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3)
作品名称:一辈子不长 作者:林文伟 发布时间:2024-12-23 10:36:26 字数:4972
何大雷轻轻地推开病房的木门,站在门口就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上木。这个曾经令人可恶的仇敌,而今面色苍白,头发稀疏缭乱,两颧显得比以往更为突出了,那对曾经闪烁着凶光的眼球明显地陷进了眼眶内。木架上的大瓶里气泡不断地冒出药水表面发出咕嘟声,一条皮管插在右脚背上面。此时此景,大雷心里顿时涌上说不出喜悦,但他不露于面,只是轻轻地叫了一声:“上木同志!”
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上木将呆板的目光慢慢地从天花板方向移向大雷身上,顿时闪出一丝亮光,双唇抖动着叫出了声音:“大雷,是你来了。”大雷拉了一张四方凳坐到了上木床边,对上木说:“我是出差外地回来,顺路到和州来逛一逛。刚才在中山公园门口遇到你的孙子,听说你住院了,我特地过来探望一下。正所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他右手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绿豆糕递给上木,“这是和州的特产糕点,味道特好,我特意去五味和买来让你尝尝味道!”在曾经的同事与领导面前,大雷这一次是讲了真话的。当他得到了上木生病住院的消息时,当即决定马上去探望这个对手,心里有了恨的人,往往对于仇人的关心程度超过了朋友。
“我现在吃什么都没味道了,想想明天要做手术,我真的很害怕。”上木声音颤抖着说。一直来家人都没有告诉他实情,只说胃里有结石排不出来。
“不要怕,麻醉药一用一点儿都不痛的,我开过刀,这我懂的。况且你是从大风大浪中见过世面的人,还怕一点痛吗?”大雷轻轻地拍着他的手背说,“医生治病最彻底的办法就是开刀,不管什么癌症都是刀到病除的。”他的目光中带着诅咒和恶意仿佛在说,让自己的仇人早点知道死亡的到来,并使他的恐惧感逐步增强以至到了疯狂、崩溃的地步,那真是上天多好的恩赐啊。
方上木打了个寒战忍不住溢出泪来,随之闭眼片刻又睁开。他挪了挪身子,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应该结束了。挑起社会对立挑起内部矛盾的不是我也不是你,其实我们都是提线木偶。红造派,四总派,究竟谁是赢家?这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啊!人活一辈子终于明白,世界上的一切原本不是我们的,我们真正需要的东西并不多,得到了太多反而束缚了快乐。派性斗争太愚昧了,我们彼此相害,我们变成了政治工具。我已经信奉天主教了,现在我懂得了这个世界谁都没有资格用道德名义去审判别人,因为每个人都是罪人。”
“从前同志之间关系非常融洽,即使有过争吵也不会记仇的,是你把我当成敌人了,而我从来不想成为你的敌人嘛。其实我这个人这一生中也没有什么抱负,只是想达到别人对我以平等的地位对待我就心满意足了。而这样的要求也没有办法实现。什么保皇派,就是保自己的利益啊!”大雷说。
“那个时候,”方上木叹了一口气,“本来一些矛盾可以调和化解的,但运动来了,一些问题上纲上线了,用斗争的极端手段来解决,变成了敌我矛盾了。当初我们参加派性的时候,主要目的是把自己不喜欢的当权派拉下来,可是最后还是被利用了。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操纵了我们的遭遇,欺骗了我们为他们当炮灰。他们都是采取挑动群众斗群众的手段,最终达到保护自己的目的。我们支持上司的时候,其实我们对上司的实力根本不了解。而是啊,你、我和胡祖元、万国瑞都是他们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大家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地闯入战场了,我们被欺骗被利用之后,又被无情地抛弃了。其实斗来斗去,最终还是没有搞垮一个干部,林雄升到了市里,尚廉到了省厅,田政和孟芒升到部里。”
大雷心里忖道:“说你这个人有多谦虚就有多谦虚,谁不知道为了往上爬呀!说想不通倒是真的,说搞不清楚就是假话了。”但他仍然保持沉默继续听上木说下去,“大雷呵,反反复复斗来斗去,最终还是两败俱伤。想当初,你们斗我的时候是必欲除之而后快,每一场斗争会上,我都看到你们兴高采烈时,我是何等的痛苦、羞辱与无奈。为什么我还是要选择违心的屈服与检查,我相信党,我相信这场运动很快会过去的。”
“依我看,在我们这里还是在三中全会把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口号出来之后,才算是真正的结束呀!”
上木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后说:“不过,我们还算是幸运的,死了那么多人,我们还活着。”
大雷看了看表,站起来告辞:“好好养病,我记得起你的一句口头禅,一切皆可改变。我这辈子也不想活得太久,送走父母,孩子成家,我自己做儿子做父亲的任务都完成了,也可以收山走人了。放心养好身体,身体永远是革命的本钱。再见了!”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忖道:“哼!再也不见了!”
大雷走后小兰从外面回来,她明显地感觉到上木身体的轻轻地在颤抖。“很多事情可惜再也没有时间去做了。”上木对她说。
大雷转身出了病房,心里涌起了说不出来的快感。昔日的仇敌,终于比自己早些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想到这些,这位诚实的平民浑身热血都要沸腾了。他到了车站乘车回到金仓下来,他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立即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来,把里面的剩余的一口白酒喝完,飘飘然地走上狮子桥。正好杨文州坐在栏杆上开腔唱革命京剧:“朝霞映在阳澄湖上……”看到大雷过来了,停了下来打个招呼。
大雷趁着酒意以戏谑的口吻说道:“我说上木这个人的确是个奇人呀,别人挂大瓶头是在手上,他却是在脚上的。”文枢哈哈笑道:“我在上海看脉管炎病三年时间,从来打针没有打在脚上的。他这个人的确是与众不同。”大雷走后,文州又要开口唱了,过来了方以秀对杨文区说:“你以为这个世界是个无忧无虑的天地,你可以在这里尽情作乐享受?”
方上木做了手术出院回家后,许多朋友亲戚同事好友过来看望,他们不仅送了补品给他,还详细地问了他的病情,再说了些安慰鼓励的客套话。这样热闹了半个月后便再也没有人过来了。方上木也自觉体力渐渐恢复了,便重新开始了每天早晨五点起床散步的运动方式。
方上木本来打算疗养三个月后去单位继续上班的,但他的病情却往坏的方向发展,身体明显的日渐消瘦。去了县人民医院复查之后说是癌症已经转移了。心理学上说,人在遭受癌症等重大变故时,都要经历从否认到怀疑,再从愤怒到接受,最后从焦虑回到平静的过程。方上木突然感到自己老了很多,他的心情从诡异的复杂归为了单纯的空白,谈起曾经受过的苦难时情绪也不激动了。如今,在家里的书架上红皮本子如毛主席语录、选集类的政治读物全都换成颜色不同的圣经、诗歌类宗教启蒙类书籍了。他开始习惯了跟着小兰在起床、饭前、睡前进行祷告。“追求生存的本能,使我不得不低头。”他无数次在心里对自己说过这句话。
又过了一段时间,方上木出现盗汗自汗不止的情况。这天晚上,他让小兰去请童瑞生过来诊治。童瑞生来到方上木家里,通过望闻问四诊之后,便提笔在病历上作了如下记录:主诉盗汗一个月。纳差,乏力,二便正常。舌苔白腻微黄,脉滑。经辨证属痰热壅肺,肃降乏权,卫外不固,汗液外泄。治宜清肝利湿化痰逐饮为宜。处方:生姜一钱,陈皮一钱半,茯苓五钱,甘草一钱半,黄芩三钱,半夏三钱,黄连一钱半,檽稻根一两,竹茹三钱,浮小麦一两,枳实三钱。他开好了方子后递给小兰说:“去泰和堂抓七贴回来,每天一贴煎两味温服。”
连续服药两周汗症消除,但过了半月汗症复发,再经中药治疗总是不见效果。病情继续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这天清晨,阳光射进窗子。上木挣扎着下了床,颤巍巍地走向窗边坐在靠背椅上。温暖的阳光照在他㿠白的脸庞上,渗透到他的每个毛孔里,驱散了周身的寒气,让他的精神提振了许多。他盯着小兰看了一眼,问:“昨夜洗掉的衬衣干了未?”小兰点点头说:“已经晾干了。”小兰知道,他的生命正如风中残烛时日无多了。
“等会儿你帮我擦擦身子换上衫裤。”他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红晕,颤抖着伸出右手握住小兰的手说,“古话说得对,医生医假病真病没药医!唉,也没办法呀,认命吧!”
到了晚上,方上木明显地感到呼吸吃力一些,他对小兰说:“兰,我很快投到主的怀抱里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么多年来让你跟着我担惊受怕了,真对不起你啊!”这段时间,来看他的人越来越少了,他意识到生命的尽头就在眼前了,这种挣扎在生死之间的脆弱无助使他越来越害怕了。“我这一生所快乐的,并不是与他人的一场场斗争中取得胜利的满足感,而是得到你的自豪感。”
“嗯,我知道,你放心去吧,我很快就来陪你了。”小兰开始轻轻抽泣。
上木声音越来越弱了,说:“曾经的年少轻狂,如今回首沧桑,物是人非不复当年,道不尽的人生无奈呀!其实,一生之中困扰的问题太多了,你以为那些头疼的问题都是解决掉的吗?不,是忘掉的。
“人生本来是没有意义的,什么观点啊斗争啊,统统没有意义,参加派性的人都很自信把宝押对了地方。
“我们不能延续仇恨,不要让孩子这一代人再斗来斗去的了。”他用尽最后的气力惨笑道,“一切从上帝那里来的都要回到上帝那里去。”
“你不要再说话了,好好地睡一觉吧!”小兰捧起上木的脸庞吻了吻,轻松地呢喃道。
当晚十点半,方上木从嗜睡中醒了过来,跟小兰说要喝水。小兰忙端来一碗暖水让他喝了。
方上木重新躺下后,他的四肢越来越冰冷了,家人们围在床前都没有讲话,屋里过于安静到死亡的气息越来越浓了。上木的嘴半张着,出的气多入的气少;最后,他从气若游丝的状态中长长地呼出最后一口气,挣扎着发出了轻声的“啊”随之闭上眼睛断气了。死亡是上帝给人类最好的礼物,因为有了死亡,才能做到人人平等。
小兰拉着上木的手轻轻地说道:“上木,你一路向前走,天堂里没坏人,你再也不用害怕了。”此时此刻,小兰的内心显得十分的静,她在床边跪下向天主祈祷,“我在天的父啊,愿人人都尊你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天上。求你救我脱离凶恶,赐我坚持信念,愿你用奇妙的大能大爱的手,安抚我的心,免去在世上的罪恶,赐予上木进入伊甸园。”
这年夏天,王一刚办理了离休手续。他觉得很惬意,远离了路线斗争的旋涡,再也不用考虑如何保护自己如何防御别人了,多好的时期啊!他每天吃过晚饭后,照常散步到了东魁大桥上坐一会儿,不是领导了,也没有什么顾忌了。
让王一刚夫妇闹离婚的只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王一刚正寻思着这段时间还会有哪些干部会来看望他时,却被黄秀玉摆上的陶瓷观音菩萨塑像急了,他坚决要求她把它撤掉。“你这样弄得我脸往哪里摆!”一刚的态度反而引起了她的反唇相讥:“你一个退下来的干部还要计较什么面子了?”从此两人开始冷战了两个月后,一刚说:“这样吧,咱离婚吧,我把这个房子让给你烧香拜佛好了!”秀玉竟爽快地答应了。于是,两人去民政局里办了手续。
回来后,王一刚叫过一只小船把自己的生活用品整好开到金城北门上岸,再叫了一辆拉板车拉到金城北门大街一间三层楼里住了。这是他两年前以儿子的名义买下来的。
几天后王一刚得到了李丽影丈夫高福忠在医院里死亡的消息,一个月前他从金城税务所刚刚退休。李丽影自五年前从工商所退休后,一直帮忙她女儿高李玉处理多家私企的会计工作。
深秋之夜的月光如轻纱薄雾笼罩着整个金城镇,王一刚终于鼓起勇气找到了李丽影家。王一刚在爱人过世一年之后曾经与她碰面一次,他大胆地问她可不可以离婚了跟他过,她说人言可畏不敢这样做。最后王一刚对她说:“我尊重你的决定,我就等你丧偶以后再去找你!。”
这次会面似乎比上次显得轻松多了。王一刚向她简单地说了自己的现状后,把她的双手握住放在自己的胸前,说:“想当初我是为了你爸说没有房子不嫁女儿的这句话才去学木工的呀,我的理想就是要赚很多钱在金城盖上一间楼房娶你的!现在我终于在金城有了房子了呀!我也懂得,分开后不打扰是给彼此最好的尊重。如果余生你我安好,我也会忍受住深深的思念,而今你有难了,我不去找你如何能安心?一辈子不长,现在开始在一起最多也只有十几二十年的时间了,再不能拖了。什么年龄干什么事,人老了除了享受天伦之乐还想干什么呢?我要把少年的缺憾补上一课!不能跟时间较劲了,不要优柔寡断了,人生无常猝不及防,生命的落幕随时都可能发生,在这个充满不确定的世界,每个人都是向死而生,没有人知道自己离那个终点还有多远。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珍惜当下的每一天,天天快乐活出价值。请你能满足我的要求好吗!”
李丽影抬起头面对他那双渴望的眼睛,点了点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专情于一个人,我还能不答应吗?既然你已经把婚离了,咱就去领证好了。”她脸上仍是粉嘟嘟的白里透红,看向他的眼神永远是充满着爱意的,“就让我们在余生相互照顾好了!”
我们总是为了太多遥不可及的东西疲于奔命,却忘了人生真正的幸福,不过是灯火阑珊的温暖和柴米油盐的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