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腥风血雨(上)
作品名称:于东泰传 作者:山雨歇 发布时间:2024-12-11 08:38:49 字数:5792
“去屋里搜!”王时仁一挥手,暴怒地吼了一声。
闯进内院,带头冲在前头的王时仁只是略一打量,林子家内院的情形就一目了然——这样的院子是藏不了人的。听到他的吩咐,他带进内院来的人连同“旧军衣”在内分成三拨,其中的一拨留在原地团团围在王时仁的周围,另两拨疯子一般往月桂他们住的东院,以及月桂婆婆住的西院闯去。
林子家有六间正房,一堵南北墙将其分为了东西两院:东院四间,现在是林福来和月桂夫妇以及他们的独生子林子在住;西院两间,现在是林子奶奶自己在住——林子的爷爷已于早些年病逝。
东院的西边两间是月桂夫妇的卧室。卧室又分内外两间,这两间之间没有壁子①,只是在盘在外间靠南窗、占了南部整半间房的大炕的炕西头最外侧,垒高了大约二尺高,好像一张床的床头;当然,上面也可以搁点煤油灯、针线笸箩,以及扫炕小笤帚之类的东西。靠东边的这间、东炕根炕旮旯处有一扇独门通向外边的正厅;北墙根有一张陈年的大圆桌。圆桌腿粗面厚,很是夯笨,却也结实。原本桌子上的漆早已磨光,圆桌却依然陪伴着一代又一代的林家人。最西边的那间靠西北墙的边上摆放着一个衣橱,橱顶上还有一个衣箱;南半部靠西墙根是两个中等大小的粮食瓮。
这东院从东数第二间是一间正厅,当地人都叫正间,其南半部有两扇厚实的木头房门,又叫正间门,通向院子;进门的东西两侧各有一个灶膛;正间的最北边有一张与月桂夫妇卧室里的那张圆桌一样质地、年代的方桌。
东边一间是林子的卧房。
西院的两间更加简单,进门是灶间兼厅,靠东的一间是林子奶奶的卧房。
月桂将院子里里外外收拾得极其利落,他们一家三口住的这个院子除了靠近西院院墙偏西北的一组古朴讲究的石桌、石凳,再就是西间窗前的那棵正怀抱硕果、犹用弯曲有致的枝干诉说着岁月沧桑的石榴树,以及东间窗外的猪圈兼茅厕,和圈里那头受到惊吓爬起来不停地哼哼的半大肥猪,以及猪圈石上头摆放的一盆仙人掌——据说捣烂了可以治疗疮疡疔疖,所以月桂养在家里以备不时之需。除此之外,连一棵杂草、一块碎石都没有。
战乱年代较为贵重的粮食等物,月桂他们早已转移进地窖。卧房和灶间有的,不过是现吃现用的一点东西。
做饭用的柴火都堆放在外院,有一垛靠西院墙,另有一垛围着一棵有了年岁的香椿树垛得挺高。
外院西墙墙根上还有两棵刺槐,西北墙角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柿子树。外院的这些树都是林子爷爷活着的时候就有的。
香椿的嫩芽是林子家一年下饭的咸菜,甚至还可以加了鸭蛋、鸡蛋熥给林子奶奶吃。刺槐树的花也从来没有浪费,能够着的,都在花嫩时够了下来晒干收藏了。
九月下旬的柿子树正充满了生命力,树上枝叶繁茂,郁郁葱葱,偌大的树冠笼罩了外院的整个西北角。一根小儿手臂粗细的树枝从容不迫地挺立着,若无其事地遮挡着隔开内院与外院的墙壁的缝隙里的一个小小的透气孔。雨后的阳光尽情地倾洒在隐藏在树叶之间,犹如绿色的宝石般若隐若现的青绿柿子上,再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一道道斑驳的光影。
一口四周用乱插石砌成的水井,静静地竖立在柿子树下,一具木质的辘轳架设在井口上方。石缝与石缝之间,有空气正在昼夜不停地穿梭着。
外院的西南角搭着一个盛放杂物的草棚。
从大门口进外院、内院,一直到东西院的正房门口,以及东西院到石桌石凳跟前,是从小沽河就地取材、捡来的大小不等、颜色深浅不一的鹅卵石铺就的石径。
如果不是有那么些土匪强盗正在乱翻乱搜,这该是一所想想就舒心、住起来更舒心的院落。
而这时,外院里早有一拨人在钻墙打洞般地搜翻。原本养在刺槐树底下啄食的两只嘎嘎叫的鸭子,此时正拴在两个还乡团员的后腰上……
“耀升家里呀,你不是去走亲戚了吗?怎么跑到福来家里来啦?”于中俞从人堆里往前迈了两步,皮笑肉不笑地诈道。
“于管家,你说你不在家好好伺候主子,怎么倒管起我家的闲事来啦?又是谁跟你说我今天去走亲戚啊?”周彩秀压下了心头的慌乱,装作无意地将衣袖在月桂拍在石桌上的手一扫,又有意拖延道,“今儿一早,我就㧟着篓子,拿了小镢,来找我侄媳妇一起出去捯长果。来了以后,听说俺大嫂子这两天不大舒服就去西院坐了坐。我这正和我侄媳妇说让她在家好好伺候老的②,我自己去坡里③转转,你们这么一大帮子人就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叫嚷着搜别人的家,还把月桂家的亲戚给绑上了。怎么,难道这世道真就没有王法了?!”
“耀升家里!”于中俞的山羊胡子随着他的下嘴唇一上一下地抖动着,“你们要是懂王法,怎么会白白地抢走我们东家的东西?这次蒋委员长亲自到青岛,就是要让你们这些穷鬼把你们抢走的东西还回来!这少了一丝一毫,不用说搜家了,把你们一个个卖了还债都不解恨!”
“于管家,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我家可从来没有种过于彦江家半分地,也没有分过他家一升粮食,你们这样大张旗鼓地闯进我家搜什么?”未等于中俞说话,月桂将脸转向周彩秀,眨了下眼睛,“婶子,你家是分到点地,分了点东西,你今天也别去捯长果了,回家收拾收拾、码算码算,将得的那点东西还给他们算了。我就不留你了。反正我家没得过别人的一点便宜,于管家要是忘了,我就跟他坐下来好好讲讲道理。”
月桂使眼色让周彩秀走,自己慢慢地在她身后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石凳上本就不多的泥痕在她衣服后摆的磨蹭下瞬间消失。她早已看到刚才众人踩踏留在石凳面上的泥痕,不用周彩秀提醒,也一直在寻找机会。
可周彩秀哪里还有机会走?
月桂不知道等待她和周彩秀、吴兰芝的命运,可她心里清楚,地窖的机关关上,即使眼前的这帮土匪掘地三尺,除非正好挖在洞口上,否则他们也挖不出地底下的秘密。
今天凌晨下了一场不小的雨,可院子里铺就的鹅卵石,使得众人一路走来并没有留下杂沓的脚印,石凳上留下的少许泥痕此时早已蹭到了月桂穿的蓝土布大褂上。
“啪,啪,啪……”王时仁缓慢地拍着手掌,一步一步地走向月桂和周彩秀,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好,好,不慌不忙,旁若无人,这要说不是共党鬼才相信!”
于家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月桂嫁过来这么多年,并没有与于彦江家的这个大女婿走碰过头,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见他越过于中俞抢到跟前,将脸一板:“你是什么人?你们兴师动众地闯进我们家到底要干什么?!”
王时仁并没有理会月桂的质问,将手一伸,从跟上来的一个还乡团员手中抓过一条长枪,抡起枪托,朝端坐在石凳上的月桂猛地砸了过去。
月桂早已看到,将身子向旁猛地一闪,却依然未能躲过。枪托重重地砸在了她的肩膀和后心上,月桂疼得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重重地趴到了石桌上。
周彩秀从月桂身边往前冲了两步,伸手去推王时仁准备再次挥下的枪托:“不许打人!于彦江女婿,你住手!月桂可没吃你老丈人家的一粒粮食,你凭什么打她?”
最先被绑进来的吴兰芝哭起来:“不许打我大姨!”
“这下子知道老子为什么带人来了?”王时仁并没有理会周彩秀和吴兰芝的抗议,他嘴里叫嚣着,抡起长枪,再次向月桂砸去,枪托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月桂的后心上。王时仁恶狠狠地质问道,“说,在你家商议着造反的那些人呢?你把他们藏到哪儿了?”
这时,去往月桂他们住的东屋的一个士兵和三名还乡团员,急步跑向王时仁。他们一个个怀里鼓鼓囊囊的,其中一个还乡团员扒拉开同伴,冲到前面大声地汇报:“报告,屋里没人!没发现地道!”
“臭娘们儿,快说,人都到哪儿去了?”王时仁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消息,气急败坏,猛地一脚踢倒了周彩秀,一把揪住月桂的头发,拽着她拖离了石凳。
月桂身上火辣辣地疼,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挨了一枪托后吐在石桌上的鲜血,心里慌慌地悸动了一下。
王时仁见月桂不说话,怒火更盛,抡起胳膊披头夹脸地抽向她:“哑巴了?我问你,人呢?”
吴兰芝挣扎着,哭着喊:“你不许打我大姨!”
月桂吸着气,身上疼痛,内心恐惧、愤怒。她没顾上安慰显然惊吓过度的吴兰芝,强忍着对挣扎着试图替她遮挡王时仁的周彩秀摇了摇头:“我没事。”然后转头狠狠地白了一眼被推到面前的于彦多,对王时仁道,“我婆婆病了,乡亲们来我家探望,看完了就走了,什么叫我藏哪儿了?”
吴兰芝是月桂的外甥女不假,不过,不是月桂亲姐妹的孩子,而是她表姐的孩子。吴兰芝也不像她表现出来的这样单纯,而是有着三年多党龄的共产党员,是孙受寨的青妇队队长。她这次之所以到于家庄来,本是来表姨这里躲避风头。
于彦多缩了一下脖子,讪笑道:“林子妈,我可都看到,也都听到了,刚才家里那么多人呢,他们可不都是来看望我大婶子的。”
月桂毕竟只是一个乡村妇女,被于彦多这个当事者当场揭穿,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周彩秀狠劲地瞪了一眼于彦多:“于彦多,咱们可都是一庄一疃的,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呢,你可不要无中生有!”
于中俞带着两个还乡团员按照王时仁的命令向前,将周彩秀和月桂绑了起来,阴恻恻地道:“你们一个窝主,一个逃跑会议的主持人,难道还冤枉你们了?一庄一疃的,平常倒是没看出来,两个婆娘还挺有能耐的嘛!我劝你们,还是赶紧老实说了吧,我家大姑爷的耐心可是有限的!”
王时仁在于彦多肩膀上拍了一下,下巴往前一抬:“告诉他们,你看到的都有谁!”
此时月桂心里的慌乱已经退了些,她挣扎着,努力想摆脱扭着她的还乡团员撞向于彦多:“于彦多,你这个卑鄙小人!你不要胡说八道!难道你忘了?你老婆坐月子屁股发干,大冬天的吃的可是我家的青菜,我们两口子可一张毛票、一个红皮鸡蛋都没要你们家的。你老婆生老大伤了身子,老二生下来没有奶吃,也是村里的嫂子、婶子这个一口奶、那家一碗粥,将你家老二喂到了能自己吃饭。那时候于彦江家吃不了的山珍海味可没施舍点给你们吧?”
于彦多瑟缩着缩了一下脖子:“林子妈……”
这一会儿在旁边冷眼旁观的王时仁听月桂开始打感情牌,用枪托在月桂和周彩秀身上劈头盖脸地各砸了几下,阴阳怪气地道:“别以为就你们会把钉子楔入我们的内部,我们的人眼睛也是亮着的呢!说吧,人都藏在哪儿了?别他妈的给我有的没的!更别跟我说这么一会儿都跑了!”
月桂被打倒在地,周彩秀强忍着疼痛,怒视着王时仁和于中俞:“月桂两口子人缘好;我大嫂子她老人家一辈子行善积德,这会子上了年岁卧病在床,乡里乡亲的听说了,来看看老人,看完就都走了,怎么到了你们的嘴里就成了开什么会议了?我们就是普普通通的村民,半辈子就知道在土里刨食吃,能开什么会?你们不知道吗?世道不好,乡亲们心里没底儿,碰在一起,拉起呱来,说几句能有地方躲就找地方躲躲的话是有的。什么逃跑会议?你们这样跑到别人家里又打又砸,满嘴胡言乱语,太过分了吧?谁给你们的权力?难道就真没有王法了吗?”
“好,好,好。”王时仁脸上挂着假笑,拍着巴掌道,“不愧是能主持会议的,这嘴皮子够利索的啊。”说到这儿,他忽地将脸一耷拉,一脚踹向了周彩秀,也没忘记顺腿踢蹬月桂、吴兰芝两下。“我看你们还能说破大天!等我的人搜出人来,看我不一个个地要了你们的贱命!”
“难道我周婶子说的不是实话吗?”月桂疼痛难忍,挣扎了好几下才从地上慢慢爬起。她见王时仁带来的人只是在屋里屋外乱翻、乱掖,知道王时仁他们很难找到藏匿起来的人,语调更加自然了起来,“乡里乡亲的来看看我婆婆,看完了自然就走了,什么叫我把他们藏在哪儿了?我们家就这么大,能藏到哪儿?”
月桂已经看清了形势,无视于彦多的指证,和周彩秀一起,一口咬定来人只是来探病,看完就已经走了。
就在这时,“旧军衣”阴沉着脸出了西院门。他带去的那拨人一个个如同溃败的山匪,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全然没有冲进去时的张狂。
“没有搜到。”“旧军衣”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情形,朝着王时仁摇了摇头。
刚才,年老体弱又卧病在床的林子奶奶,见自己的屋子里忽然闯进了好些个陌生人,且一个个气势汹汹的,又惊又怕,试图挣扎着爬起来,却又被为首的“旧军衣”一把按了回去。
“老实点儿,老太婆!”“旧军衣”把眼一瞪,“说!刚才在你家开会的那些人藏哪儿了?”
“你说什么?”林子奶奶好几年不怎么出大门了,身体好时通常也就在自己住的西院东荫凉倒西日头,偶尔爱了来儿子他们住的东院石凳上坐坐,真高兴了会去外院走走。她并不知道自己儿媳妇做的事,更不知道今儿为什么会遭到这种无妄之灾。她惊恐地瞪大昏花的老眼,颤颤巍巍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结结巴巴地道,“我老了,老头子走好多年了,我没藏人。”
这些年,月桂很是孝顺,将婆婆伺候得很是周到,虽是普通家庭,老人却也从来没遭过什么大罪。
“死老太婆,你他妈的给我装傻啊!”“旧军衣”直起身子,拍打灰尘一般拍打着双手,将头一甩,“嗯”了一声。
他带来的一个兵立刻跳上炕,将整齐地叠放在炕东头的一铺一盖一把掀到了地上,“唰”地一下掀起了炕席,仔细地观察着:“长官,没有。”
“旧军衣”听到士兵汇报,拽着林子奶奶身下的褥子,连同躺在上面的林子奶奶往炕东头狠劲地一翻:“老太婆,滚那边去!”
林子奶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掀,咕噜咕噜地真的就滚了几滚。她的头部遽然脱离了枕头,脖颈僵硬地在没有垫褥的硬炕上触碰了几下。本就年老体弱,又在病中,惊吓之中脖颈又被撞折了几下,林子奶奶一口气没上来,竟然就此离世。
还站在炕上等待搜查林子奶奶身下炕面的士兵,看到正滚到他脚下的老人嘴角慢慢地沁出鲜血。虽在战场上见惯了鲜血,却从来没有见过如自己奶奶般年纪的老人这般离世的他,不由得用手指着林子奶奶,结结巴巴地说:“长官,她……流血了……好像死了。”
“旧军衣”愣了一下,随即骂道:“没用的东西,滚开!”他向炕跟前走了几步,弯下身子,伸手在林子奶奶鼻下探了探:确实已经没了呼吸。“这么大岁数了,活着也是浪费粮食,死了就死了吧。”他再次拍打灰尘一般地拍打着双手,将头歪向林子奶奶先前躺着的炕西头,“好好检查一下!宁死也要压在身下,说不定出入口就在这一块。”
又上来一个还乡团员,他和先前的士兵一起用炕席卷着林子奶奶的尸身,“咣当”一下子扔到了先前被扔下炕的铺盖上,随后二人将炕面一寸一寸地仔细搜查起来。
自然,他们是徒劳无功的。
林子家地底下确实有秘密,但出入口并不在过几年就需要重新盘一次的火炕上。
“长官,没有。”士兵汇报道。
见“旧军衣”不说话,一起搜查的那个还乡团员又解释道:“炕面确定是一体的,炕也不是这一两年新盘的,没有新动的痕迹;泥灰抹得很厚,炕面没有一丁点的裂纹。”
“旧军衣”的视线在光秃秃的炕面上逡巡了一圈,低头瞅了眼林子奶奶的尸身,眉头皱了皱:“晦气!”
说着话,他用手在鼻子跟前来回挥了几挥,道了一声“撤”,转过身带头离开了遭劫的屋子。
两个士兵和早已将屋子翻了个底儿朝天、正准备掘地三尺的还乡团员,或是如释重负,或是心有不甘,听令纷纷跟在“旧军衣”的身后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