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大佬们
作品名称:漂灵启示录 作者:肖君子 发布时间:2025-01-04 11:10:43 字数:5932
九三年,七月初四,柳州,漠阳城。
翘首以盼的等待中,圣炎使节浩浩而至,英武的将士和满载的车马涌进城门。街上锣鼓喧天,彩旗林立,百姓们将主干道堵得水泄不通。
玫敏心在清风客栈的房间临街,二楼的高度占据了观望点。她开窗下盼,只见队伍正前方,一个戴着紫色兜帽的男人坐在马上,年纪在三十岁上下,脸色苍白,眼底泛着淡淡的青灰,整个人没精打采;而且时而微笑,时而蹙眉,嘴里念念有词,神游太虚。
那便是璇玑台大礼司蒲瑾了。
队伍中部,九名魂师徐徐而过,清一色的滚金白袍,高领遮面,每个都像高不可攀的神选之人。他们簇拥的是此行的主角,圣炎九皇子琾彬洲,容姿俊逸,器宇不凡,胯下一匹烈龙骓,披挂的马具镶金带银。
玫敏心伸长脖子,往长队的后方眺望。这条队伍实在太长,闹哄哄的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终于,数百骑压阵的黑甲游军出现了。
常年奔跑于极寒之地的马蹄浸着森严冷气,踏足于喧闹而热烈的长街,黑水渊的天寒地冻仿佛浸入地下,整条街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游军被民众肃穆而畏惧地仰视着,毒辣的日光反射在他们的盾牌上激出一片寒芒。
潇康身负死域战神之名,一身轻甲,目空一切地穿过人流。胯下一匹马王青骓,手提一杆毫无装饰的长枪,乃是静灵界六大神器之一的噬神枪!九寸的枪锋如半截利剑,反射着乌金的光芒。
玫敏心关上窗户,狠狠一闭眼,虚脱般坐倒在地。
千机阁,神英殿。
蒲瑾坐得松松垮垮,身体重心从屁股左边换到右边,再换回左边。一旁的潇康也不怎么耐烦,右手食指不停地挠椅子扶手。
他们在等那个麻烦的皇子跟明城凌志瞎啰嗦,年纪轻轻一肚子的冠冕堂皇,随口就是长篇大论的官话。偏偏他又说不利索静灵界语,所以还得加上翻译官转述的时间,等得人着实心焦。
最近柳州的变故太多了,明城凌志其实更不想花精力应酬,最终宾主双方互献了礼物,他就赶紧把琾彬洲丢给岳修兵,让他先带着去驿馆休息了。
琾彬洲意犹未尽,但也不好再说什么,跟着岳修兵离开。他前脚刚走,后脚明城凌志跟潇康寒暄了几句,蒲瑾就迫不及待地打断他们,问:“明城将军,我路上听说你这出了一只雪族的半妖,可是真的?”
明城凌志赔了个笑脸:“说来话长……”
“丢了?!”蒲瑾睡眼惺忪的形象荡然无存,漆黑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明城凌志。
潇康也问:“您确定那雪妖的底子干净?”
明城凌志忖了忖,说不出来,白皓修身上的确有些疑点被他放过了,这时后悔也来不及,道:“这事的确有点麻烦,雪妖现世的消息传开也就半个多月……而且,白皓修失踪的那天,禁区发现了虚兽异变。”
潇康惊问:“什么?”
据猎虚官回报,当晚的瘴气释放量需要至少三十头虚兽同时出现才可达成!但从甸河两岸的尸液痕迹来看,来的应该只有两头——怪物才对。
猎虚官们到地太晚,现场只有遍地尸块和弥漫不散的瘴气。他们把所有的尸块全部收集起来测量体积,发现其中一只虚兽的大小只有平常虚兽的十分之一!而甸河另一侧山上的痕迹更令人看不懂,形体都不像虚兽了,像是个巨蟒怪。
种种迹象让金子明断言,前所未有的虚圈异动已经发生,而虚圈扫荡和虚兽研究正是潇康和蒲瑾的工作内容,他们到的可正是时候。
城南禁区。
现场一直保留着,虽然猎虚官们净化了死魂和尸液,但地上的腐蚀痕迹仍然清晰,露出光裸的河床,山上倒塌的林木。
蒲瑾放眼一扫,立刻现身至河对岸,钻到怪物出现的那片山坡上去,潇康也四处乱看,金子明跟在他身边随时解说。
不多时,蒲瑾从对面山上回来了,脸色阴沉如水。
明城凌志问:“如何?”
蒲瑾没理他,而且似乎有点惊慌,转向潇康问道:“将军可还记得,五年前有我参加的游军扫荡任务?”
潇康眉头一蹙,毕竟年轻,立刻变得针锋相对:“当然记得。既如此,我立刻启程去跟总督述职请罪,护送皇子的任务就交给先生了如何?”
蒲瑾盯着他,不置一词,绕开他们走了。
潇康冷哼:“真有意思。”
明城凌志有点看不明白。
这几天金子明多次跟他讲过,根据现有的虚兽进化理论,死在河里那头小虚兽的变异绝不是短时间内发生的,游军近来年却没有任何发现。但这不是潇康的锅啊,虚圈那么大!游军能去就已经很逆天了,他们又不是虚圈管理者,蒲瑾至于跟潇康生气?而潇康自己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明城将军,”潇康问道,“那小虚兽的样本还有么?”
明城凌志看了金子明一眼,后者答道:“肉体、魂体的样本,技术局都有保留。”
潇康便要移步技术局,同时向明城凌志请辞,看得出来他是真的不想搞外交,满脸都是我不陪那劳什子皇子玩儿了。
明城凌志安抚道:“蒲先生是那个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潇康说:“您不必留我了,本来我就不想掺和这次任务,现在我离岗三个多月……”
明城凌志点头表示理解,又说:“可这圣炎的贵客刚到,今晚的宴会若缺了你,不太合适。你给我一个薄面,至少留宿一夜再走如何?”
潇康虽说资历浅,和明城凌志又是第一次见面,但他流魂出身,桀骜不驯,游军司令的官职又很特殊,直接听命于晁都轩辕塔的……因此,潇康很大牌,没回答明城凌志的话,反而扫了金子明一眼。
金子明的动作比脑袋还快,好自觉地退避三舍,让到一个听不见他们说话的距离。
“那宴会上,”潇康淡淡地问,“玫敏心也会去吧?”
明城凌志故作吃惊地说:“原来你一直知道啊。”
潇康明确说:“我不想见她,都是过去的事了。将军,她如今一切都好,早点找人把她嫁了吧。”
明城凌志虽说也是这么打算的,可听他这么说还是生气,愠道:“潇康,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你欠她的解释该你亲自交付,否则凭什么嘱托于人?”
潇康不再说话,藏在眉弓下的眼神透着几分阴鸷,和他杀人如麻的威名倒是相称。
明城凌志更觉得玫敏心和此人断了最好。
“金先生。”潇康转向金子明,“带个路吧。”
金子明看了眼明城凌志,后者给他一个默许的眼神。金子明才唯唯称是,把潇康领技术局去。
明城凌志黑着脸回到千机阁,屏退左右,走向神英殿的执务室。然而推开门发现蒲瑾霸占了他的位子,书桌上摆满凌乱的卷轴和密折,都是与雪妖现世相关的记录,他是要亲自理一遍啊。
明城凌志知道蒲瑾的脾气,一点也不计较,在桌子对面坐下处理公务,一面考虑这次的案子。
当晚禁区肯定是爆发了战斗的,是刺客将白皓修带到河边,偶然遭遇虚兽才发生冲突么?他觉得不太像,那种级别的刺客,要避开黑腔应该不难啊。那么雪妖失踪和虚兽异变,其中究竟是不是有关联?
明城凌志看向蒲瑾,这家伙似乎知道什么,但能透露多少就没个准了。
良久,蒲瑾放下卷轴后,瘫在椅子里发呆,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久。
“蒲先生,”明城凌志说,“我这里满腹疑惑呢,你就不打算给我解解惑?”
蒲瑾不说话。
明城凌志不想放弃,问:“这虚兽异变和劫走白皓修的刺客,真的有关联吗?”
蒲瑾没来由地岔开话题:“你听说过,‘虚兽的现世位点’这个概念么?”
明城凌志一愣:“嗯?”
蒲瑾解释:“把黑腔看作一个通道,某一头虚兽第一次打开这个通道时,两头的位置会被黑腔记录,并且标定,生境一个死域一个,这两个位置就是这头虚兽的现世位点。之后这虚兽再要打开黑腔的话,如果开启位置在虚圈,它就只能出现在生境那个特定的位点,不能去到别处。反之同理,在生境某处打开的黑腔,过去之后也只能出现在虚圈的现世位点。”
明城凌志真是头一回听说,虚兽在他眼里就没有区别。
蒲瑾接着说:“记住这一点,再考虑空间跳跃的话,不难发现虚兽通过黑腔的穿越是有很大局限性的。”
明城凌志觉得这人说话云山雾绕,完全没明白重点:“什么意思?”
蒲瑾说:“如今放眼天下生灵万物,能触发黑腔的只有虚兽。而虚兽的现世位点又被黑腔锚定了,这就算不上自由可控的空间穿梭,但虚兽与黑腔之间还有一个归属关系可以操纵。举个例子,假如我是一头虚兽,那么我打开一个黑腔,其实是打通了一个独属于我的通道,这个通道的归属者默认是我,轨道就会导向我的现世位点。”
明城凌志皱着眉,认真地听。
“但是,”蒲瑾话锋一转,“如果随我进入这个通道的还有别的,不会被黑腔分解的东西,那么我就可以选择,将黑腔的归属权转交出去。比如,转交给妖族、半妖,或者有特殊手段,能在黑腔中存活的人类、动物……轨道就会受其生魂的影响产生随机折叠,将我和该生物抛向生境,落点随机。这时倘若那生物掌握空间构术的能力,那么在黑腔轨道发生折叠时,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那通道的出口了。”
明城凌志心里骂了声“操”,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蒲瑾说:“我在侧写当时的情况,并且考虑一下那半妖的潜力。”
明城凌志觉得事情有点大条。
“我们说的空间构术,是灵术之究极。”蒲瑾目光扫过,“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能完全驾驭死魂之力,并且掌握空间构术的,冰系高阶灵武者。这样的存在,足以撼动我们的力量体系!你知道这回弄丢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明城凌志只好赔笑:“合着说了半天,你就为了骂我呢?”
蒲瑾冷哼一声。
明城凌志无奈:“我对这些妖魔鬼怪的理解哪比得上蒲先生您?不杀这心机深重的小坏蛋已经是法外开恩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不会说话啊?”
蒲瑾拒绝跟他一起追忆往昔。
想当年,明城凌志在真央进修的时候,蒲瑾作为当代神童,十一岁就给他们那帮小二十的学员讲过课了。小孩蒲瑾的说话技巧可想而知,一堂课讲下来闹出不少笑话。
但蒲瑾现在是真的严肃,半点开玩笑的心情都没有,沉沉道:“我得赶快回璇玑台去了。潇康看上去也坐不住,那皇子的事也麻烦你安排一下,不好意思。”
“啊?”明城凌志挽留道,“说了这么半天,你还是不回答我问题啊?”
蒲瑾一字一顿地道:“我不能回答。”
明城凌志一凛,接着问:“你认识那头巨蟒怪,对不对?”
蒲瑾颓废地靠在椅子里,压抑着情绪,是烦躁到了极点:“你知道我讨厌扯谎,不该问的就别问了。”
明城凌志感到一股凉意,因为他在蒲瑾的眼睛里读到了幽微难测的恐惧,似乎预示了某种不祥的未来。
他的确不该再问了。
夜。
粉饰太平的晚宴设在城西的一座园林中,名字叫柳翁亭,是静灵界统一之前,柳州国的国主修建的避暑别馆,歌舞笙箫间宾主尽欢。
潇康给了面子出席,等着被旧情人讨伐……但即便没有玫敏心这一出,他也是心事重重,厌恶这种场面的,蒲瑾的就缺席更让他郁闷了。
琾彬洲倒是吃得很开,不愧是从小混迹于上流社会的,小半天的时间就把岳修兵变成他管家,鞍前马后的伺候着。席上酒过三巡,琾彬洲把明城凌志哄得喜笑颜开,就很自来熟地从客席坐到他旁边去了。
于是岳修兵跟在琾彬洲后面,而玫敏心坐在明城凌志后面。彼时岳修兵用余光瞥玫敏心,而玫敏心瞬也不瞬地盯着潇康。厅上人流繁杂,觥筹交错下狗血满地。
潇康顾自喝闷酒,做了会儿心理建设,抬眼扫过,只见一道窈窕的人影,在灯火阑珊处轻轻摇动着。
玫敏心比小时候美得更令人惊艳,像那天宫上的仙女一样。她穿一身水蓝色丝裙,看上去满怀心事,秋水般的眼睛饱含相思,感觉是那样熟悉,却又太过遥远。潇康酒意正浓,有些迷醉了,一口饮尽杯中陈酿,竟然连给明城凌志敬酒都直接省略,站起来就走。
明城凌志瞧他一眼,玫敏心则攥着拳头起身离席,然后岳修兵无比紧张地目送那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大厅。
琾彬洲一下子嗅到了八卦的味道,笑意更甚,继续跟明城凌志说话。
潇康把嘈杂的灯光抛在身后,知道玫敏心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人沉默地穿梭在花柳水榭、亭台楼阁之间,最终来到一座流水小桥上。他回过头来,居高临下的目光自然而然带着压迫,那双狭长的眼睛仿佛淬着浓郁的瘴毒,又似一道深不见底的黑色伤口。
玫敏心站在桥下,祭出一种大无畏的气势与之对视。她再三确认对方的表情,那决不是看向一个陌生人的。
“潇将军,”她开口就是微微的哽咽,“还记得我啊。”
潇康眼里写着四个字,显而易见的答案,叫做物是人非。
玫敏心嘴唇颤了颤,泪水滑落,仿佛大颗的珍珠。她这一下子就认了,惶然四顾,喘了几口,才说:“冒昧打扰了。我今晚找你,只是想知道,当年我们是怎么分开的……问完我就走。”
潇康反问:“你不知道?”
玫敏心强撑着摇头:“我不记得了,你能告诉我吗?”
潇康笑得毫无温度:“反正我记得是你不告而别。”
玫敏心的记忆一片空白,一时间心痛如绞,狠狠摇头:“不,不是!我真的不记得!当年皖州闹了饥荒,我们被饥民冲开,然后,我就找不到你了。”
潇康只是瞧着她。
“什么叫不告而别?到底怎么回事?”玫敏心已经不想要面子,泪水决堤而下,其实她也不认为潇康在骗她,她就是恨上了自己这颗糊里糊涂的脑袋!恨不得立刻死去。
潇康敷衍道:“想不起来就算了吧。”
“你说得轻巧……”玫敏心哭得难以自持,委屈极了,“就算,就算我们分开是有原因的,可这些年我一直在联系你,你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给我一个答案?我只要你说一句,说什么都好!”
潇康仿佛无动于衷,瘦削的脸上挂满寒霜,蓦地划过一丝无奈,一丝自嘲。
他抬头望着星空,儿时相依为命的画面被唤醒,身体也有本能的记忆,想伸出手去把玫敏心搂在怀中安慰。然而这也只是一瞬间的冲动而已,就像一朵浪花,终归是要沉入海底的。
潇康用很平静的语气说:“你七岁那年,望着卖糖人的小车说想吃,我去给你偷,被人打折了胳膊。”
玫敏心的眼睛越睁越大。
——她不记得。
“你十岁的时候,有个独眼浪人冲你吹口哨,我去跟他拼命,最后挨了三刀。”潇康接着说,“十二岁,你出去捡柴迷了路,很晚没有回来,我满山遍野地找,最后你自己转回家去了,我却不小心摔下悬崖,在雪里躺了两天。”
玫敏心觉得心口漏风,呼呼吹过,又冷又痛。
——这不对。
她记忆中的潇康,是无所不能的。会盖房子,缝被子,砍柴打猎,生火做饭,样样做得井井有条,打架更是绝无敌手,从来没有输过!
可潇康亲口描述的这些,她怎么会全都忘了呢?
“后来闹饥荒,你不见了。我以为你是被那个……刘财主的人绑了去,于是上门要人。他们说没这回事,我反正认定是他们干的。”潇康淡淡地道,“为了把你救出来,我收了他们家十八条人命,还是一无所获……可你明白吗?这些都是我自己有问题,跟你没关系。”
玫敏心摇摇欲坠,抽噎的声音微不可闻,心头泣血。
潇康自嘲般轻笑一声,吐出两个字:“女人。”
玫敏心惨然道:“好,我懂了。”
“呵,”潇康漫不经心地说,“你懂什么?”
“……”
他眼中带着冷冽的笑意,那幽微的怅然凝缩成锋,竟是由爱生恨,印在他的刀锋两面。玫敏心缓缓转过身,一步步艰难地远去。
她努力想象那些场景,那些被滤去的记忆,逐渐拼凑成了一个偏执而阴狠的少年,在失去视若珍宝的女孩,背上杀头的罪名之后,毅然决然地踏上长城,投身于瘴气弥漫的尸山血海之中。
他再也没有包袱了,七年后他摇身一变,成为威名赫赫的死域战神,跻身于北陆顶尖强者之列,连柳州大都护都可以不放在眼里。
也许潇康说的对,女人,是不值得的。
玫敏心的呼吸越来越紧,渐渐地喘不过气了,脑中传来一股尖锐的刺痛,突然放大,在她无从反应之时剥夺了她的意识,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
潇康微微一怔,召出一股气流,将玫敏心卷住,没让她触地。
一道急切的男声传来:“敏心?”
潇康皱眉,不知岳修兵是路过还是怎的,大步冲上,竟然当着他的面,把玫敏心横抱在怀,快速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