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成家
作品名称:双子座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25-01-19 15:06:07 字数:4398
土地改革运动在青龙坝展开。工作队来到寨上,队长问二伯爹,石德坊在你家是养子还是雇工?
二伯爹颤巍巍地回答,雇工。
二伯妈看了二伯爹一眼,迟疑了一会儿也说,是雇工。
我明白他们的意思,如果是养子,就会分他们家的财产。
队长又问,雇工?你们开他工钱没有?
二伯爹嗫嚅着没有回答,二伯妈说,他一个小孩家,做得了多少?给他饭吃,给他衣穿,让他平平安安长大,就当是做好事喽。
队长说,他十二三岁就干成年人的活,一分钱的工钱不开,一两粮食不给,你们这叫剥削!
工作队通过登记财物,查田估产,将大伯爹划为富农,二伯爹划为地主。将偏厦分给了我,我之前住的厢房,分给了二伯爹一家。正房分给了另两户住茅草房的人家。我还分得了他家五挑谷子的田,三挑苞谷的土,还有一头耕牛、两斤猪油和一些用具。
二伯爹被批斗。
队长喊我去村里,动员我上台批斗二伯爹,说二伯爹家把我当童工使用。
我说,寨上不管哪家小孩,只要能做事,从小到大,不是放牛、砍柴,就是挑粪、犁田、铧土的。如果他们不收留我,给我吃穿,我只有去当叫花子,不知死在哪个山洞里了。
队长说,你二伯爹曾经用竹竿打你,还拳打脚踢,把你赶出家门,让你在稻草堆里睡,在龙门外歇。这些你都忘了?
我嘿嘿笑了两声回答,我们寨上的小孩,做错事了都要被打的。他家那两个儿子,比我大的还是小的,做错事也经常挨打。
你这三锤打不出个响屁的东西,队长挥了挥手道:算了!
二伯爹自被批斗后,整天低垂着头进出,我喊他,有时嗯一声,有时连嗯一声都没有。二伯妈更是如此,像他们的偏厦田土是我抢走似的,像他被批斗是我告密造成的,对我冷若冰霜。
过了半年,这一现象才好转。从各地传来的政策让他们明白了,他们的偏厦不分给我,也会分给别家;他们被批斗,是被划为地主成分的结果。
干农活于我不费劲,但做饭却是要命,饭不是煮硬了就是煮成了干稀饭。烘饭更不行,常常将米饭下面的洋芋烘煳。为了防止烘煳,我不时揭开锅盖查看,结果又成了夹生饭。餐餐做饭麻烦,常常一餐做来吃两三顿。屋里的东西,怎么堆放都不顺眼,只好乱扔乱丢了。一个家,看来没有个女人不行。
我跟村里的干部讲,想谈个媳妇,也去寨上的长辈家,请他们给我物色物色。
在寨上按照上面号召,由十几户成立互助组时,村长给我领来了一个女子。村长说,这女子是讨饭讨到这里来的,无依无靠,问她愿不愿意在这里落脚成家,她点头了,就将她带来给你看看,你看得上不?
那女子长得瘦弱,身高只到我腋下,皮肤黝黑,脸上污痕四布,只有眼睛亮闪闪的。衣服褴褛,双脚脚趾都从破布鞋里露了出来。我犹豫了一会儿说,让她留下吧。
第四天,那女子问,你家只有苞谷洋芋吗?
我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问,她来这几天,不是蒸苞谷面饭,就是烘洋芋胡豆吃,菜除了老海椒,就是土里的白菜和水煮。我搓着手有些脸热地说,所有东西都在这屋里,大米已经没有了,猪肉也没有。
她喃喃地说,这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要饭,有时吃得比这里好,还不用费力做活路。
次日上午,我去地里挖洋芋回来,屋里没有冒烟,问邻居看到那女子没有,他们说,早上看到她提着之前提来的包裹出门了。我不知她去了哪里,晚上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有看到人影。
大伯妈说,那女子怕是忍受不了清苦,不如她讨饭轻松,走了。
正如大伯妈所说,那女子一去不回。又过了几个月,栽完秧,大伯妈说,她姐夫家寨上有一个姑娘,从小父母双亡,也是挨着伯爹伯妈长大的,去问问人家愿意不,给我谈来。
亲事谈得很顺利,只要了几斤面条做礼物,给姑娘买了能做一套衣服的土布,就定下了结婚的日子。重阳节时,她由七八个亲人送来成了亲。
结婚后,我发现妻子有个毛病,有时在家做饭,说头晕;有时上山干活,喊头痛;有时坐着补衣服,突然说心慌胸闷。一天,她也像平时那样呕吐,但她对我说,我怕是有了。
有什么?我以为她有了什么病。
孩子。她羞红着脸说。
我搓着双手朝她嘿嘿地笑着。
转眼到了麦收时节,我去互助组其他家干农活。这个互助组是由相邻的人家,自愿互利、等价交换组建起来的,以利农忙时节相互换工。
一天,她将磨好的麦面,用箩筛筛出细面,放在木盆里用温水调匀,将洋芋切成片,放进锅里煮开后,摘来椒叶放进去,又用筷子将麦疙瘩挑进锅里。
刚挑完麦疙瘩,她的肚子就痛了起来,下身开始出血。她跑进屋里,在床上铺上土纸,脱下裤子,躺了上去。我从互助组收工回来,听到屋里的呻吟声,急忙进去看时,她微弱地喊道,我要生了,快去喊大伯妈来。
大伯妈进屋时,妻子脸上惨白,床上的草纸已经湿透,下体的血还在汩汩不断地往外流。大伯妈看着我焦急叹息的样子,喊我出屋。我在门外听到婴儿的哭声时,禁不住冲了进去。大伯妈在包裹小孩,妻子脸色如灰,她睁眼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我去摸她的头,冰凉的,我抓起她的手,那手也逐渐凉了起来。喊她不答应,我跪在床前,抱起她的头挨在我脸上,双泪直流。
过了很久,大伯妈将我拉起来,指着包裹着的孩子,叹了口气说,是个姑娘。她指了指妻子,凡是经常喊头痛胸闷的女子,最容易产中大出血。多年后我才知道,这种病叫高血压。
埋葬妻子后,大伯妈将女儿取名孝孝,以纪念她母亲。又说,这孩子你养不活,我抱去招呼。你三个姐姐都成家了,事情也不多,推米面调米浆喂她,她是这家人,就长命富贵长起来,没有这个命,就随她了。
村里着手组建农业生产初级合作社。社里统一耕种土地,使用工具,共同劳动,按劳分配。分给各家的土地和牛马还是属于各家。我没有占什么便宜,只有我一个人分得的土地入股,喂养的一头牛折价入股,好在一个人做来也够两个人吃。
雪花正在飘飞的下午,大伯妈安排堂弟喊我去他家。大伯妈抱着女儿孝孝,喊我也坐到灶头前火龙坑边的凳子上。大伯爹抽着叶子烟,拿起火钳,拨着火龙坑中疙蔸上的火炭。大伯妈逗了一会孝孝说,我找人去给你谈古家寨古八字家三姑娘……
她还未讲完,我急忙摆手说,那个不行那个不行。
人家配不上你?大伯妈笑道。
不是。我急忙分辩。上前年古八字偷买鸦片时,被我搜了身,还捆绑过他。
这有什么,那是政策,又不是你和他有私人仇怨。大伯爹取下嘴中的烟杆说。
你也不要怕你这条件配不上他家。大伯妈分析道,他大姑娘十七岁出嫁到青龙乡黄家沟,二姑娘嫁给隔壁的牛家寨牛木匠,是十八岁,现在这三姑娘都二十一岁了。她为什么还没有嫁出去?是之前那家,都定亲了,男方讨庚将姑娘出生的年月日时拿去找人合婚选黄道吉日,那边的先生说,这姑娘八字硬,生日与男的生日相冲,不但克夫,命里还缺子,于是就退了婚。
古八字喝醉酒了说,那先生简直是胡说八道。我姑娘与那男的八字没有问题,生年一阴一阳,相配;生日虽然相冲,但男的生日与月上相合,我姑娘生日与时上相合,哪里会生离死别不得白头到老?要说子星,我姑娘不是有,而是多得很。明明是那先生想将他侄女嫁到这家,这家成分好,住青龙街上,男的还学了门铁匠手艺。
别的人家听说后,认为古八字是有意掩盖自己女儿的问题,对那位先生的说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就少有人上门提亲了。再加上古八字一般人家他又看不上,他抽鸦片烟还迷信,被乡里定为坏分子,这两年已没有人上门提亲。
大伯爹笑道,德坊这八字也大,都克死过两门了,不怕。他对大伯妈说,你哪天找他二伯妈上门问问。她去后家,方便。
二伯妈回来说,我悄悄问过姑娘,说石德坊长得高大帅气,上无父母要侍奉,下无弟妹要扶养,前面那门生那女孩,是挨着他大伯妈们生活。姑娘有意,低头说她见过几次石德坊,认得。
我去问古八字大叔时,他不同意,态度坚决得很。他说,这门亲事,篾条穿豆腐——不用提了。不说我家姑娘是青头姑娘,就是二婚,也不会选他父亲道德败坏、无人教养的三婚孤儿石德坊。
他涨红着脸说,在虎跳崖,是他将我拦下来把其他人吼醒的,是他翻我的背篓,是他掀我的衣服剐我的裤子搜我的身,是他把我捆得像捆粽子粑一样紧紧的,送到村里关了两天一夜,饿得我眼冒金星。
他指着我的脸鄙夷地说,就按你这想吃猪脑壳的说法,那是政策。他那八字呢,他石德坊那个烂八字,爹被他克死了,妈被他克死了,两个老婆也被他克没了,还带着个拖斗,难道让我姑娘去当后妈?中途被他克死?
我觉得古八字说得有道理,伯妈们的想法,于我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次年春天,那天山头还有白雪,山下白色的李花,红色的桃花,正在盛开,我和寨上的人一起铧田时,堂弟跑来田间,说大伯妈喊我赶快回家一趟。我问什么事,他说不知道。
我估计是女儿孝孝得了急病什么的,急忙提起铧口赶牛出田,将铧口往河坎上一抛,丢下牛牵绳往寨上就跑。来到大伯妈家房前,一切安静得很,鸡在房侧啄食,狗在院坝睡觉。
大伯妈站在大门口,满面春风地笑着。我正准备问她什么事,她向我一招手,转身往屋里走去。
我跟着她走过堂屋,转进厨房,踏上三步高的楼梯,推开地楼屋的房门,她转身将门闩上。这时,我从窗口射进来的光线里,逐渐看清坐在床上的两个人,一个是二伯妈,一个是低着头的姑娘。姑娘我有些印象,但想不起是谁。
二伯妈起身说,我帮你把媳妇喊来了,她叫古成凤。
我搓着手嘿嘿地笑着。
二伯妈谈起事情的经过。
她去娘家时,又找机会悄悄问了古成凤,愿不愿意这门亲事,她点了点头。我给她说了这门亲事的难处,不说这边贫穷,还有个女儿累赘。她说得好,哪家又发财得很呀,两人好脚好手的,做来还不够吃呀。他那女儿还不知事,我当少怀她几个月,把她养大了她还不认我呀?又没得亲妈认,比抱养的好得多。
我又说,如果你爹妈不同意的话,你自己出走,就什么打发(嫁妆)也没有哟。她说,稿荐可以当床,苞谷壳可以做被子。又有多少打发?两个姐姐,也不过有一张桌子几根板凳,一床被子一口木箱。在家难得看我爸爸动不动就打我妈妈,难得听我妈唉声叹气,心里难受。自从我那亲事毁后,我爸爸喝酒就喝得更多了,醉了更爱打骂我妈妈了。饭做稀了点要骂,盐巴放重了点要打,连鸡娃断黑了没有上圈也要打骂。我走了还不胀他眼睛点。
我觉得成凤心意已决,就商定今天早饭后,她出来打猪草时,沿着山脚往石家寨这边走,我在弯里接她。我接到她后怕遇到熟人,让她戴上头帕,带着她往山上走,上到我们后山在林中等候,寨上的劳力出工去了才进寨的,除了几个小孩,没有其他人看到。
大伯妈说,你二伯妈怕古家寨的人找来,就藏在我们家,那边没有动静了,你们再成亲。
事实上,直到五天后,邻寨有人结婚那天,大伯妈将古成凤送来与我圆房,古家寨也没有人来寨上找人。后来二伯妈打听到,天黑古成凤没有回家,她妈妈急得哭了起来,反被古八字打了两耳光骂道,嚎丧呀,她八字上又没有死字!他可能已经明白了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过了段时间,有人告诉他女儿的去向时,他瞪大眼睛说,那不是我姑娘,我姑娘死了。说罢转身就走。
有天晚上,我和成凤行鱼水之欢后,她左手撑头,右手拉起我的手伸向她腹部,笑嘻嘻地问,你说这下面是越搞越松还是越搞越紧?
我不知何意,沉吟了一会儿笑道,越搞越松吧。
她说,只会越搞越紧,不信今后你看。
几十年后我回想起这句话,终于明白她说的是生活,一个又一个儿子出生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