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故里春秋>卷一(十一、十二)

卷一(十一、十二)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0-08 07:50:24      字数:4478

  (十一)
  
  直到7月17日,发生了一件轰动一时的突发事件,对拥军的考验画上了一个并不圆满的句号。
  这天,下午上工,热辣辣的太阳使尽全身力气炙烤着大地,热得没有一丝风,连蚯蚓都在泥土里顶不住了,纷纷往外爬,而爬到地面,还是被烤得失水而死,成了一条条干蚯蚓。在田里干活毕竟有水,虽然水也是滚烫得难受,心理上还是会觉得稍好一点。让大家都头疼的问题是男劳力都要上山扛树。拥军和弟弟参军都在扛树的行列,兄弟俩平时关系一般,参军性格暴躁,口碑不好。一般人就尽量避开他,参军就更孤僻易怒,拥军了解他,总是让着。
  到了目的地,参军选了一棵最小的杉树,扛上肩要走。拥军善意提醒说:“你这样不行啊,你把最轻的扛走,剩下大的就重,年纪大的会扛不起呢。”没想到参军出言不逊:“吃饱了多管闲事?!还是快把你的嘴甲插到翎甲(翅膀)下面去吧!”这是福源骂人的话,骂对方是鸟。拥军自然生气,质问参军:“你怎么出口伤人,这么蛮横无理呢?!”
  参军怒气冲冲,扔下杉树,随手捡起一根木棍,破口大骂道:“我就蛮横无理了,怎么啦?你是老兄,当过兵就了不起啦?要你多嘴操什么空心?你怕是活得不耐烦了,想找死吗?!”拥军也火了:“你这是什么话?武风暴烈的,想打架吗?”参军说:“对,我就要打死你!”说时迟那时快,话音未落,高举的木棍已经凌空劈下,拥军躲闪不及,当头挨了一闷棍,摇摇晃晃倒下了。众人慌了,一拥而上抢救,却为时已晚,一场惨剧已经酿成,再也无法挽回。
  噩耗很快传到了王支书耳中,他蒙了。两个侄子闹出人命,手掌手背都是肉,怎么办?公社会怎么看?其他11个大队支书怎么看?今后自己这个支书怎么当?社员还会听自己的吗?他满脑子想着自己的事,脸颊抽动着,嗫嚅半晌说不出话来。其他大队干部干看着他,手足无措,都不知如何是好。
  刘支前走近前拉了拉王大龙的手,在他耳边说:“你要拿个主意啊,先把后事办了吧。”一句话点醒梦中人,王支书顿时醒悟过来,头脑也清醒了,立即一板一眼地指挥大家,分成三个组:刘支前带一个组安抚死者家属——就是他哥哥王大虎一家;弥勒佛带一个组负责把拥军丧事办好,要尽量使家属满意;民兵营长马当先带一个组负责组织各生产队开会,不许对外乱讲,造谣传谣。然后自己坐镇大队部,随时了解情况,及时跟进处理。
  王支书在福源的威信是多年来牢牢建立的。第二天,一切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傍晚,拥军已经入土为安。从此,福源没了拥军,只剩下参军用余生深深地、痛苦地忏悔——
  
  当噩耗终于遮遮掩掩传到李芳那里时,这个不到20岁的年轻女孩一下子憔悴了好多,她没有嚎啕大哭,没有呼天抢地,眼泪在她的脸上放肆地流,再也止不住了。她就这样木木地坐着,眼神空洞得瘆人,嘴里喃喃地反复说着“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几天后,她的眼泪好像流干了,不再泪如泉涌,而是整天静静地坐着,不言不语,像是突然丧失了语言能力,一个劲默默地低着头想心事。人们深深叹息:唉,多漂亮多灵泛的一个女孩子,就这样给毁了!
  最痛苦的当然是拥军的父母了。王大龙没有去哥哥家安抚,他不知道怎么说,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怎么做都觉得不妥,既然如此,又何必呢?他只能安排大队干部轮流上门值班、看望,一遍一遍地劝解、安慰。但是不管怎么劝,王大虎的大儿子死了,而且是被亲弟弟打死了,夫妻俩一肚子的火气、怨气和委屈、无助不知道向谁倾诉、向谁发泄,唯有呆呆地,像两座石雕似的坐着,不吃不喝,恨不得自己马上石化了事。
  如果是别的什么人死了,王支书总有办法化危为机,处理得妥妥帖帖。要不是自己两个亲侄子,他完全可以把拥军树为先进典型,宣传他为了集体利益壮烈牺牲,为福源大队在公社扬名立万。这事,凭李辉笔下生花就可以办好。而这一次是亲弟弟打死了哥哥,扬起这头,必然要压下那头,终究是一条人命没了,且不说杀人偿命,也总要让参军判刑坐牢吧。那王大虎这个家庭就没了劳力,生活没有着落,免不了成为自己的负担。左思右想,瞒着不报、不予声张是上策。于是一桩人命官司就在他手里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了了之了。
  但事情总要有个结论。在下一次大队社员大会上,王大龙字斟句酌,很严肃地宣布:“同志们:大家一定很关心我们大队发生的不幸事件。大队支部已经认真调查处理了,明确一下:这是一起兄弟吵嘴酿成的不幸事件,拥军同志在出工时为了集体利益不幸牺牲,值得全大队社员学习。王参军失手致人伤亡,但并非故意伤害,所以给予严肃批评和严重警告,从宽发落。希望社员们说话都引起注意,不要加油添醋、煽风点火,努力维护好大队安定团结局面。”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无懈可击,为老贵不禁深深叹服:“王支书真有水平,这么大的人命案子他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让他去公社、区上当领导真是浪费人才了!”
  
  (十二)
  
  没多久,拥军的事情就告一段落。偶尔有人提起,也只是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只有李芳还沉浸在思念的深渊不能自拔,四和尚看着女儿痛苦不堪,便喃喃自语:“唉,滴有我家芳妹子命苦,可怜啊。”之后也没了打麻将的心思。能歌善舞的李芳再也活泼不起来,大队宣传队因为缺了她这个台柱子,演出水平就大打折扣,邻近的柳林大队很早就邀请去演出的事也没了下文。队员们三五成群来到李芳家劝慰:人死不能复活,还是要向前看。希望她早日走出来,回宣传队演出,那样有意思一些。
  四和尚觉得有道理,但李芳总是默默无言,目送队员们一个个失望而去,自己则低着头继续想心事。
  
  那一年,牯子也在想心事。初中毕业,他遭遇了那场文化大革命,原先升高中、考大学,金榜题名、跳出农门的计划成了画饼。虽然自己是实实在在地读了一个初中,但是进一步深造的路子已经不复存在。怎么办?牯子只能和同学们一样怏怏离校,回到福源。15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是一个十分尴尬的年纪。
  李医师十岁丧父,母亲改嫁,被迫自谋生计,也练就了自强不息、吃苦耐劳的性格。他免不了隔三差五地对牯子念叨:“牯子啊,你也不小了,男人十五当门户,女人十五坐高机(织布机),我像你这个年纪,早已经承肩担力,自食其力了。现在你时运不济,碰上了这个文化大革命,读书是没希望了,那就定下心来,做田吧。老话说,锄头顿得稳,做田是根本,是没错的。‘又想南京买马,又想北京置鞍’——没用。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就莫再东想西想了。”
  明明知道父亲说得不错,但牯子心里就是不情愿,他幻想还能继续读书,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伟大领袖毛主席不是发出了最高指示“复课闹革命”吗?最高指示还会不落实?!但眼前学校的现状却令牯子心里踏实不起来:校长靠边站了,老师被批斗了,学生都造反了,书读不成了。环境乌烟瘴气,教室一片狼藉,造反有理的口号声响彻云霄,拿什么去相信“复课闹革命”?彷徨无计,牯子决计听父亲一回,先回家等着。
  使牯子燃起一线希望的,是当年毛主席接见红卫兵,连续八次。这说明毛主席身体健康,他不会让国家这么乱下去的。而且牯子还被批准上北京接受毛主席接见,大家都认为是自己最大的幸福,全县师生代表一共900多人,都发自内心地要紧跟毛主席革命到底。牯子最期盼复课闹革命,最希望尽早上北京听毛主席怎么说。而真到了北京,眼前的景象更令人触目惊心,文化大革命的气息更浓,对各行各业的冲击更厉害,学校复课的希望更加渺茫。牯子虽然搭上了毛主席接见的最后一班车,但回来后变得郁郁寡欢、沉默寡言,看来是只能死心塌地当农民了。
  那时的福源封闭落后,读书风气本来就弱,牯子启蒙时有满满一教室40个同学,到小学毕业就剩下牯子一个。初中毕业的,算来算去,整个福源竟然也只有李安平和牯子两个人。塘里无鱼虾也贵,牯子这个初中毕业生竟然成了福源的秀才、知识分子。这一年,眼看着18岁的牯子也到了适婚年龄,已经时不时有媒人上门牵线搭桥,要让牯子乖乖就范,从此板上钉钉,在福源扎下根来。
  
  1969年。
  全县的文化大革命运动高潮迭起,在蓝田又建立了一个五七干校。
  它很快让李医师“免考”入学了。
  李医师是在去区卫生院开会时得到通知的。
  那天一大早,李医师就徒步出发,走了30里赶到区卫生院。他虽然是个集体医生,每月拿着30块钱的工资,吃的是集体粮,但是工作是尽心尽力的。开会他也从不迟到缺席。
  夜幕降临,牯子全家人都坐在饭桌旁,围着昏黄的煤油灯光,等候父亲归来吃晚饭。
  李医师进门了,大家都站起来,铁平打来了一盆热水,让父亲洗脸。洗完脸,大家坐下吃饭。看着丈夫眉头紧蹙,心事重重,似有不祥之兆,闻大娘小声问道:“德盛,今天开会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搞文化革命呗。”李医师有些不耐烦。
  “他搞他的,和你有什么关系?”闻大娘不解。
  “唉!”李医师叹了口气,接着说:“县里在蓝田办了个五七干校,要我去参加学习。烦死了!”
  牯子兄弟姐妹疑惑地看着父亲:“医师都要去吗?”
  “不是,全公社就是我一个!”
  “干校不是干部的学校吗?”牯子抢着问父亲。
  “基本上都是干部。我又不是干部,为什么要我去呢?”
  是呀,这是怎么回事啊?一家人陷入了沉思。
  沉默了一会,李医师说了:“说是到五七干校参加劳动参加学习,其实是清查历史问题,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呢!”李医师愁眉苦脸,一家人也禁不住忧心忡忡了。
  闻大娘大体了解丈夫一些解放前的情况,就说:“管他呢,你无非是当过买兵,参加过三青团,又没做过坏事,而且还参加了共产党的新组织迎接解放,这也算历史问题?!”
  李医师深深地叹气:“就是呀,都成了历史问题,要内查外调,七蒸七晒。那边一个耳光打过来,这边又一个耳光扇过去,这是什么意思?叫人怎么受得了呀!”
  其实李医师为人善良,向来慈悲心肠,乐善好施,在福源乃至外大队都有口皆碑。他出身贫寒,命运多舛,10岁时父亲就参加革命壮烈牺牲,母亲被迫改嫁,自己只好跟着堂叔公务农为生。年纪稍大,就去了国军“吃粮”当兵;解放前夕,被人瞒着登记上了三青团的花名册,从没参加宣誓之类的任何仪式,更没参加过任何活动。1948年参加迎接解放的新组织,因有人叛变指认而被捕入狱,受尽酷刑,坚贞不屈。后来幸得G省宣布起义和平解放,释放政治犯而死里逃生。然后就一直在乡里行医看病,救死扶伤。像他这样一个乡下郎中,有什么问题?算什么历史问题?牯子想不通。
  李医师更想不通。
  一顿平平常常的晚饭,一家人都如骨鲠在喉,再也吃不下去。
  
  那一整年,牯子都在学校教课。
  铁平去了区卫生院当秘书,陪领导办队,据说很受领导器重。
  几个弟弟妹妹倒是无忧无虑,在中学读书,也进步不小。
  家人都没有到过二十多里外的蓝田探望父亲,因为李医师临走时交代:“不要来看我,免得有人加油添醋,节外生枝,让人幸灾乐祸反而不好。我刚50岁,干活惯了,没事。你们就在家好好过日子,让我放心就好了。”
  一年时光慢慢过去了。
  李医师按时回来了。
  他对家人轻描淡写地说了在蓝田五七干校的情况:“每天就是学习,学毛主席著作、最新指示,要熟读、背诵,这个难不倒我。还有劳动,搞环境卫生,养猪种菜,我也驾轻就熟。难点的是去山里担柴,是重活,还勉强能应付。我没挨斗,没挨批,还评了优秀学员。那些领导、走资派才是重点,我在干校太普通了,过得还行。”
  干校对李医师的审查结论是:“历史清楚”。这比根正苗红的“历史清白”差了一点,后来竟成了牯子婚事的定时炸弹。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