脸露不屑,心里说:“外面都疯传成什么样子了,你们还要当守财奴?”她吸取了林艳的教训,等着徐琴给吩咐该抱哪床不该抱哪床。
尽管徐琴对王乐这一系列安排有抵触,但这次她学能了,觉得他肯定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肯定是听了李涵的话才这样做的,便没再多说什么,而是回房间里睡了。
其实她和衣躺在床上,麻木的身子感到了松懈,麻木的心却狂跳不止,她光打哈欠就是睡不着,说白了,她在等王乐。这个时候,她等王乐不是和王乐继续赌气的,也不是想和王乐激情碰撞的,而是她老做噩梦,有王乐在身边,她感到心里踏实些。毕竟眼下的局势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天真了,毕竟不知道明天是一帆风顺还是逆水行舟。
救火的人们基本都走完了,王乐和罗贵却留了下来,王乐动员陈二蛋一家先去他家住下,有难大家一起扛。
陈二蛋有些犹豫,感到他个穷光蛋去到王乐这样的大户人家里有些不自然,尤其是几个淘气的孩子闹起来会给人家带来不方便,让人们更瞧不起自己。再者就是贫富的落差会让他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生活的枝枝节节。
见陈二蛋迟疑,王乐生气道:“是在一个村里住着不是?你咋这么外气?后半夜的凉气你能忍一忍,老人家和孩子也要陪你一起受罪?陈二蛋,我跟你说,你要再迟疑,我就当着老人家的面子扇你两耳光!看你体谅不体谅老人家夜里的感受!”
这话听起来有些不顺耳,但却让人感到心里一阵阵发烫。尤其是陈二蛋的母亲,一口一个王善人地叫。
罗贵插话:“人家王掌柜是刀子嘴豆腐心,见不得别人落难,二蛋哥,可别亏了人家一番好意啊!”
“娃啊,既然王善人实心实意,你再固执,人情上就说不过去了!”陈二蛋的瞎眼母亲说。
“我的话不听,你连老人家的话也不听?快搀上老人家跟我走,罗贵,把最小的孩子背上。”王乐说得很动情。
等王乐回来的时候,书房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一共两张床,陈二蛋的母亲和顶小的孩子睡一床,陈二蛋的大肚子老婆和另两个孩子睡一床,陈二蛋和两个大一点的孩子睡地铺。
别看是地铺,厚厚的软草上面放着席,席上面的被褥比他家里的被褥强一百倍,既柔软又保暖。
等忙完一切,王乐才让罗贵离开。他自己回到房间时,王宝和王甜已经睡熟,王芸单独一个房间,也睡得踏踏实实。徐琴起身,拧大马灯后走了出去,王乐根本无心去想她要干什么,因为他身上一点劲儿也没有了。他身上黏糊糊的,有臭汗味和烟糊味,更让他感到不自然的是头上身上都沾满了烟尘,但他懒得去洗。刚要上床,徐琴不声不响地端来大半盆温水,亲自上前给他擦洗身子,王乐体验到了老婆的温情,对她的一切抱怨转瞬间烟消云散。
徐琴在王乐身边躺了下来,一头扎进王乐的怀里,两个人静静地倾听着对方的心跳。少顷,徐琴说:“他爹,这样一来是不是对陈二蛋一家的安排有点儿过于出格儿?”
王乐心不在焉,打着呵欠说:“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如果穷鬼们闹腾开了,什么你的我的,都是人家的。你放心,如果以后有了反弹的机会,该是咱的还是咱的。现在是做样儿让人看的,尤其是让村里那些不安分守己的人看的,也让那些积极分子看的,难道李涵的话你忘了?”
“他爹,你今天好凶啊?这个时候我能不和你一条心?咱俩之间以后就别闹了,有点力气咱想办法一致对外。我知道你心里憋屈,难道我心里就好受?”
“你以后说话、办事也要收敛点儿。别耍阔太太……”
王乐没说完,就响起了鼾声。
陈二蛋家的火是怎样烧起来的?陈二蛋和他老婆都说不明白,孩子们也都不知道。殊不知,这是罗贵捣的鬼,罗贵傍黑时把一块烧红的木炭裹进了厚厚的一层棉套子里,从陈二蛋家的后墙经过时,见机扔进了陈二蛋靠在后墙的玉米秆里面。那高粱秆已经干定,木炭慢慢引燃了套子,干柴遇到火源,岂有不着火的道理?这事儿虽然是罗贵操作的,但王乐心里不是没数。
第二天,王乐起床很晚,张京给他端来了早餐,他只吃了个煮鸡蛋,然后又和陈管家一起出去了,他们要去河沟那里看长工们修桥。
路边的荒草在萧杀的秋风中苟延残喘,草叶上的露水在顽强挣扎着向升起的太阳示威,仿佛是还在记忆着昨日的忧伤,受惊的蚱蜢不再那么活跃,偶尔展开潮湿的翅膀蹦跳一下,秋后的蚂蚱失去了昔日那份嚣张,连它自己也不知道除了路边的荒草还能栖身外还有什么可依赖的地方。
有几块石头横躺在路中间,可能是调皮的孩子们的恶作剧,王乐停下脚步,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去挪,陈管家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也开始去挪那些绊脚石。
王乐一边干一边说:“想当年刘备嘱其子刘禅: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咱把石块挪开,方便了路人,也方便了自己,咱虽然是举手之劳的善小,却也是一种美德。”
“那是。善小的多了,就能积善成德。你家前两辈掌柜就很注重善言善行,所以都德隆望尊。”
“陈二蛋是你本家?”王乐搬完了最后一块石头问。
“算得上,论辈分他们低一辈儿,他的瞎老娘我喊嫂子。”陈管家也直起了身子。
“你给陈二蛋家的生活必备品备齐了吗?”
“置办了些,但也一时想不起来他们还缺什么?”
“你替我多去关心关心他们一家老小,缺什么少什么你看着办,不必一一找我。我也给徐琴交代一下,找一些我们家孩子的衣服,能改制了给孩子们改制改制,秋风凉了,别冻着孩子们。”
“我替二蛋谢谢你了。”陈管家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想,以前你对我表态这表态那,你真正给我兑现过几回?这次要不是你见风使舵,你会那么慷慨地让出书房?
“陈管家,不操心便罢,操心就要操心个名堂,陈二蛋牵动着我的心,修桥一样牵动着我的心。这次修桥千万不要偷工减料,要确保桥基硬实,桥身坚实,要是一场洪水把桥冲毁了,或者是三朝两夕桥塌了,咱可就劳而无功了。”
“这话我听得进。以前没听你说过,昨天你才让我安排人修桥,弄了我个措手不及,很多方面都没考虑到位。”
“凡事开始时都想着要考虑周密,但面面俱到都涉及到,难,真正做到尽善尽美,更难,咱不求上善若水,只要能问心无愧就算是高人了。”
“你咋着突然之间想着要修桥呢?”
“其实这事儿我早就在酝酿了,修桥铺路多行善,断桥绝路寻短见。做了这类善事能让村民们图个便利,给儿孙们行个方便,咱落得个心安理得。”
“这个想法好,除了咱们长工外,还有村里其他人用马车、牛车朝这里运石头,他们都是自愿的。”
“无论是谁,咱都给人家算工钱,别亏了庄户人,咱修桥,他们只要舍得出力气就行。”
“那是,那是,估计最后给人家,人家也不会要的。”陈管家嘴里应着,心里却说:“想当初你爱财如命,现在莫不是你也意识到自己的美梦做到头了?”
“人家要不要咱都得给,人家出力了,流汗了,咱不能亏了人家。另外,你去买几条中等的烟,凡是来这里扎扎身影的都不是外人,每人每天一盒烟。”
陈管家有些犹豫:“这样一来,代价就高了。”
“高了怕什么?我已经跟上面打过报告了,只要是为公益事业,营业所会根据具体情况解冻咱账户上的钱,到时候取出来亏不了你的。另外,吩咐张京,每天上午和下午分别送挑茶水来,一桶放茶叶一桶放白糖,伙食上我已经吩咐过徐琴,蒸馍做面条不再掺黑面,让修桥人吃得合适些。”
“我看,桥修好后,在桥头立个石碑,在上面刻上‘王乐桥’。”
“树碑可以,但千万别用我的名字,我不想贪图虚名。”
还没走出村子,两辆自行车停在他们身边,王乐一见,一个是戴着“执勤”袖头的王安,另一个小伙子不认识,右胳膊上戴着“民兵”袖头。
王安来这里凑什么热闹?下一回就会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