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先生的板子
作品名称:瓜瓞泪 作者:田禾 发布时间:2024-12-10 12:54:04 字数:5354
不觉间,父亲已满七岁了。常言说“碗米的解锯、担米的胡琴”。意思是,锯木头易学,拉胡琴却难。他能在几岁时学会拉胡琴,说明他肯动脑筋。
祖母见儿子脑子灵肯学习,便也觉得应该送孩子读书,这样长大了才有出息,便让他跟随与他年纪差不多的幺舅一起上学去。
从此,他开始了在私塾读书的历程。在以前,一个没有父亲严加管教的孩子,平时在母亲的呵护下从没受过委屈,反而难免有些娇生惯养的小脾气存在;难免受不了先生的苛刻管教。那时的私塾先生态度是严肃的,冷森森的目光且古板的脸色令人生畏。
这个娇惯了的孩子,见此模样的先生自然不习惯。最怕的是先生冷酷的竹板,动不动在桌上拍得啪啪直响,只略逊于知县坐堂训斥犯人的惊堂木。
小孩子虽是意识上愿读书,没想到读书也有读书的难度。以往根本未曾想过先生对学生的刻板呵斥;更没想过读书会受到如此大压力,他有些不理解,于是,思想上开始消极。
上私塾的课堂是在一所祠堂里,离家并不远。他怀着消极的心情怎能安心读书?但他分心的同时,对别的东西却喜爱观察。路过田坎时,里面的小鱼虾吃什么,如何睡觉等他都要发出疑问,再去仔细观察;不时对旁边人发出可笑的疑问。小鱼儿它有爹娘吗?
这样问的目的,恐怕是因为自己只有娘而不见爹的缘故吧!
祠堂檐前墙边布满着蛛网,有几个指头大的蜘蛛正在捕捉蚊虫。他便忘了进学堂门,立住痴呆地看那蜘蛛如何捉蚊子。他用好一阵工夫目不转睛地看蜘蛛拉网,见它捕虫子觉得十分有趣,便舍不得离开。
这么一来,在别人眼中他就是个呆子。他正呆看着,就被张先生出来发现了,问他在发什么呆。
他答道:“我是想看蜘蛛怎么捉蚊子的。我见它的小脚牵着网一抖一抖地,就把蚊子给粘住了。”
他的答复令先生惊奇,于是说道:“要是读书有这么仔细,将来一定有出息,可惜这样的孩子容易走神,不走正路将来成不了气候。”
这话他记在心里了,从此他再不东张西望。但心里确实对先生板着脸说的话有些厌恶。
原来在家时跟着娘多么自由。自从进了学堂,先生就是严格,动不动就要训斥,多少有些不适应。这令他更加学不进去,容易发生呆想,以至于“读望天书”。往往先生在教,他也在跟着念诵,但他的心并没放在读书上,即使跟着别的小孩朗朗地读过了,但读过之后,过不了夜便忘却了。
没趣味、没热情、不生动读死书的方式令他很不适应。于是,他在去读书的路上慢腾腾、懒洋洋不情愿地走着。似乎捱到放学时就回家去。
好在与幺舅二人同去同回,舅甥之亲倒没闲话说。虽然同龄,但不同辈分,舅舅始终是长辈,任何时候都会护着这位同龄的外甥。三劝两劝将他劝去了教室里。
然而,那位姓张的先生,总爱对初入学的外姓学生另眼相看。对他张姓学生态度温和,对外姓的同学动不动就打手板与屁股。写错一个字要挨打,背错一句书要挨打,向窗外望一下要挨打。从此,越打他心里越反感。
他与别的孩子同龄,他挨打的次数比别人多。先生教学分亲疏,他看得出来。
其实,先生也是杀鸡给猴看,打他的屁股让别的孩子听话。他成了别人受教育的模具,他感觉自己成了先生的出气筒。
挨了打回来还不能给妈妈讲,妈妈即便知道他挨竹板,却认为这先生是为他好,使他上进,重罚之下必成好人。
这先生更有一层意思,暗示着要礼物,别的同学都送过了,就等这位穷困孩子的母亲送东西去。其实这几天妈妈正在赶做新棉鞋,做好后准备给先生送去。
给先生过冬的棉鞋终于做好了,交给儿子并嘱咐他带给先生。可他走在路上实在想不通,总认为这先生不是个好人,想要礼物还狠狠地打人,心里就是有些不服气。
不巧,这天夜晚下了一场雨,他身背着棉鞋,他走在泥泞的路上。走着走着,他脚一滑,便摔入了路旁的水田中。那双新棉鞋顿时糊了许多泥巴羹,他被幺舅拉起来后,仍将这糊满泥巴的棉鞋交给先生。同时还解释说,不小心摔了跟头,对不住先生。
可由于自己衣裤被湿了的缘故,坐在教室听课又不能行动,不到中午时分,便喷嚏不断、头也开使疼痛了。捱到放学回家时,额头发烧,火烫似的。
这下把我奶奶吓坏了。要看病买药需上街才行。自己一双小脚,再背上这么大个孩子怎么走得动呢?这还得求外公帮忙背着去医馆才行。
这一病可不得了,医生说,恐怕是出麻子呢!医生给了个三不许,一不许吹风,二不许沾油腥,三不许吃醪糟与沾酒气。
祖母吓了一跳,这个病不就是出天花吗?听人说,这天花出来了便好,要是出不来还会难逃鬼门关呢!
只见这孩子病情严重,两三天了却眉眼不睁,不吃不喝,周身就是滚烫得厉害。
那时没有西医,全凭老中医开几付中药回家。他此时已眉眼不睁,喂药时只能用筷子撬开嘴唇一勺一勺地喂进嘴里,少量地喂进去了,多数的却被浪费掉。
在祖母的焦急等待中,一个星期了,孩子终于闯过了鬼门关。还好,身上与脸上没有现麻子窝。
祖母后来说,是狠心地把他手给捆着,从不让他抓痒痒,才让他脸上依然如故。其实,后来分析,哪里是得了天花病?不过就是得了重感冒引发的麻疹而已。
过了这次,祖母还说挺高兴呢!这次出过天花,以后就再不会生病发烧,什么病他都可以免疫了。
几天以后,他又去了学堂。同学们都知道他出过天花,都不敢挨着他坐,也不跟他一起玩,几天来真把他给急坏了,于是便只想找个机会表现一下自己。
终于有机会了,顽皮的人终是顽皮。下课时,一群男孩子在院坝中打闹。似乎大多数孩子都姓张,唯独他是外姓,便拿他做把子打泥巴坨。
他岂是受欺负的主?抓住带头那位叫张楼的同学,就要去找先生评理。先生反倒批评他说,同学们之间打闹一下,打来玩玩有什么了不起,别当小气鬼,大方些,以后要多和别的同学交好,不然只有挨打的份。
那位同学没有受批评,见这告状的反而告输了,张楼更变本加厉地欺负人。下课时花样翻新地弄来稀泥巴抹在他屁股上,然后喊大家看道:“看喽!进娃子拉稀屎了。”
这回他可不再忍受了,脱下裤子便擦在了张楼一脸一身,也请大家看。
这回先生问明了情况,是那位张楼先干坏事。先生认为先干的不对,但后干的更不对。于是,便各打了十板子。从此,张楼方才收敛些了。
从此,大家也溶入在一起,课余,常常在院坝里互动讲劲头。比试中,有各式各样的游戏,扳腕子、抵肚皮棍等。
但谁也不带着恶意。可是大家就是不比学习上进;不比谁的字写得好。
但比试玩闹的花样翻新,妙招层出不穷。
一日,张楼捡了一块椭圆型且光滑又好看的石头带至学堂。想出一歪招,让大家双脚夹住石头向天上扔,谁能扔过头顶,谁的本领就大。
结果,好几个同学都扔过了,并无一人能扔过头顶。张楼喊道:“你过来!进娃子!看你有不有这本事?”
他道:“怎么说,我要是扔过头顶,你要想怎样?”
“不怎样,从此我们佩服你有本事。”
于是,他果然用双脚夹住了石头,用力往上一抛,那石头便飞出去了,足有七八尺远。
旁有同学道:“这样不算数,你那是丢远,我们说的是需高过头顶。”
于是,他又一次用双脚夹起石头,用力猛地抛向空中,自己却不知那石头去了何处。他还未抬头时,那石头却忽然从天而降,猛地砸在了自己的头顶。他顿觉眼冒金花,一下扑倒在地。好一阵没有动弹。
大家见了,喊一声,“不好了!进娃子死了”,一边喊,大家一窝蜂都躲进教室里去了。
还是当舅舅的去叫来先生。先生来了,见学生睡在地上一动不动。先生这回确实吓了一大跳,上好的学生无辜倒在地上不动,他感到棘手了,便呆呆地站立观望了好一阵不敢动这学生。
幸亏先生没用手动他,他渐渐地苏醒了,爬起身来摸了摸头顶,似乎比原来凹了些,却不敢用力往下按,按一下只觉得头顶部十分疼痛。但心中明白,一定是被自己扔的石头砸中了,才感觉这般痛。见先生呆站在旁边,却不见其他同学。只好强忍着痛回到了教室。
这回的自伤,以至到老来还时时不忘这次上的当。而且每逢天变要下雨时,他头顶就会隐隐作痛地有预告——头一痛就是天气要下雨了。
这次砸伤了头顶,他强忍着疼痛,回家并没告诉母亲,装得和平时一样。到吃晚饭时,他方才觉得连吞咽饭都有些困难,每嚼一下饭,头顶部都会疼痛一下。他只好慢嚼细咽,一顿饭好久好久才咽完。
从此,吃饭缓慢便成了他的习惯。可当妈的只知他变了,见他吃饭慢,却不知道他曾经头部受到过伤害。直到后来给我讲了这故事,祖母才明白他为何吃饭老是慢嚼细咽的原因。
这次事故是自伤自好,恐怕是迷信说的老天在垂怜吧!要按现在的医院诊断,不搞出个脑震荡骨折来就不算医病。至少要花上万的钱还出不了院。可这头伤是自己憨态所为,这又能怪谁呢!
直到老来头顶还有个窝窝存在。可当年的先生也并没认为,他这位学生负的伤有多么严重,此事也没告诉家长知道。这件事说明学生与先生都烧过高香的,几乎轻松地、没丝毫麻烦地就过去了。
经过了这次铁的教训,他再不在人前耍憨态了,憨干不利落!他说:“俗语说,人狂遭是非,狗狂遭豹子背”。这话一点不假,在狂妄时往往自己会吃亏上当。
从此后,他干什么事都会三思而后行。他说,危险的事常伴随在身边,逢事要想想有不有危险,你就会少上当或不上当。遇上有危险也就能化险为夷。
第一个学期,先生教的是《三字经》《百家姓》。每天除了背诵当天的内容,还得逐字逐句地写。除了喜爱拉胡琴是强项,他对读书并非优秀。每天坐着不是死读硬背便是写字,往往读着读着便打起了瞌睡。脑壳上常常挨先生的竹鞭。
还好,他的舅舅就不同,每天先生教过的课文,他都能按时熟记于心。回到家里常常一起帮他补课,也离不开在妈妈的监督下学习。
在疲倦时,妈妈也会生气,骂他没出息。说他跟爷爷一般,和老汉一样,懒惰成性,好逸恶劳。好的不学,坏脾气不学就会。
可是,爷爷什么模样,老汉又是什么模样,他压根就没见过;即便见过,由于年纪小也记不住。在他心灵中根本没有爷爷与父亲的概念。要真像别的同学,有爷爷奶奶父亲的疼爱那该有多好啊!
他曾经问过,别人有爷爷奶奶与老汉,我为什么就没有?
当母亲的以为他还小,便轻描淡写地将他提出的问题搪塞过去了。只能对他说,父亲和爷爷都出远门了。
可是,这些疑问他是多么想知道详情啊!出远门了,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了还不回家?这个疑问在他心中装了好些年没答案,后来去了他姑婆家才知道了上几代人的根底。但他父亲的下落连姑婆也不知晓。
久而久之,仍有许多疑问解不开,在他心灵中久久不能消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为太想有个爸爸该多好,有父亲的孩子背后都有靠山。
有一晚,他竟然做了一个梦,一个白胡子老头与一个年青后生,全都瘦骨嶙峋,自称是他爷爷与父亲。还点明说他是来家的唯一后人,给了他一本书,让他认真读去。可将书打开时,里面的文字他并不认识,只觉得密密麻麻一塌糊涂。他说:“你们给的什么书,这里面的字我不认得?
那自称爷爷的人说:“你拿去让先生教你不就认得了吗。只要肯学将会认识许多字的……”
妈妈听见孩子梦中喊爷爷和爸爸,也惊醒过来,问道:“你刚才是做恶梦了?”
“我梦见了一个白胡子和一个年青的人……”
此时当娘的才说:“你爷爷和爸爸死的时候都才二十多岁,那白胡子老头是爸爸的爸爸,你知道吗?他们是让你好好读书呢……”
但他还是不明白,这书读起来虽有用,就是难记住。但他首先想到的是,在先生的逼迫下,不得不死记硬背;每天不得不把背熟了的内容向先生交差。以至《三字经》与《百家姓》在老来都还从头至尾背得下来。可见小时候背书是下了功夫的。
梦里的事并没让他醒悟。先生的严苛与严打他受够了,冰冷的面孔他看够了,那死背硬记的方法令他厌恶,似此令他产生了强烈的厌学情绪。
听说梦里的人是祖父和生父,他挖根挖底地问娘道:“那他们的坟又在哪里?我明天就给他们烧纸钱去,求他们保佑。”
“哎……曾祖的坟就在坎子坪山前大路边,祖父的坟在上面一些,可是你老汉的坟太远太远……”妈妈不敢说下去,强忍眼泪转移了话题,“吃了饭咱们先把油盐买回来再说吧!你要想想,现在不读书,将来什么都不懂怎么办?无论如何也要努力学习,唯有书读好了才有出路,还是继续找个先生上学去吧!”
“别找了,我也不是读书的料,娘就别浪费你的辛苦钱。娘还没穿过新衣服,一贯省吃捡用,把钱全用到我的身上。用钱读书不如给娘买匹布回来做身衣服呢!我已想好了,学做生意去。”
娘不放心道:“点点大个人能做什么生意?生意诡异奸诈,弄不好就蚀本钱了,有的人连命都搭上了。你既不愿读书,就去学门手艺吧!”
娘虽是这样提出让他学艺,但一时半会也没想好学哪门手艺。
可是他从小性格倔强,在学校里不合理的事多了他就不能忍受,这是他不愿读书的主要原因。几年过去已十多岁了,成了大孩子,向妈妈提出:我不想永远住在外公家里住,我要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一定要搬回自己老家去住。
妈妈也觉得老住在娘家也不成体统,只好顺应了儿子的想法。应允道:“回去也好,迟早是要让你回原籍地。”
于是,娘便回到坎子坪村,找了个小地名叫撮箕湾的地方,租借了一间屋子,辞别了外公舅爷,从此搬到撮箕湾住下来。
这样一来,读书的机会再没有了。岂不知,正因为张先生的原因,才使他决心搬离开去。他们搬过来一没家具,二没粮食,些少物品无非铺盖凉席,拢住一担就挑走了。
他终于达到了目的。搬进租来的屋里左看右看,怎么也比在外公家住着好,有一种自立门户的自慰感。他跑前跑后,屋后有山,山上有柴,及时捡回两捆干柴,屋子里便冒起了炊烟。
隔壁有人过来表示关心,他给我奶奶叫了声嫂嫂,然后看着我父亲说道:“我也和你一个姓呢!按辈分你应该叫我叔叔,你父亲我们过去认识,要什么你尽管过来拿,刚安家肯定什么都缺。”
在那位叔叔的帮助下,终于,娘俩从此开始了独立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