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餐厅偶遇老同学

　　姐姐带着小水回北京的家了，儿子这几天加班不回来，丈夫柳云龙被几个红颜知己簇拥着去外地旅游，家里就她一个人。
　　作家张丽英独自敲了一天的键盘，边敲键盘吃了两块小酥饼，这就算午饭了。晚饭他不想再凑合，决定到里小区最近的江山餐厅吃一顿自己最喜欢的猪肉韭菜馅水饺，再要一碟口条，一碟豆腐丝拌黄瓜丝。
　　江山餐厅不大，进门是餐厅中间的一条过道，过道两边摆着两排餐桌，过道顶头是服务台，服务台后面坐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正捧着手机专心致志地玩。餐厅里静悄悄的，就门通道右边靠窗子那张餐桌上有一个灰色西装革履的老头儿在用餐。
　　张丽英选择了通道左边那张靠窗子的餐厅，和老头儿隔道相望。坐下刚想张口叫服务员，服务台后面刚才玩儿手机的姑娘已经飘到跟前，说是“飘”到跟前，是因为张丽英没听到一点儿脚步声。餐厅是狭长的结构，从服务台到餐厅门口还是有一定的距离的，她进门时姑娘还正在玩儿手机，连头都没抬一下，她是怎么知道有人进来了、又立刻出现在她面前的？如果蒲松龄在跟前，肯定得写一篇新的鬼狐小说，小说名字没准儿就叫《“狐女”开店》。
　　“老师，您点菜吧！”““狐女””说话了，声音妩媚好听，称呼也合张丽英的意。不像有些人老黄瓜刷绿漆故意儿装嫩，自己都过了徐娘半老的年纪还非得称她阿姨，不像粗鲁没教养的女人，张口闭口就是老太太；不像有些和她这位女服务员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一口一声喊她老奶奶，把她叫得都怀疑人生了，自己是不是秒变成弯腰驼背拄着拐杖的八十岁老太太？总之吧，一声“老师”，让张丽英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儿。
　　“小姑娘，你先坐下别累着，我这就点。”张丽英说，从随身携带的北京作家协会发的棕色袋子里拿出眼镜戴上，对着手里的菜单，“半斤猪肉韭菜馅儿饺子，一碟儿口条，一碟儿豆腐丝拌黄瓜丝。”
　　“大作家别点了。到我这张桌子来吃吧！我请客。”过道那边的西服革履老头儿走过来。
　　张丽英以为是她的读者，刚想说“谢谢，我不要读者请客”，抬头发现西服革履的高个儿老头是高中同学彭善财。虽然都四十多年没见了，但是彭善财变化不大，何况右边下巴颏还有那颗标志性的大黑痦子呢！
　　“干爹您认识这位老师呀？”还没容张丽英张嘴，““狐女””先说话了。
　　“我们高中同学三年，怎么会不认识呢？其实不光我认识，你也认识，全国人民都认识，我们都是她的读者和粉丝。”彭善财停一下，“她就是网络上著名大作家张丽英呀！”
　　“啊？”“狐女”的两只漂亮的丹凤眼兴奋得都快瞪圆了，“您就是大作家张丽英呀！干爹，这客不用您请了，我请你们。”
　　“一边去，哪儿轮到你了！”彭善财伸出手紧紧握住张丽英的手，就势坐在张丽英对面，“张丽英，你点菜。我正好没吃饱，换个桌子再和你重新吃一遍。”
　　“好，我点。饺子就不要了，换成两碗米饭，那俩凉菜还要，我再加几个热菜。”张丽英点完了，又把菜单给彭善财让他点。她想好了，自己请他。人家彭善财不光亮出了她大作家的名号，还亮出了他是她的读者和粉丝的身份，全国著名大作家，让读者和粉丝请客也太跌份了。
　　饭菜上齐，彭善财吩咐站在桌边不肯离去的“狐女”：“去服务台坐着去，别当我们的眼前花。”
　　“我不走，干爹您还没把我给张老师介绍呢！”“狐女”嘟起红红的小嘴儿。
　　“好好，我介绍。”彭善财指着“狐女”说，“金英，咱们同学金振强的亲闺女，我的干闺女。行了吧？可以走了吧？”
　　“您还没告诉我张老师的联系方式呢！”
　　“我都没有大作家的联系方式，咋告诉你呀？去去，一边呆着去，别影响我们老同学叙旧。”
　　“狐女”金英哼了一声，终于走了。
　　老同学见面，自然先少不了一番自我介绍。张丽英说：“彭善财我们相互介绍一下自己吧！我呢，你都知道了，一名稍微有点儿名气的穷作家。倒是老同学你，西装革履的样子，好像还在干着事情。干什么呢？能向老同学介绍一下吗？”
　　“老同学你住在哪个小区？”
　　“蓝地房地产开发公司建造的天龙家园，听说咱们区的百分之八十的楼房都是蓝地建造的。”
　　“没错。我们家住的新绿小区也是这个公司建筑的。你住在几层？楼房隔音效果好吗？”
　　“七层，隔音效果相当好。窗子一关，屋子里边就跟真空一样，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楼上楼下人家扯破嗓子说话都听不见，除去楼上抡锤子砸地板，走路蹦跳的声音根本就听不见。不像我最早住的那个小区的房子，放屁声都听得真真的。”一说起原来住的小区，张丽英满肚子苦，“我们楼上住着一对母子，天天晚上母子俩轮流煲电话粥到深夜，可把我害苦了，吵得我天天失眠，还写作？整个人无精打采的，简直就一个病秧子。儿子心疼我，离婚以后把自己的房子卖了，全家凑钱买了现在天龙家园小区一套二手房子，简直话说，从地狱升到了天堂。我的创作效率大增，搬到现在的小区以后，每年都能写六七十万子。人家蓝地房地产公司建的房子质量就是好。”
　　“我很欣慰，夸我们蓝地公司建的房子好，鄙人就在那里上班。”
　　“是吗？做什么工作的？我记着你和金振强当年好像都考上了建工学院。这把年纪还干，至少也得是个副总吧？”
　　“为全公司服务的。”彭善财拿起空椅子上的包，从里边拿出一张普通的白纸黑字名片递过去。
　　“啊？原来你是蓝地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呀，名副其实的大老板。”张丽英手里捧着名片，两眼打量着对面的男人，好像不相信名片上的董事长和大老板就是面前这个老头儿。
　　彭善财从小从小就没爹没妈，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七岁多时爷爷又死了，从此和奶奶相依为命，是班里最困难的同学。因为家庭太困难了，彭善财好几次都想退学，好几次都被班主任孙老师给阻止了。彭善财每月有八块钱助学金，是等级最高的。学校一月的伙食费是五元，剩下三元，交学费交书本费和买生活用品，足够彭善财一个人用的了。但是他把这八元钱掰成了两半，一半给奶奶，一半自己用。还差一元钱不够交伙食费怎么办？彭善财有办法。学校规定住宿生每月只许回家一次，彭善财就每次回去的时候多从家里带吃的。冬天好办，背一大口袋冻得梆梆硬的烀白薯和一瓶子腌芥菜秧差不离就够吃一个月的了。夏天呢，他就星期六晚上回去星期一早晨上第一节课前到校，带两顿奶奶给摊的葱花棒子面煳饼，可以少入两天的伙，这样学校食堂一个月能退好几天的伙食费，四块钱就够了。
　　彭善财的家在郭家府，离学校二十里地，星期一返校时，他天不亮就从家里走，一路都是小跑着，到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响了才到学校。就这样彭善财坚持了三年，高考时和金振强一块儿考进建工学院。寒门出大器，没想到如今的彭善财成了腰缠万贯的大老板。
　　“金振强怎么样？这小饭馆是他女儿开的？”张丽英问，谁都知道俩人当时在班里是好朋友。
　　彭善财他叹口气：“他老早就死了。”彭善财掐指头算算，“好像四十岁那天生日死的，到现在都死二十多年了。”
　　“他身体不是挺棒的吗？我还记得他在咱全县中学运动会上撑杆跳拿第一呢！那样子到现在我还记得，用网络的话说帅呆了酷毙了，就甭说是咱全校女生的男神了，应该是全县女生的男神。我记得那时几乎天天有金振强的信。”
　　“就是帅呆了酷毙了才害得他短命。”
　　“此话怎讲？”
　　“当时县一中的校花也看上了他，给她写信，和他约会。金振强考上大学了，这个校花没考上。我劝他放弃这段感情，可是这校花不依不饶经常给他写信，来学校找他。好容易熬到大学毕业，两人终于结婚。”
　　“这不挺好的吗？十几岁就认识了，也算青梅竹马嘛！”
　　“按说是挺好的。可是架不住媳妇老不依不饶地跟他吵架，嫌他没本事，不能把自己的农业户口变成吃商品粮户口。有一年初一，厂里领导来金振强家中看望，媳妇当着领导的面又和金振强吵了起来。领导问明缘由的以后，说我有个哥儿们专门管农转非户口的事，我托托他试试。有了领导这话，两口子就经常带着礼物频繁出入领导的家，一年以后，金振强媳妇的户口果真解决了，变成了吃商品粮的城市户口，她自己也变成了领导的情人，一顶斗大的绿帽子着着实实地扣在了金振强的头上。
　　“金振强想和她离婚，媳妇就去到领导那儿告状，领导说你既然离婚就得离得彻底一些，人也得离开工厂；否则，只要我在位一天，你休想离婚。好歹金振强戳起来也是五尺高的汉子，终日窝着这口气，还不到四十岁就死了。金振强死的当年，厂长就和老伴儿离了婚，和比他小将近二十岁的金振强媳妇结了婚。
　　“那时金英还不到十岁，按说顺理成章金英应该跟着妈妈到厂长家去生活。可是这孩子没去，宁可一个人过也不跟着妈妈走。没几年，厂长退休了，那时职工住房都紧张，有的老少三代挤住四五十平米的一居室里，有的年轻人结婚没房子，晚上住在办公室里。自然，大家就盯上了十三岁金英住的六十多平米两居室里。全厂谁都知道，当初金振强能分到两居室，是因为他老婆是厂长相好的，金振强死了所以没收回来，是因为他老婆嫁给了厂长。现在好了，厂长退休了，他做的不公平的事该纠正了，金英又不是厂里的职工，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没资格住厂里两居室的楼房，随便给她个住处，不让她趴露天地就已经很够意思了。在这种情况下，分房委员会收回了金英居住的两居室，把一个老职工腾退出来的十平米小平房给了金英。
　　“我和金振强一个厂子，看着孩子实在可怜，就把孩子接到我家，虽然我家住房一样紧张。十年以后，金英大学毕业，厂里分她的那间十平米小房子正好拆迁，分了她一套两居室和十万块钱。再后来金英离了婚，开了现在的小餐馆。我呢，四十多岁上辞职，从当房地产中介起家，一步步干到现在。”彭善财说完，夹了一大块肥噜嘟红烧肉放嘴里，又扒拉一口米饭。
　　“你这个有钱的大老板怎么也和我这个穷文人一样，爱吃炖肉呢？”张丽英说，也夹了一块肉放嘴里，还喝了一口啤酒，“人家现在讲究的人都不吃猪肉，不是鱼就是虾，燕窝鱼翅不离嘴。”
　　“你说我有钱，不假，现在应该也有几亿了。可是我永远忘不了和奶奶相依为命的那些年生活。你记得那回王嘉起偷吃我给奶奶买的牛舌饼的事吧？”
　　“怎么不记得呢，几块牛舌饼把你都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