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将李君羡

　　何疯子与秦歌继续聊天。
　　“我就奇怪：为何你是软着陆，舒舒服服坐在女仆身上。而我却是硬着陆，拍死了两位带刀护卫？”
　　“这是在暗示：你我以后分别扮演红脸和白脸。”
　　将军极为耐心地静静听着两人对话。见二人谈话已近尾声，看看秦歌再看看何疯子：“认识？”
　　何疯子热情洋溢，口吻像个熟人：“认识认识，他是我发小，长安本地人。”
　　将军身后那位年轻的军官厉声喝道：“报上名来，受何人指使、意欲何为？”
　　何疯子朗声答道：“在下何风致，江湖人称何疯子。他呢，他叫秦歌。秦朝的秦、歌舞的歌；我的随行小厮。没人指使，我俩是自愿来的。目的吗，也就是想看看唐朝什么样，如果可以，那就住上一阵子，再带点东西回去。”
　　“不实之言。”将军沉下脸。“为何杀人？”
　　“冤枉，大人，我从天上掉下来时怕以头杵地，自然两手前伸，这是本能。谁想偏偏就按在两位军爷头上——他们的头盖骨是鸡蛋壳吗？”
　　何疯子使眼色，示意秦歌自辩。
　　“我就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坐在一具女尸身上。但她的死决计与我无关。”
　　“没有杀人？不是奸细？也并非欲图不轨？”
　　秦歌自辩：“大人，您可曾见过奸细和欲图不轨之人带着臃肿行李于黄昏时节行事的？更别说杀人了。”
　　“那就说说你们为何出现在这里。”
　　“说吧。”何疯子笑嘻嘻催促道。附耳低语：“能说清才怪。”
　　撒谎容易圆谎难。世无不破的谎言。一旦谎言被戳穿，后果更加难以想象。秦歌决定说真话，也看看唐朝人的反应和智慧。
　　“嗯——”秦歌稳住神，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说：“大人，我若说我们来自一千三百七十五年之后，您信吗？”
　　将军陡现怒容：“大胆狂徒，戏弄本官！”
　　秦歌回道：“小人生死寄于大人一念之间，焉能不知死活？可否允许我打开行李，证明给你看。”
　　将军发话：“解开包裹。”
　　何疯子急了，高声叫道：“让我坐一会儿吧？站着也行啊？膝盖疼痛，手脚都麻了。”
　　“住口！乖乖跪着。”那锋利的刀刃更为贴近何疯子的脖子。
　　何疯子哼了一声，翻着白眼斥责：“动刀动枪的，没素质、没文化、没风度、没——就长了一身腱子肉！放在我朝，你们个个都是运动健将。”
　　秦歌抬臂扭腰活动手脚，周围刀兵呼啦啦慌忙抽刀，刃出及半，只听仓啷啷一片抖动之声。
　　秦歌笑道：“放松、莫怕，武术不是我的长项。”他拉过旅行箱，转到三个8，那是何疯子亘古不变的通用密码，世人皆知。双手拇指扳动弹锁，只听嘭的一声，身旁刀兵惊慌大叫：“有暗器！”“保护将军！”呼啦啦铁桶般将将军围在核心。一刀兵惊吓过度，紧退两步，沧郎朗一声响，钢刀出鞘滑落地面。倏忽之间，两把刀疾若闪电架在秦歌脖项。
　　何疯子哈哈大笑，险些儿笑岔气。
　　刀兵头眼尖，发现了何疯子手腕上的手表，也看到秒针旋转而动，二话不说，上手就夺。
　　何疯子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吓坏了，见他只是想要手表，反而不紧张了：“别硬拽，劳力士，搞坏了你赔不起；我摘下来给你。”不料那刀兵头一把攥住何疯子手腕，手掌盖住表盘，圆睁二目，大声示警：“机簧暗器！”
　　何疯子哭笑不得：“你真行，机簧暗器？还微型手枪呢！手表而已。”看到一众人等疑惑的目光，何疯子解释道：“看时间的，就像你们的晷。”
　　刀兵以身挡住将军，大声喝道：“摘下！”拿到手观察了一会儿颤惊惊转身献于将军。
　　何疯子无可奈何，无比惋惜地说：“劳力士。明珠暗投了。”
　　“别难过，”秦歌笑道：“说不定明天就戴在李世民手腕上了。”
　　刀兵头惊呆了：“大胆狂徒，竟敢直呼圣上名讳；找死！”说完砰砰就是两脚。
　　“稍安勿躁。”秦歌这才想起来正在开箱。伸出两指轻轻拨开肩上两把明晃晃大刀，抚摸疼痛之处，伸手去掀旅行箱盖子，刚露出一条缝，身旁那位虎视眈眈满头大汗的刀兵头啪地一脚将箱子盖住，脚尖一拨，将旅行箱转了个方向，开口对着无人处，示意秦歌重新开箱。秦歌苦笑：“你倒谨慎。”无奈摇头，转身去开箱盖。瞧见刀兵惊惧之色，存心开玩笑。他故作紧张，两手颤颤，缓慢去掀箱盖，手指接触盖沿之后，猛然将箱盖掀起，面露惊慌，一屁股坐在地上。众刀兵皆惊得面如土色。一年少刀兵早已吓得跌坐地上，直翻白眼。秦歌忍不住哈哈大笑。站起身后左手抖开一件上衣、右手提起一条长裤，笑道：“将军请看，这是我们的换洗衣裳，里边是洗漱用品，与我俩身上的服装一般无二。既无机簧暗器、也无迷烟毒药，诸位可以放心了。”
　　众刀兵汗如雨下、面面相觑，忽然觉察到自己的狼狈之态，忙整衣冠，一个个挺胸抬头、昂然而立。倒是那端坐的将军面不改色、纹丝不动。他似乎知道秦歌是在恶作剧，倒也不怒，反而微微一笑。
　　唯一笑得畅快的是何疯子，双手捧腹，满地打滚，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秦歌暗叹一声，看来仅凭几件衣裳难以说服眼前这些先人。他打开包袱，拿出锅盔和瓶装的油泼辣子、牛肉酱，一件件展示：“看看我们带来的食物，唐朝能有这些东西吗？”说着话忽然觉得有些饿，拿出一牙锅盔，用餐刀剖开，两手一旋打开玻璃瓶，舀出些油泼辣子和牛肉酱夹在里面，大口吃了起来。
　　香气四溢。
　　何疯子喊道：“那是我的食物！我也饿，快解开我。”
　　将军摆摆手：“吃吧。”何疯子站起身，先扭腰、再摆头，搓着手脚，对着秦歌直翻白眼，极为不满地埋怨：“同为穿越人，东西还是我的，待遇却天差地别，到哪儿说理去！”说罢拿起锅盔，夹上些油泼辣子，还切了几片回坊“假作真”家的酱牛肉，这才大口吃了起来。嘴里一时淅沥吸溜，刀兵见状，喉结上下。
　　何疯子眼尖，瞧见了，说起风凉话：“喝，粗毛大骨头，唐朝人喉结真大！我还以为你脖子下沾着个核桃呢。”
　　秦歌举着玻璃瓶，边吃边说：“这叫玻璃，也就是你们说的琉璃。在我们那个时代，玻璃不值钱，家家都有、用完就扔。”说完，用餐刀敲了几下。
　　刀兵头夺过玻璃瓶，举在将军眼前验看，将军闻了闻，随后放在桌上。
　　将军不屑：“就这些？早有传说：西域胡人有此物件，不足为凭。从实招来，尔等异装胡服，来自天竺还是波斯？难道是大月氏？”
　　何疯子当面讥讽、毫无惧色：“你也就知道这几个国家。西边还有埃及和罗马呢。傻了吧？”
　　将军看看何疯子再看看秦歌，目光最终落在秦歌身上。“你们当真来自一千三百七十五年以后？所居何朝何代，皇帝名号？”
　　“国号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没有皇帝了。”
　　将军微感吃惊：“皇帝驾崩？大乱之世？莫非你二人为逃难乱民？”
　　“太平盛世，前所未有之太平盛世。至于皇帝，在我俩来之前一百多年就没有了。”
　　“没有皇帝何人下旨？”
　　“一党领导、多党参政，民主协商、共商国是。一句话：人民当家作主。”
　　“一派胡言！草民岂可议政？胡言乱语。”将军面色严峻、起身踱步。恰在此时，一婢女匆匆来报：“夫人请将军内堂叙话。”
　　“何事？”
　　“小姐听闻馨儿惨死，悲伤过度，哭晕了过去。幸好夫人在旁，方无大碍。夫人说：将军务必进去看看。”
　　“将军？华州老神仙？”电光火石间秦歌想到贞观时代的一桩冤案。
　　将军眉头微皱，起身欲走，回头叮嘱道：“何校尉，此二人暂且押下，严加看管，不得与外人相见。如有妄言，记录即可。待我回来再作处置。”
　　一直站在将军身后那位威风凛凛的校尉施礼应答：“诺。”
　　秦歌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看法，附耳言道：“疯子，此人是大唐赫赫有名的左武侯中郎将李君羡——大唐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后的第二十五位。”
　　“李君羡是谁？”何疯子大口吃着肉夹馍，心不在焉、两眼茫然：“我只知道秦琼尉迟恭啊？”
　　“俏眉眼做给瞎子看了。自讨没趣，活该。”秦歌暗骂一声，讥讽道：“那是，你家大门上就贴着他俩的年画呢。”
　　两旁刀兵抓肩提背，二人忽然悬空，何疯子正要呼痛，瞧见一人行色匆匆赶过来对将军低语：“已将老神仙送出了城外。”将军点头，摆手止住刀兵：“且慢。”转头对那刚刚赶来报信的人说：“秦管家，且将此二人押在西偏房。何校尉，你留下，仔细看管，不得懈怠。”说完，急匆匆走了。
　　“押下去！”何校尉声如奔雷，忽然变得盛气凌人。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秦歌暗叹。“疯子，稍后会分别审问你我，一定要说实话。”
　　“知道。”
　　“住口！不得串供！”
　　何疯子不屑：“笑话！我俩还需要串供？”
　　秦何二人被分别扔进两间偏房后再也无人过问。天下起小雨还吹着风，偏房内湿冷无比，刀兵将两间厢房围得铁桶一般，无食无水，好不凄凉。
　　何疯子向自己提出了四个问题：我为什么要来唐朝？送我来唐朝的人希望我干些什么？开局不利，以后会怎样？我还能回去吗？思来想去没有一个问题有答案。心一横：“不管它了，关注眼前，明天见了将军先要求改善生活条件——不管怎样，不能虐待俘虏。”
　　何疯子缩作一团酣睡，他梦见自己坐在温软的卧榻上吃饭，满桌的大鱼大肉，瞧见鸡腿鲜亮、伸手去抓，臀部忽然一阵剧痛。睁眼一看，原来是刀兵施暴。那刀兵头大声呵斥：“起来！将军提审。”
　　何疯子吃痛，想来无法报复，骂一声仗势欺人完事儿。来到大堂，看见秦歌提前到了。趁着大人未到，急忙交换信息。
　　“这两天过得咋样？”
　　“还行。”秦歌皱起眉头：“就是天天大鱼大肉让人腻烦。”
　　何疯子表情夸张至极：“哎呀，彼此彼此。鱼是两条：一条清蒸、一条糖醋；肉是三盘：红烧、回锅还有粉蒸。主食差点，锅盔、面条、花卷。就不能换个花样？炸两根油条、蒸一笼包子什么的？唉，古人这条件。——住宿如何？”
　　秦歌微微一笑：“还行。被褥齐备，就是床硬了点儿。”
　　何疯子极为惊讶：“哎呀，彼此彼此。我要个席梦思，他们听不懂，解释了好半天。蚕丝被子倒有两床，可惜轻薄了些儿——刀兵态度如何？”
　　秦歌嘿嘿一笑：“还行。就是胆小，探头探脑，唯恐我御风而逃。”
　　“哎呀，彼此彼此。他们不但怕我腾空而去还担心我使出绝命神功杀了他们。说到胆小笑死人，早上我小解，裤子拉链嗤地一声，刀兵吓得接连后退，刀都抽出来了！也不知道他们怕啥？”
　　“怕暗器。”
　　何疯子放声大笑：“哈哈哈------说得好！今天，嗯，你看，嗯------”
　　秦歌不笑了，说话也认真许多：“你我身无法绳，这里又是小客厅，刀兵两人，当是一次温馨询问。”
　　“嗯哼——”一个意在提醒的长声，将军依然是便衣便服，于侧门处健步而出。刀兵抱拳弯腰，见秦歌何疯子直立不跪，就要动手。
　　“不必。”将军挥挥手。“你二人退下。”刀兵面面相觑、不敢移步。
　　“无妨。退下。”两刀兵狐疑行礼缓慢退下。
　　“赐座。”两家丁摆下座椅转身离去。
　　“天哪，黄花梨！”何疯子对着两个凳子惊叫，还补了一句：“大唐的黄花梨，年份没得说！”慌忙给秦歌使眼色：“这要是拿回去——”
　　“待茶。”两婢女端来茶具，秦歌一见瞪大了眼睛，油滴托盘内摆放的是极为珍贵的兔毫茶盏。何疯子更是瞪大了眼睛。他识货，三年前他就是省收藏家协会的会员，主攻瓷器、兼习杂项。两人喜不自禁，不由得再次交换眼色。婢女退下后，将军不再矜持，笑吟吟问道：“二位当真来自一千三百七十五年之后？”
　　何疯子毫不客气：“这话你问过了。”
　　秦歌怕坏了谈话气氛，忙说：“当真。确实。”
　　将军指着何疯子：“你先说。”
　　何疯子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嗯了几声，这才想到穿越的事：“我二人确实来自一千三百七十五年之后。”
　　“这话你也说过了。——为什么要来唐朝？意欲何为？”
　　何疯子一阵惊喜，看来大人接受了自己是穿越人的说法。“我想看看。”
　　将军不以为然：“我会信吗？”
　　何疯子逻辑课成绩从来都是命悬一线，语过三重必然含糊。秦歌急忙接过话题：“我这位朋友对唐朝极为向往，做梦都想回到唐朝看看。看看唐朝的文化、看看唐朝人的生活；更想结识唐朝的英雄好汉。”
　　“跨越一千多年仅仅是想看看？就这么简单？说你们的真实目的。”
　　何疯子不无傲气地说：“有人送我们来，说是大唐需要我们。”
　　“送你们来？骑马还是坐车？”
　　何疯子差点笑出声：“太慢。我们是，嗯，是——”
　　秦歌不得不再次接过话茬：“大人当知太阳东升西落即为新的一天，如若时空逆转是不是就可以回到唐朝？”
　　那将军思索片刻，问道：“后世有此等法术？”
　　“不是法术，是，嗯——”秦歌忽然发现自己也难以说清楚：“是科学、是一千多年以后社会发展的一种，一种技术手段——总之，唐朝落后，是做不到的。”
　　“落后？如此而言，你二人是回不去了？”
　　秦歌也觉没把握：“这个——也未可知。”
　　“理屈词穷。是谁送你们来的？”
　　何疯子抢答：“穿越左使。”
　　秦歌不得不补一句：“还有穿越右使。”
　　“他二人何在？”
　　“我们没见过——”何疯子说着说着自己都慌了。
　　“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神仙？”
　　不独何疯子，秦歌也觉理屈词穷、无话可说。
　　何疯子长叹一声：“认命吧。”
　　将军又问道：“方才说想见唐朝的英雄好汉，是要见谁？有何企图？”
　　秦歌答道：“我这位朋友想见秦琼尉迟恭，当然，他更想见的是杨贵妃——可惜来早了。我想见李君羡将军。”
　　将军看一眼何疯子，回头问秦歌：“为何要见李君羡？”
　　秦歌慌忙施礼：“此刻我已目睹李将军风采，于愿足矣。”
　　将军笑了，一副了然于胸之态：“君羡一介武夫，何以专程造访？”
　　“我在学习唐代历史时发现一件极不合理之处，久而久之颇为纠结，这就想亲自了解事情原委，还历史真相。”
　　“有何不合理之处？”
　　“李将军军功显赫却未入凌烟阁实为大唐憾事。”
　　“休得胡言。凌烟阁乃唐王亲定，焉有错漏？”
　　“不然。锦上添花人皆可为，而扭转乾坤，非大英雄盖世豪杰不能为也。其间差别大矣。”
　　“君羡忠君乃是本分。若论军功，远不及凌烟阁诸位将军。此乃君羡肺腑之言。”
　　“将军心胸雄阔如海，但历史是后人评说的。想当年将军归顺唐王，因生相威猛、武艺超群，即为秦王护卫。秦王曾说：‘君羡在，吾无忧矣。’还夸赞将军堪比许诸赵子龙。晋阳之战，将军破宋金刚于介休。秦王东征，以八万对王世充二十万，人曰绝无胜算。若非将军逐王世充儿子百里之遥，截得郑军粮草无数，迫使王世充分心、进退失据，秦王何以得胜？怎能有大唐王朝！将军连破窦建德、刘黑闼，因军功授左卫府中郎将，何等荣耀！当时内有建成元吉作祟，突厥可汗颉利见唐朝虚弱，亲帅二十万大军直逼渭水。大军压境，可用兵力有限；内忧外患，势如危卵，若非将军与尉迟恭联手，破突厥大军于渭桥，唐，危矣。秦王喜，封将军左武侯中郎将、五连县公，钦点将军驻守太极宫玄武门；可见信任。此举亦为其后玄武门之变秦王获胜埋下伏笔。然天有不测，前年岁末，将军即被贬去华州任刺史。将军可知因何获罪？”
　　“李某不慎，结交地方异人，君王不喜。眼下已与异人割袍绝交。”
　　“非也。结交地方异人，藓疥之疾，唐王绝非心胸狭窄之人。将军获罪，实因‘武氏代唐’及‘唐三世之后则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谶语。”
　　“荒唐！天子岂能以俚语传言而委罪大臣？”将军踱步思索，看看两人，无奈地说：“你们说的我一句都不信，但我却觉得你二人没有撒谎。”
　　恰在此时，秦管家匆忙过来，对着大人耳语。大人面色突变，喝一声：“来人。”即刻就有两个刀兵走了进来。
　　“且将此二人押下，好生看待。不得接触外人，尔等不得与之交谈。”
　　趁着刀兵弯腰行礼，何疯子低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能让将军即刻动身，唐朝只有一人。”
　　“杨玉环？”
　　“李世民啊，你个夯货！”秦歌狠狠踹他一脚。
　　“有件事我想不明白：都干到将军这个级别了，怎么会轻易相信穿越这等荒唐事？”
　　“因为他们天生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