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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一、二)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0-03 15:06:49      字数:4380

  普通人的日子总是平淡的,不外乎吃饭、干活、睡觉,天天如此,除了年节。
  1967年,春节在人们的期盼中如约而至,在福源氤氲着喜气洋洋的氛围。虽然经济上还不是那么宽裕,但各家各户哪怕平时节衣缩食,也要在春节鼓捣着吃上一顿大餐,让辛苦了一年的家人大饱口福。俗话不是说“叫花子也要过个年”吗?家里养的肥猪,都要等到腊月二十四后才杀,当地人在这个喜庆的时间,都有约定俗成的忌讳,“杀”“死”一类的话是不能出口的,如“人死了”都说“老了”“走了”“回去了”;杀猪则称之为“解年牲”,以“解”代替“杀”,便大大消解了戾气,过年就有了过年的意思。
  
  (一)
  
  牯子的老家福源是个多姓混居的地方,人性好。人们互相称呼喜欢叫名字中间的一个字,后加上“老”,表示尊敬。比如马建功,可以叫“建老”;或者在名字中间加上“老”,叫“建老功”。其余以此类推。还有把有本事的年轻人昵称为“某牯子”的,像李铁牛就被直接叫“牯子”。当然也有干脆叫诨名的。这都是此地的风俗。
  福源人向来喜欢攀比,虽没钱大手大脚,但也不能过于缩手缩脚,即大家平时常说的“当用不惜悭”,该花的钱哪怕借还得花。
  攀比的第一件是,每家每户在冬天都要早早准备好一个大树蔸,晒干备用。这是不要花钱的,只要花力气。到了大年三十,牯子兄弟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大树蔸抬到火塘里,烧起大火来。牯子兄弟累得满头大汗,却兴高采烈。说起来这事有讲究,在福源一带,大树蔸象征大猪,如果火塘里躺着一个偌大的大树蔸,就意味着明年能养出大肥猪,是个六畜兴旺的好年头。大家趋之若鹜,怎能怕苦怕累呢?
  晚上,客人来辞年了,一屁股坐下来,四和尚看着牯子家熊熊燃烧的大树蔸,马上大为赞叹:“哎呀,好家伙,在福源,滴(只)有你们家树蔸最大,明年肯定养大肥猪哇,六畜兴旺,家道兴隆。好呀,祝贺祝贺!”牯子父亲李德盛医师则春风满面,连连拱手:“托你的金口玉言,托福托福!”然后牯子母亲闻淼芬端上一碗年糕,在上面浇上一层红糖水,请客人尝尝。四和尚礼节性地推辞一下,说:“哦,吃饱了。你们俩老子真太‘礼性’了,不敢当,不敢当呀,谢谢!”说着话还是夹起一个年糕仔细品尝后,眉头舒展,连说:“好吃,好吃!”然后春风满面拱手告辞。
  福源攀比的另一项内容是放鞭炮。古人说“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可知鞭炮是春节烘托喜庆气氛的重要载体,不可忽略。牯子很清楚,福源很重视这个。先比长短,谁家的鞭炮越长越有光彩,一挂鞭达到一万响的,是富裕人家;打一挂千子鞭可算中上人家,不失脸面,也不错;如果打一挂三寸长的百子鞭,就会被人鄙夷地称之为“猪屎鞭”,没人瞧得起,连自己都觉得寒酸,做人不起。
  再比时间。富裕人家的鞭炮可以从除夕一直打到元宵节,一般的从除夕打到初三就差不多了。但不管如何,再穷的家庭也要争面子,年要过得响亮,不打鞭悄无声息过大年的绝无仅有。
  第三项是“出天行”。就是正月初一打第一挂鞭,以示迎接新年。牯子家也非常重视出天行。这比的是早。但是不管怎么早,按理说都要等到除夕“转点”,也就是大年三十半夜十二点即正月初一零点。李医师掐着时间要铁平兄弟把鞭和点燃的香准备好,只等吉时一到,立马点燃。想不到的是,出天行的鞭炮越响越早,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弄得牯子兄弟总是措手不及,略逊一筹。牯子兄弟的鞭炮还没准备就绪,外面已经有人打响了第一炮。随着第一串“噼里啪啦”声响起,第二串、第三串、第N串鞭炮声接连喷发,排山倒海,遥相呼应,福源瞬间硝烟弥漫,地动山摇,人们都沉浸在春节欢乐的气氛中。
  还有一项内容是福源攀比不可或缺的,那就是祭祖。正月初一早饭前,每一户都记着去公用的祖祧里祭祖。一挂长长的鞭炮自然必不可少,把三牲摆上祭台:平时难得一见的大块肥肉、整块鲜鱼、方方正正的老豆腐,应有尽有,然后点燃香烛,焚烧纸钱,把一个祭台渲染得庄重肃穆,热闹非凡。整个早晨,祖祧里鞭炮声接二连三地炸响,震耳欲聋。“祭不可不诚”,这一点福源人都懂得,谁也不想在这一仗败下阵来。
  福源人对春节的重视是毋庸置疑的,哪怕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阵阵呐喊中,鞭炮声仍然不绝于耳,甚至更加响亮。这几天,福源人是彻底放松了,无忧无虑,过的简直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二)
  
  过年过得滋润,有吃有喝的,人人满面红光。可是闻淼芬大娘对几年前“过苦日子”(三年自然灾害)仍然念念不忘。看到浪费粮食她就痛心,就会“哇空事(说闲话批评)”,就会忍不住滔滔不绝地唠叨起来:“儿呀,浪费粮食要不得的呀,雷公都会打的。要知道,粮食是饿得人死、救得人活的东西。你还记得过苦日子那年过年的事吧?”牯子说:“娘啊,怎么不记得?一辈子都忘不了呀!那次我缠着您说,妈,过年我一定要吃一顿饱饭,好吧?您说,行,你说蒸几两米呢?我实在太饿了,抢着说,一斤米!您笑了笑,回答:好,照你说的。我好高兴啊,终于能吃一顿饱饭了!可是您知道后来的事吗?”
  闻大娘诧异地问:“你还没吃饱?”“不是,是吃得太饱了。我从食堂走回家去,撑得实在受不了了,肚子臌胀,想呕吐又吐不出,疼痛难忍。脑子也昏昏沉沉,天旋地转的。我好害怕!我先是硬撑着靠墙站着,很快就身不由己地往下矬,坐到了地上,最后顺势倒下了,佝偻着身子卧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我想,我肚子撑坏了,可能会死了。我不愿意呀,我才9岁,我不想死。但有什么办法呢?!那种痛苦、悔恨交织在一起的感觉好难捱呀,也不过就是那么一会儿,就像过了一辈子!好在过了最难受的那一阵子,慢慢开始‘松活’了,肚子不那么胀了,头也不那么晕了,谢天谢地,菩萨保佑——我缓过气来,终于又活过来了。我好后怕呀,当时为什么那么狼吞虎咽不要命呢?!妈,这事您不知道吧?”
  闻大娘听了大惊失色:“孩子,是吗?我不知道。你可从来没说过啊。你知道吗,那天幸亏我只给你蒸了12两米(16两秤,等于现在的0.75斤),要是一斤米,那更不得了啦!”——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说。牯子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饥饿,是牯子童年挥之不去的梦魇。
  
  丰产不丰收是大跃进那时最大的问题。水稻、玉米都长得不错,红薯也长势很好,丰产了就得把它收回来。可这么谁都明白的事理就是没被重视。干部关心的是本队的名次,社员们只能拼尽全力帮着争名次、放卫星,没有余力去把宝贵的粮食收回来。这给马上逼近的苦日子埋下了可怕的伏笔。
  有一天,大队保管员四和尚愁眉不展地对闻大娘诉苦说:“大嫂子,今天要去埋红薯呢,刚从地里挖回的红薯堆得跟小山一样,总有百把几十担啊。上面就要来检查,如果没有加工完(晒成茴丝),还原封不动堆在那里,是收不了场的,要‘挨点子(受批评)’,得吃不了兜着走。现在得抓紧去找人埋掉才行。我真是左右为难啊!”这是干什么呀?闻大娘都听蒙了。后来也不知道四和尚是怎么糊弄过去、渡过这一关的。
  没多久,全大队的社员欢聚一堂敞开肚皮吃饭(本地人称为“吃敞甑饭”)的日子昙花一现,苦日子不期而至。人们食不果腹的艰难生活很快开始了。
  按当时规定,成人为“大口”,每天4两米,李医师是医生,每天4两米还要搭上部分稗子或红薯;小孩子是“小口”,粮食定量每天2两米,按当时16两秤就是1/8斤。这点粮食对于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牯子父母想尽了千方百计:米磨成粉煮稀的吃;谷糠炒一炒,磨成糠粉掺和着吃;漫山遍野摘野菜凑合着吃。吃过的野菜有艾蒿、糯米藤、虾公须、苦菜、野麻等等十几种;到后来上面提出“向山要粮,向山进军”,又上山寻觅各种各样的野果。弄回来的有“冷饭坨(土茯苓)”“饭米子”“糖茨子”、葛藤蔸、金刚刺蔸,诸如此类,可惜不争气的肚子很多都无法适应和消化。
  有一次,李医师出诊回来,看到河里长着一丛丛的“素珠子”动了心,摘了很多带回家。这种植物结一串串的素珠,比豆子略大,把它的芯去掉,可以用线穿起来玩的。但是珠子很硬,结实得很。闻大娘把它倒在锅里炒。不一会儿,厨房内外弥漫着诱人的香味。铁平和牯子赶紧趁热打铁,推着石磨磨粉。可是硬邦邦的素珠子顽强地顶着石磨,耳边都是叽叽嘎嘎的响声,闹了半天,素珠子总算被石磨吐出来了,定睛一看,根本不是粉,是一瓣一瓣的东西,怎么咬得动啊?肯定吞不下,更别想消化了。面对此情此景,饥肠辘辘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好几分。
  菜园里有一棵芭蕉树。宽大的叶子里悄悄伸出了一板一板的芭蕉子,黄澄澄的,很是诱人。闻大娘很快把它摘来了,试着煮起来。不久,熟了。每人盛一碗正准备大吃一顿,但很快就傻眼了。芭蕉子的汤是蓝汪汪的,完全可以染衣服。味道是涩涩的,实在难以下咽。大家只好敬而远之。
  在那个度日如年的时候,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像神农皇帝一样“尝百草”,探索哪种野菜能吃,哪种野菜不能吃;哪种能当口粮,哪种只能做猪饲料、牛饲料?甚至连芭蕉子、素珠子这一类闻所未闻的“食物”都搜罗出来了,唯一目的就是能填饱肚子,求得一线生机。
  日子真是太难熬了!
  牯子老家的墙上多年来挂着一个橡皮制成的玩意儿,后来的人都不知作何用处。那是当年卫生院发给李医师行医的。很简单,中部是一个椭圆形的皮囊,捏在手里一紧一松可以吸气压气。两头是管子。那时人们吃的糠和其他东西多,常常臌在肚子里拉不出来,不光痛苦,甚至会丧命。于是,牯子家常来的多是这号“病人”,李医师的业务也多是给他们洗肠。把肥皂水吸到皮囊里,把皮管子插进病人的肛门,再把肥皂水灌进去,不久,闭结的肠道得到滋润而有所松动,倏忽之间,粪便就喷射而出,病人于是得以解脱,如获大赦。只是苦了李医师一家,屋里总是弥漫着隐隐约约的屎臭味。牯子对此颇有微词,但李医师总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没油炒菜不会好吃,但在饥肠辘辘的那时,只要能入口、下肚的都是美食。牯子兄弟俩放学后,从大河里抓来鱼虾、螃蟹,没有油,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而无法处置吃下肚去。听人说酱油也行,闻大娘就从合作社买来酱油,试着加到鱼虾里蒸熟,热气腾腾的。真吃起来,还是腥味太浓,大家就有些放不开手脚了。多少年以后,牯子还记得当时难以形容的又想又怕那种心理挣扎的味道,铭记着酱油不能当茶油用来蒸鱼虾的经验。
  苦日子刚过去,能吃饱了,可乐极生悲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人们争相传说哪里谁一餐吃了多少饭,被活活撑死了!哪里又有谁吃得太饱,痛不欲生,呻吟不绝,双眼圆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听得人心惊肉跳。闻大娘吓得脸一阵青一阵白的,苦口婆心告诫儿女们:“这是苦日子过久了,没有一点油水,肠子也变薄没有韧性了。突然吃得太多,就把肠子胀破了,人就这样没了。所以你们要注意,有饭吃了,也不能吃太饱,要让肠子慢慢适应。一定要记得啊!”
  人生是艰难的。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说不是呢?我们不能拒绝苦难,更不想枉受苦难。苦难能使人成长,苦难也能让人消沉。吃一堑长一智,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一到过年过节就忘了节俭,大手大脚铺张浪费。闻大娘常说,《增广贤文》说常将有日思无日,莫把无时当有时,确是至理名言,不能忘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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