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寒假
作品名称:望月 作者:俞勒大叔 发布时间:2024-11-28 09:04:17 字数:4867
工地放假了,郑龙怀揣着四百元钱,背起铺盖,钻进工头叔叔的大头车回村。
从上高一时起,他便再没有跟爷爷要过一分钱了。他寒暑假干建筑队挣的钱便足够交学费和日常花销了,何况他对于吃穿的要求极低。
上高二爷爷去世后,他更是自己养活自己了。而在大学里,由于打工时间的充分,他还有了节余。也有过好心的乡亲(其中就有这个工头叔叔)曾想帮助他,他一概好言谢绝了。不为什么,只为他靠自己就可以了。
他住在工头叔叔家里,和他的儿子睡一张大床。两个好朋友见面自然不免打闹亲热一番。在这里,他能感到家的温暖。工头叔叔曾提出认他当义子,他婉言拒绝了,但心中仍然十分感激。而工头叔叔虽然从名份上不是他的义父,但对待他的态度上来看也差不多了。
等待除夕的几天里,郑龙只躲在屋里潜心研读《道德经》《南华经》。这两本书,已成为他的个人宗教。
它们能让他获得无穷无尽的启示,从而达至理想的心境。马克思主义也是他的信仰,但他一直认为没有必要把二者当作“鱼”和“熊掌”,残酷地必选其一。二者可以并存,甚至可以水乳交融。
除读这两本书外,他另外最喜欢的便是反复地听贝多芬的钢琴小品。
出于好心,他曾多次苦口婆心地向老同学推荐这两本书和那盘磁带,但都成了对牛弹琴。牛是听不懂琴的。老同学给予他无情地抨击,并多次为听情歌和他争抢录音机。
街灯亮了。
今夜是除夕!除夕是他每一年中最幸福也是最痛苦的一夜,每当听到鞭炮声响声时,他总会身不由己地颤栗不止。因为这鞭炮声造成了一种无比温馨的团圆的气氛,但他去和谁团圆?
根据本地的风俗,放过鞭炮之后,每一家人都会围坐在桌前大吃水饺。吃过水饺,便一齐挤在炕上,等待看中央电视台的联欢晚会。
他从不看联欢晚会,因为他要去陪伴爷爷和爹娘。年年如此!
饭后,他向叔叔告别,叔叔理解地点头。和往年一样,他抱着铺盖,老同学提着篮子。篮子里面有酒,有菜,有水饺,有黄纸,有香,有蜡烛,有鞭炮。
两人跨出大门,走向村后。
村北是一片果园。踏进果园一百多米,是两座紧挨的坟头。坟的南边两米处,是一棵老杏树,此时当然已经落尽了树叶,只余下光秃秃的枝干在夜色里肃立着。
“你回去吧。”他对老同学说。
老同学放下篮子,叹口气,默默地走了。
“孩子,你来了!”从地底传来亲切无比的声音。这声音只有他听得到。
“是的,我来了!”他回应道,“我来和您们过年了!”
他把鞭炮挂在老杏树垂下来的树枝上,把菜、水饺端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坟前,点上香插好。又点上蜡烛,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两张相片放在蜡烛后面。一张相片上是一位胡须头发都花白的老人,另一张相片上是一对肩靠肩的男女青年。烛光下,三人的面容无比慈祥。
他凝视着相片,心底涌起巨大的暖流。
把几刀黄纸放在地上划了几划,他划着了火柴。
“爷爷,爹,娘,给您们钱花!”他喃喃念叨着,同时把一些菜和水饺扔进火里说:“吃年夜饭了!”
黄纸燃尽了,他举起酒,围着黄纸的灰烬倒了一圈。这样一来,钱就不会被其他的阴鬼抢走了。
野地里断断续续响起上坟的鞭炮。他伏下身,缓缓地磕了几个头,站起来也点燃了鞭炮。
“啪啪啪啪”鞭炮声打破了果树园中的沉寂。
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把铺盖铺在坟前,躺了下去。
每个除夕夜,他都在这里睡,就连去年冬天下着大雪,郑龙也是在这儿躺了一夜的。
这种做法叫“暖坟”,不过近些年来已很少有人真的这样做了,一般就是在坟前放个小灯笼象征一下而已。
躺在三老坟前,就好像躺在他们的怀里。
他的目光从果树的枝干间穿过,落在果园东南的两间低矮的土坯屋上。就在那里,他,和爷爷度过了17年的漫长岁月。现在,那屋子已倒塌了一半了。
郑龙的思绪无可避免地进入时光的隧道,无止无休地重新去经历在这里度过的生命……
1975年的秋天,这个偏僻的小村庄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个年青男子被人捅了数刀抛尸野外,而他的妻子也随即服毒自杀。
清晨,当帮忙的乡邻们推开虚掩的房门时,看到了灵床上相互依偎的两人,而才10个多月的孩子正在炕头熟睡。
人们在那个胖嘟嘟的男婴“哇哇”哭醒后,抱着他到灵床上,以见亲生爹娘最后一面,不料孩子手脚并用爬到娘的胸前,小嘴拱着想吃奶。
众人热泪不止。
看果园的于老头一把搂起孩子,哭得“呜呜”失声。一生善良慈悲的老人受不了这人间惨剧,毅然抱养了这个男婴!
这个男婴就是郑龙。
老人在1991年的除夕之夜,才把这一切告诉了17岁的郑龙。
郑龙哭哑了嗓子。
第二年冬天,老人在街头晒完太阳站起身,忽然一个跟头栽倒在地,无疾而终,享年71岁!
老人的遗物仅有一把破旧的二胡和一堆泥做的元宝。
老人身材矮小,貌相丑陋,因此一生孤独,老来便以看果园为生。
他抱养郑龙时,已五十三岁。五十三岁的老人要养大一个10个月大的孩子,无疑是自讨苦吃。但为了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老人什么苦也不怕,甚至也不怕丧失人的尊严。他到年轻媳妇们那里为郑龙讨奶吃,当街下跪过多次;为了孩子的四季衣服,他几年中也不知多少次厚颜求人,直到自己被逼无奈学会了各种女人才会的话路。
人们最初的同情心被时间化去。老人的行为竟成笑柄!
但老人在与郑龙的相依为命中活得其乐融融,最后他发现,他的存在完全是为了这个孩子,没有了这个孩子,他的一生将注定没有任何意义。
当小郑龙叫第一声“爷爷”时,老人哭得老泪纵横。
为了郑龙,老人焕发了青春。他的晚年忙碌非常。
拉二胡是老人自我抒怀的唯一方式,如泣如诉的二胡声响彻郑龙的整个童年。潜移默化下,郑龙在年仅10多岁时就把爷爷会的曲子全拉得炉火纯青了。
而学会武术则纯粹是一个游戏,虽然长大后的郑龙把这游戏玩的越来越高明。
老人在树间吊了几个沙袋,和孙子有空就踢打。郑龙十三岁时,就能同时击打九个沙袋而游刃有余。年青时老人练过几天把武,抽空闲忙便与孙子你拳我脚地戏闹。不料郑龙触类旁通,把这几招粗笨地招式举一反十地发明创造了。
上初二时,郑龙把四五个同学打得鼻青脸肿。老人这才大吃一惊,严肃地提出要求:不到万不得己,不准说会拳脚,更不得乱用。
郑龙对爷爷的话言听计从,一直上了高中也没再犯类似错误。
高中二年级的那个晚上,郑龙的出手有情可原。他和几个男女同学散步时遇到流氓拦路。为保护同学,他挺身而出。一掌猛切在一人颈后,一脚狠踢在一人裆间,然后拉着众同学回校叫保安。保安来时,那两人还昏迷不醒。派出所众民警深感吃惊,于是由所长亲自出手试探,结果仅五分钟内所长趴下三次!
对武术的热爱使他买来大量武术书籍,从长拳到弹腿,从太极到八卦,他无一不学,但一次看《唐山大兄》让他把所有学会的套路全部忘却,专心研究截拳道。李小龙的精神也深入其内心。
高三那年他以武会友,击败了几家武馆的七八个教练,某武校校长曾在中央电视台亮相,一时心痒挑战,不料被郑龙侧腿飞踹,掉下擂台,一世英名付流水。
读《道德经》后郑龙的思想发生了质的飞跃,万事万物在他眼里都成为无字之书。他一方面秉承了爷爷的大慈大悲,另一方面又因看得太明白而冷酷无情,他不再对任何一个人讲内心真话,只在自己的个人哲学里日益深入。
大学毕业后何去何从?
郑龙在1996年的除夕夜想到这个大问题时,刚好是午夜0点,千家万户的爆竹声荡气回肠的响起!
这个漫长无比的寒假,肖振几十天如一日地做了一件事:找出三年来的日记,重温了与小丽、与凌玉在一起的每一个片断。很多淡忘了的情景再次浮现眼前,他不由得热泪滴滴。
“爱情是什么?”
“命运是什么?”
“人生是什么?”
在这个温馨而痛苦的过程中,他不止一次为这三个问题而困扰,抽着烟苦思不解。
开学的前一天晚上,肖振到二班和迎春说话,讲到自己寒假生活,他摇头不止。
“说是梦又不是梦,说不是梦,又没有了一点痕迹。忘又忘不了,想着却只是难受。迎春呀,你对此怎么看?”
迎春只能表示同情,却无法给肖振以满意的答案。好在肖振的目的只在于倾诉,说过之后也就暂时平静了。
肖振回教室后,迎春呆呆地发愣。
她在寒假里,不时想起一个人。这个人令她失去了一向快乐无忧的心境,有时竟然不由自主地陷入淡淡的自悲自怜的情绪中去。今天返校一进校门,她竟强烈地想马上见到他。
这个人当然就是郑龙!
“郑龙,郑龙!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迎春默念着郑龙的名字,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肖振刚进教室坐下,屁股还没把椅子捂热,张涛走过来,不由分说拖了他就走。
来到走廊上,张涛递过一支烟,自己也点上,这才说:“二哥,你干什么去了?唉,烦死我了,就想和你说说。”
肖振奇怪道:“说烦心事,还有比高欣更好的人选吗?”
张涛叹道:“这事她也没办法。”他沮丧地讲述了春节期间到高欣家的遭遇。
大年初六,张涛备厚礼敲响了高欣家的大门,只有高欣和她家的小黑狗迎出来。
进屋后,未来的岳父、岳母正在看电视,见他进门,屁股也没抬。他急忙跪倒尘埃,五体投地道:“大伯,大娘,给您拜年了!”岳父轻描淡写他摆摆手:“起来吧。”岳母看他一眼,像看一条狗。
他觉得很不对劲,随高欣到她的闰房里。高欣红了眼圈道:“爸妈死活不同意我们的事。说无论如何得和你散了。我……”说着泪珠早落了下来。
张涛心头一凉,忙伸手揽过她问:“为什么?”
高欣哭得如雨后梨花,抽抽噎噎道:“嫌我们不在同一个区县,他们希望我能在身边。”
吃午饭时,岳父岳母提前退席,而高欣的哥哥不接张涛的烟不说,更不屑和他碰杯共饮。张涛十分败兴,略微呆了一会儿,就提出要走。岳父道:“把东西带着。”这意思很明白!
张涛窝了一肚子火出门,和进门时一样,只有高欣和小黑狗相送。他气得一把推开高欣:“我今辈子再也不进这个门口了!”
看到肖振之前,张涛刚和高欣闹了个不欢而散。
高欣说年初六他走后,爸妈又劝了她一通。爸爸更是发了脾气,说:“你要是认我和你妈,就和那孩子利利索索地散了。否则,我就没你这闺女。”哥哥支持爸妈,并且说要求找张涛面谈。
张涛问高欣:“那,你怎么表态的?”
高欣道:“我什么都没说。”
张涛又问:“那真要到了分配那一天你怎么个态度?”高欣道:“再说吧。”
张涛就为这句“再说吧”恼了,他怒道:“你愿意分手咱们就分手。”他恨她态度不明朗。
“你这就不对了!”肖振道,“我敢说,高欣一定十分矛盾,但她也一定是真的爱你。放心吧,多哄哄她,坚定一下她的信心。女孩子嘛!再说,这毕竟不是封建社会了。她爸爸妈妈再顽固,只要高欣愿意也没辙。什么叫‘釜底抽薪’你小子明白吗?”
张涛叹口气:“明白。唉!我再去找她说说!”
肖振问:“她在哪儿呢?”
张涛道:“在操场呢!”
张涛找到操场,高欣正坐在篮球架下哭呢,忙大赔不是。
项海一晚上没见人影。晚自习临下了才酒气熏天地到教室。
“又到哪去了?”肖振问。
“二哥?”项海伸手揽住肖振的肩膀,不无炫耀地说:“我去系主任家拜年了!嘿,那老贼酒量真大,差点灌死我!”他称系主任为“老贼”!
肖振没好气地推开他的胖手:“老贼和你说什么了?”
“老贼说他会出面为我争取留校任教!哈哈!”
“你拿什么去的?”
“一条将军烟,一箱黄河龙,还有十斤蜂蜜。嗨,老贼真有水平!从我进去到出来,他都没看那些礼物一眼,避免了推推让让的尴尬。不过据我想象。我一走出门,他一定会双眼放光的!”项海得意地说着,掏出一盒“八喜”烟往桌子上一拍:“二哥,请抽!我临出门,老贼非要给我,不要也不行!”说着点上一支,抽了几口后,硬塞到肖振嘴里。
肖振把烟拿出来,连吐了几口,骂道:“真他妈的脏人!”把烟嘴在衣袖上擦了擦,这才再塞到嘴里。
“哎,老三呢?”
肖振把张涛与高欣的事儿一说,项海骂道:“她那爹娘不懂人事儿!要是我,马上就骂他们一顿。”
“要真骂了,你呀打光棍吧。”肖振说。
“嗯!好,不说了!”项海眯看眼,晃晃一头卷发,“二哥,这个寒假我和你弟妹商量好了,今年年底就结婚。到时候,你可一定去啊!明年,再生上一对儿双胞胎!啊!这辈子的事儿就完成一大半了!哈哈!”
“你够年龄吗?”
“没问题!我爸说找人领结婚证!”
肖振心里不觉有气:项海其貌不扬,言语粗鄙,偏偏好事都让他摊上了。学生会主席,入党,留校任教再加上温柔、美丽的秀梅,一切顺利得让人嫉妒。
开学三周后,学校里先后组织了两项活动。一是校园十大歌手评比;二是交谊舞比赛。项海以一曲《吻别》获“十大歌手”称号,并与杨小爱代表中文系夺得全校交谊舞比赛一等奖!
项海的名声自此更是如日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