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作品名称:一辈子不长 作者:林文伟 发布时间:2024-11-27 09:28:59 字数:4546
正当何大雷满足于生活静好的时候,身边一切都在悄悄地改变。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一场绕不过的人生经历不期而至了。
当时,金山农中及金仓、金城教学点响应停课闹革命的号召,共筛选出四十个学生代表外出串联,最后坚持走到祖国心脏的只有钱良权、胡学毅、黄韵芝、金孟柜四人。一年之后一个下午,当他们凯旋到达金仓时,江南区委在大礼堂召开欢迎大会,并通知各单位干部职工代表参加。他们一个接一个上台报告了征途上的所见所闻,让众人听了后大开眼界。
常青田带着方上木、何大雷代表粮管所去参加会议。何大雷听了特别的认真,他在散会出来后对方上木说道:“他们说得真好!四个人说的故事前后连贯组成了一个完整内容,只是有一处内容有三个人都重复说了。”就是关于他们的队伍在拉往天安门广场前夜的经历:“在某学院红卫兵集结地,我们接到部队的正式通知,第二天凌晨拉往天安门广场接受伟大领袖的检阅,那天吃过晚饭之后,负责军官通知全体红卫兵同学集中在操场里练习喊口号,总共是五句口号:‘捍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大破四旧,大立四新!’练习了两个钟头才把五句口号练得滚瓜烂熟了。大家在教室里睡了不到一个钟头,负责军官通知大家再次集中起来练习喊口号,把‘大破四旧,大立四新!’改为‘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又练习了一个钟头后再回教室睡觉。到凌晨三点出发起床号早早吹响了。”方上木听了笑而不语,常青田所长一脸严肃的看了看何大雷后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说话了。这让何大雷本来露出的一点儿扬扬得意也赶紧收了回去。
第二天上午,魏大娘见到何可人比平日早了一个钟头回到了家里,忙问道:“为什么今天这么早就放学了?”小可人便把早上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说给外婆听了。
第一节课上的是语文课。湘琴老师让同学们打开二年级语文课本说道:“今天复习一下昨天教的新单词。”廊上一个胖子来回滚着铁圈,一遍又一遍大声念着当地的一首童谣:“正月灯,二月鹞。三月麦杆装鬼叫,四月地檑蹦蹦跳。五月龙船两头翘,六月稻桶发狂叫。七月七,芝麻巧酥满畚箕,八月半,粉满担。九月九,日头佛溜山早,十月十,番薯连根拔。十一月,烘火砻,十二月,破棉两头拽。”
教室里大家都转头向窗外看,香琴老师说:“同学们不要理他,这个同学是上一届的孔显霸,因为多次偷学校里的东西,被丁校长开除了,这两天老是过来搞破坏捣蛋,早上丁校长已经好言好语劝走了他,现在又过来了。”她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炮弹”和“暗堡”四个字,然后拿起教鞭开始领读了。此刻显霸又来到窗外大声喊道:“炮弹,炮弹,滚你妈的蛋,暗堡暗堡,敲你奶奶的头!”香琴老师停下来瞪着窗外看了片刻后,突然摔下教鞭,从门角拾起一支地拖,猛然打开门直接窜到走廓窗边。左手扯住显霸的衣领往下一甩,右手持棍连续不断地用力打他的屁股:“我也不想在金仓教书了,还怕你这个流氓仔!今天就打死你这个殇官仔!”
“莫打了!莫打了!我不敢了!我不敢了!”即便是久经沙场的无赖在强有力的棍棒之下也得发出求饶。湘琴老师一松手,显霸立马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逃出校外。
听到动静后丁道元校长马上过来了,湘琴气得脸色铁青对着他怒吼道:“我不教了,我不教了!”丁校长缓缓说道:“我理解你,你做得没错,你请病假好了。这里有什么事情都由我来负责好了,我也不想再当什么校长了!”
这个晚上,金仓粮管所二楼会议室灯火通明。主席台上坐着常青田和方上木,台桌上面整整齐齐摆着一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学习文件选编》的小册子。他们背后是刚刚挂上去的崭新的伟大导师马恩列斯毛的画像。常所长两眼惺忪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似乎一直盯着面前的一个黑色公文袋和一副眼镜。坐在左侧的方上木,那对三角眼炯炯有神,不时地从人群中扫来扫去,时不时地露出了得意的微笑。过了片刻,方上木看了一下手表,用沙哑的声音开腔说话了:“同志们,会议开始了!昨天我代常所长去区里参加会议,今天要把这个会议文件传达到所有职工同志,然后由常所长给我们做主题报告。”
当他一口气读了《五一六通知》和《工农兵要坚决支持革命学生》两个文件后,额上已渗满了汗珠,他抽出手巾擦了额上的汗珠后,把口杯里的水喝了个精光。
常所长很满意地听完了上木的朗读,从公文包里拿出笔记本,戴上眼镜后开始做主题报告:“各位同志,昨天县局与区委同时通知开会,我去局里参加会议,区里由上木过去参加会议。结合系统与地方领导的指示,我来说说这次运动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由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史无前例的伟大群众运动,全国各级机关单位都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毛主席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实质上是在社会主义条件下,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政治大革命,是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广大革命群众和国民党反动派长期斗争的继续,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斗争的继续。我们要大破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我们要大立无产阶级的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一句话,就是要改革一切不适应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大立毛泽东思想大立无产阶级的权威。我们要让亿万人民掌握毛泽东思想,让毛泽东思想占领一切思想阵地,用毛泽东思想来改变整个社会的精神面貌,让毛泽东思想这个伟大的精神力量,变成伟大的物质力量!
“毛主席教导我们,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文革’就是共产党与国民党的最后一战,要把国民党的残余分子不肯悔改的人全部清理出队伍处理掉,包括地富反坏右没有改造过来的人,重点是文化界教育界和宗教界。全国各地的红卫兵们首先行动起来,在各级党委的领导下,开展向旧文化的冲击。我们基层单位的中心工作就是积极支持红卫兵的大破四旧大立四新的革命行动,要毫无保留地揭发当权派的资产阶级思想,要认真领会造反有理革命无罪的大道理,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要闯字当先破字当头,不是革命派就是反革命派,没有中间的道路可走。
“同志们,搞文化大革命,就是要在党的领导下,发动群众总结经验,找出工作上的差距,提倡批评与自我批评,平衡不同意见,齐心协力,团结一致,干好本职工作,上面怎么布置我们就怎么做!根据区委通知,明天下午一点在中学大操场召开千人大会,所有单位的全体同志都得参加不得请假。我们单位要及时成立大批判小组,由我、方上木、何国山、林振村、余正谦五人组成。现在由方上木同志布置具体工作任务。”
他最后总结说:“我请同志们注意一点,内部的事情内部解决,如果谁把单位的矛盾暴露到社会上去,这是向外借力,既代表你对组织系统的不信任,又显现了你的力量不足,但最终外力不见得都有用。”
常所长话音一落,上木迫不及待的以领导的口气说话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花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
“现在我布置任务,会议结束后,由工会主席林振村负责安排人员把一层廊道上两条廊柱涂上红漆;由支部委员何国山、项祖冲、陈大正、郑志富筹备大型毛主席像木架,林朝东、何大雷、赵德构、高修印、何正池、章景湘、林新同、黄如令等同志采购红旗、鞭炮、火把;由董庆相、林孝周、杨文州、王星艮、叶景水等负责抄写全所同志决心书贴在大块板上;还有李道顺、杨增福、何孝诚、董公山、陈益众、董吕长、余正谦、方本修、董乃易、黄希周等同志去准备明晚会餐伙食。等游行结束后,全体同志庆祝一下。
“会议结束后,每个职工上来把小册子带回去。”
由区委布置的开展“文化大革命”誓师大会搞得十分隆重。临时搭起的大会主席台上挂着红布横幅,誓师大会四个大字特别醒目。两边是两幅标语: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高音喇叭里重复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男女大合唱,台下红旗招展人声喧嚣,各单位排着整齐的队伍等待着大会的开始。
王克仕书记简短地讲了话后便开始群众游行活动了,开道的是教师队伍和红卫兵小将们,锣鼓声中一群穿绿军装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押着十几个戴着高帽的男男女女们游街。排在第一个的是当地人大多让他看过病的莫文田医生,尖尖的下巴被涂了蓝药水,脖子上挂着一串用青霉素瓶子系起来的链带,胸前贴着白纸,写上“反动军医”四个大黑字。他在一个拿话筒的红卫兵的指挥下有节奏地敲着锣。其后面是穿道士衣服的人,脖子上挂着一串红蜡烛,后面十来个都是背上贴着地主爷、地主婆字的人。最后一个是中心理发店的理发匠蔡玉江,他头上戴着一个高帽,写着:宗教迷信头子。游行队伍所到之处,一个拿话筒的年轻人在不间断地大声喊话:“国民党反动军医莫文田,老子地主,本人是三青团,解放后隐蔽下来,等国民党卷土重来,专门是卖假药骗钱,大家不要再叫他看病了……”
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一个白发老头突然大声喊道:“莫医生不是卖假药,他是医生,救过很多人的命,你们这样对待他没道理呀!”此话一出,立即遭到三五个红卫兵的拳脚。话筒里继续传出铿锵有力的声音:“今天抓来游街的地主爷地主婆,家里还藏着变天账,古书古画,还有画上封建迷信内容的门板家具,已经被我们全部烧掉了。大破四旧!大立四新!”随之队伍中发出了乱糟糟的回声:“大破四旧!大立四新!”
游行队伍拉到了娘娘宫前面就停了下来。一个高个子的红卫兵站在宫门口大声喊叫着,让一部分队员看住抓来游街的人,他带领着一大批队员冲进了娘娘宫里,一会儿,里面传来了一片敲打声,接着一具具被捣碎的佛身、香案、牌匾被扔出门口,堆成小山形后放火烧了起来。可人排在学生队伍中清楚地听见有个老太婆哭叫声:“你们这些人怎么这样野蛮呀,怎么能砸掉里面的娘娘像呀!罪过呀!”其实这些红卫兵们原来就是一年前外出的金山农中和金仓初中部的停课学生们,他们其中一部分是干部子女,因为有老子们的支持,他们拿到了地富反坏右的名单,有目的性地抄家搜查,在江南三镇闹腾了整整半个月才歇事。大破四旧大立四新的运动,使得处于平常的人们感到有些恐惧,也让人们突然关心起国家形势来了。
一阵热闹之后,游行队伍便分散了。何大雷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回家的蔡玉江,他平时都是找他理发的,所以比较熟悉。大雷问他到底为什么被拉去游街,他笑着回道:“是有人举报我家藏匿了沛司神父,说他是外国人派到我们这里来的特务分子,上午他们来我家抓人,最后搜不到他就把我从店里拉来游街了,我戴的就是他们为神父做好的帽子呀!”大雷笑道:“红卫兵确实厉害了,他们想抓谁就抓谁哩!”说实话,举报蔡家藏匿沛司神父真的没有冤枉蔡理发匠同志了。自从兵门解放后那天,金仓天主堂的神职人员全部失踪了。当然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全部离开金仓逃回自己老家去避难了。实际情况是蔡玉江父子俩在半夜时分去把沛司神父接回家里了。从此神父从未踏出他家半步。至于这个举报人怎么得到真实消息,谁也说不清楚了。
粮管所全体同志进行了欢快的聚餐晚会。
到了半夜,常所长的儿子常联华剧烈头痛去卫生所里看医生,诊断是乙型脑膜炎。方上木得讯赶到医院探望。常所长告诉上木,他前几天前已经办妥了工作调动事宜,原因是老母亲中风后半身不遂,多子女家庭的老姐姐也累倒了。县局同意他推荐让他口头通知上木临时主持单位的领导工作,待正式下文任命后他就带着全家回山东老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