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踢皮球引发愤怒 忆家史弥合感情

　　耿怀忠听了安置办让他找村里的话，心想：劝我和大葵沟通，就等于劝我给他送钱啊。送点钱倒不足惜，问题是这钱送得实在没道理。因为我是和开发区签的合同，不是和村委会签的合同，凭什么给他送钱？思来想去，他又去找安置办，郝书记问他：“你与你村委沟通了吗？耿怀忠说：“我与他沟通什么？我又不是和他签的合同。”郝书记听着耿怀忠说的话确实没毛病，又转移话题道：“你属于户口关系复杂的那种情况，须待上级研究出方案来一并解决。”耿怀忠说：“这与户口有什么关系？我有合同，难道你不按合同办吗？”郝书记说：“有合同也白搭，我们是按上级指示办，上级让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既然你按上级指示办，当初你给我们签合同干嘛？”“签合同说明村民是同意搬迁的，至于怎么赔偿就按上级指示办。”
　　耿怀忠一听，他根本不拉正理，便直接找到了开发区总部李广轩主任那里。
　　开发区总部设在金山科技园科技大楼第八层。耿怀忠首先来到接待室门口，工作人员指着里面说：“李主任正在接待市里来视察的领导，今天实在没空，你是不是改日再来？”耿怀忠只好原路返回。
　　第二天一早，耿怀忠就来到接待室，工作人员把他引到李广轩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北面靠墙的地方，摆着一个大型工艺品，那是一艘用和田玉精雕而成的大帆船，上面豁然挂着“一帆风顺”四个字。南面靠墙的地方，是一盆大发财树，发财树枝干发达，叶子茂盛。靠西墙的地方是一个大书橱，书橱前面是一张大型办公台。李广轩主任正坐在办公台的后面、书橱的前面审阅着一个文件。
　　“李主任您好。”
　　“你好。”李主任放下文件，看了一眼耿怀忠。
　　“李主任，我是咱开发区北沟村的，为分安置房的事找你来了，希望您能给安置办的领导说一说，能把房子分给我。”
　　“你房子怎么啦？”李广轩继续看他的文件。
　　耿怀忠详细地把情况给李广轩说了一遍。李主任放下手里的文件，抬起头若有所思地说：“这事你还是得回去找安置办，因为他们具体负责这个事。我这里是管整个开发区全局工作的，一般不具体处理村民的事。”
　　耿怀忠道：“李主任，我已经找了安置办多次了，没给解决，不得已才找了您来，您若给安置办说说比我找强得多。”
　　而李广轩想：我和你素不相识，又没得到你一毛钱的好处，我凭什么就这么轻易地给你办？若给你办了，以后群众都来找我怎么办？便说：“他不给解决你也得找他去，因为安置办就是专门负责安置工作的部门。你不找他来找我，我了解安置工作的程序吗？”耿怀忠一听，是想踢皮球啊，但仍耐着性子说：“李主任，我之所以找你是因为我是与济阴经济开发区签的合同，不是与开发区的下属部门签的合同。你既然是济阴经济开发区的法人代表，当你的下属不给解决的时候，我只能找你。我若找别人，别人都有理由踢出我来；我找你，你是没有理由踢我的，因为唯有你才有资格代表开发区，你说是吗？”
　　李广轩听着耿怀忠的话无懈可击，便说“我看看你的合同吧。”耿怀忠急忙把合同呈给李广轩看，全文如下：
　　
　　济阴经济开发区房屋拆迁补偿安置协议书
　　甲方：济阴经济开发区管理委员会
　　乙方：耿怀忠
　　甲方为实施济阴经济开发区建设项目，需拆除乙方的住宅。该房屋的建筑面积为132.26平方米，主房结构是混合。依据《济阴市统一征用土地暂行办法》的有关规定，双方达成以下拆迁安置补偿协议：
　　第一条：在两年内，甲方向乙方提供安置住房，按每人40平米安置。
　　第二条：1、甲方按《济阴市统一征用土地暂行办法》暂对乙方进行货币补偿46291元。2、甲方向乙方发放过渡安置费每月每人80元和搬家费一次性每人50元。
　　第三条：付款方式：
　　甲方在乙方签订拆迁协议后完成搬迁前，向乙方付房屋补偿费用的50%和搬家费、六个月的过渡安置费，乙方在规定的时间完成搬迁后持验收单、协议书、身份证、户口本到济阴经济开发区指定地点结清剩余款项。
　　第四条：本协议一式四份，甲乙双方各执一份，双
　　方签字盖章后生效。
　　甲方：济阴经济开发区管理委员会（盖章）
　　乙方：耿怀忠
　　2004年5月18日
　　
　　李广轩看了一下合同道：“噢，原来是二〇〇四年的事啊，那个时候我还没来开发区呢，我是二〇〇六年来开发区的，对那个时候的问题怎么了解呢？你呀，还是回去找找当时的领导，让他们帮着你找找安置办更有利，你看好不好？”
　　耿怀忠非常气愤，一时说不出话。
　　李广轩见耿怀忠不说话，觉得好忽悠，又说：“你说……你直接找了我来了，一是我对那块工作实在摸不上，不好对下面发号施令；二是……我这里实在是太忙，昨天刚接待了市里的领导，今天下午还要和一个外商洽谈技术开发的问题，明天还要布置动员建文明城市的活动，你说我哪有时间给你处理这种事？所以呢，你还是回去找具体负责这项工作的领导……”
　　耿怀忠实在憋不住了，但仍理硬气软地说：“李主任，我刚才阐明的理由就不再重复了，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个问题不是你想解决就解决，你不想解决就不解决的问题，而是一个你必须解决的问题。因为我是与您代表的开发区签的合同，不是与你的下属部门签的。你必须履行合同约定的义务。你刚才说签合同的时间在你来开发区之前，还说你现在很忙。这些虽然都是事实，但这都不能成为你不履行合同的理由。您如果真忙，您可以打电话责令您的下属把这个问题解决好，而不应该推诿。你这不是对工作负责的态度。”
　　李广轩听后，觉得尴尬；但又一想，确实在理。心里不免产生了疑惑：每天找我办事的少则一人，多则四五人，哪一个不是点头哈腰甚至请客送礼。自他接任开发区主任以来还是头一次遇到和他讲法律和道理的老百姓。他实在不习惯这种谈话方式，但是他必须暂时忍一忍，因为他不知道这个耿怀忠有什么背景或来头，他需要考察一下才能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你先等一等，我给安置办打个电话。”李主任转身到了里屋里。耿怀忠暗喜，觉得有门儿。可是一等不出来，二等还不出来，于是他就看起书橱里的书来。这书橱里摆的都是好书，有《资治通鉴》全套，还有《史记》、《左传》等。仔细一看，这些书都封着塑料薄膜，显然，里面的内容从来没有人读过，这令耿怀忠非常惋惜。现在书这么贵，买本不厚的书就得四五十块，可这里摆着这么多好书却没有人看，想必也不让别人看，只摆在这里当装饰品用。
　　正想着，李主任出来了，他说：“我给安置办打了电话，你去找他们吧。”
　　耿怀忠走出开发区办公室所在的科技大楼，径直向开发区安置办奔去。郝书记听完后，用讥讽的眼神瞅着他：“你不是找了上头了吗？你就依靠上头给你解决吧，既然上头已经知道了，上头说了算，我们已经没有权利处理这一案了。”
　　耿怀忠见开发区上下互相踢皮球，意识到再给他们讲理已经毫无意义，他开始有了秀才遇到兵的那种感觉。他回到家，把经过说与老婆吴梦春听，梦春埋怨道：“本来很简单的问题，让你搞得越来越难办。当初你明明知道王书记就是想敲你两个钱花，你满足了他不就得了。你偏偏教育人家当个好官，你以为你是谁呀，他听你那一套吗？现在还有你想象的那种官吗？”
　　耿怀忠心里本来就很乱，被老婆这一唠叨更是火上浇油，他把手里的那本《合同法》一摔吼道：“我就不信那个邪，在共产党领导下就没有说理的地方！”
　　梦春说：“你不要那么任性好不好？到晚上拿上五千块钱给王大葵送去。你就说‘这钱不是给你的，是让你买点礼物给人家的，你就替你叔白操心吧。’这样说他会接受的。”
　　到了晚上，耿怀忠拿着五千块钱来到了王书记的大门口，可是他怎么也没勇气迈进去。每想起那天他把王大葵轰出家门的情景，就感到无比自豪，那是何等的气派，怎么还没有一个月的功夫，竟然怂到给人家送钱的地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想到这里，他毅然返回家中，对老婆说：“这钱不能送。”
　　“为什么？”她着急地问。
　　“你想啊，明明是人家拆了咱的房子，不但不赔，还得逼着咱去送钱，咱老百姓还有做人的最起码的尊严吗？”
　　“你简直就是个外星人！”老婆埋怨道：“你讲的道理肯定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来，然而这么好的道理到哪儿去讲呢？全国上下哪里是你说理的地方？人家都不要尊严，就是你要尊严，尊严多少钱一斤？你要尊严就别想要房子！”
　　“我有合同，我可以凭合同到法院告他去。”
　　“你能！”老婆白他一眼道“你去找李广轩的时候也是认为自己的理由充足，怎么样？人家没人和你比道理，反正你不走人家那条潜规则之路，人家就是不给你办呗。”
　　“总不能全国的官都这样吧。”
　　“怎么？你已经一头碰到南墙上了，你还要再碰北墙吗？你决心把四面八方的墙都碰个遍不成？”
　　“我就想试一试，因为我还没有理由认定全国就没有说理的地方。”女人拗不过他，说：“你就是碰得头破血流也没人可怜你。”说完就抽泣起来：“我的命苦。都怪他姥姥，让我嫁给这么一个倔驴。嘤嘤……”
　　耿怀忠听到老婆埋怨岳母娘，就勾起他那段不堪回首的辛酸事——
　　一九七五年，耿怀忠二十七岁，由于老子是右派，一直没有娶上媳妇，愁得怀忠妈整天抑郁寡欢，在人面前就像矮了半截。怀忠爹在文革中死去，留下这母子四口。怀忠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怀义和怀信。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恰巧村东头有一个吴元章，地主成分，每逢下雪天，就让他和耿连元扫大街，必须扫到每家的大门口。耿连元死后，就只有吴元章自己扫了，革委会允许他只扫主要道路，不必扫到每家门口了。
　　他有两个女儿，大的叫吴梦春，小的叫吴梦秋。梦春年方二十有五。自幼酷爱读书，上学时各科成绩名列前茅。可惜只允许上完初中，再也无望求学了。为了这件事，她初中的校长、班主任曾到公社教育组要求添加吴梦春升高中，说她各科成绩俱佳，实乃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可是教育组领导耐心地告诉校长：“我们培养的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政治标准是第一位的。再说，现在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她村贫协根本就没推荐她，教育组也不能越俎代庖。”于是，她的班主任又找到北沟村贫协，询问为什么不推荐吴梦春上高中，这可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啊。那贫协主任哈哈一笑说：“我们村还有贫下中农的孩子没推荐上的，哪里还考虑四类分子的子女？再轮三匝也轮不着她呀。”班主任知道跟这些人讲理也没用，便又叫上校长再次来到教育组询问是否还有希望，教育组长烦了，训斥道：“你是共产党员吗？怎么连这点阶级意识都没有？我看你们不是爱惜学生，是立场问题，是政治问题！”吓得学校领导再也不敢到教育组为吴梦春求情去了。
　　吴梦春初中毕业失学后，就一直务农了。她虽然伶俐俊美，又爱学习，但一般小伙谁也不敢娶，生怕落个阶级界限划不清而受累一生。而很差的男子她又不嫁。她说：“我宁愿老在家里，也不能剜到篮里就是菜儿。”
　　其实，要把吴梦春嫁给耿怀忠是再合适不过了。可是在那个年代，人们对地富反坏右唯恐避之不及，谁还操那份闲心？
　　可巧，村里就有一个叫王三闲的媒婆，原籍河南人，三年自然灾害时逃到这里落了户。她馋了就靠说媒赚点吃喝，村不大，好说的她都说了，现在耿怀忠与吴梦春的事就渐渐提到了她的工作议程上来。有一天，她对怀忠妈说：“怀忠老大不小了，快把吴家大丫头娶过来吧，这样你们两家就都成全了。”
　　怀忠妈喜得不得了，说：“你就为我跑一趟吧，回来在我家吃饭。”媒婆说：“八字还没一撇，我就回自己家吃得了。”怀忠妈说：“我知道你不在乎那顿饭，可是你总得给我说说人家女家的意思吧。”媒婆喜得不得了，说：“中、中，回来我先来给你说说。”
　　到了吴家，媒婆对梦春妈说：“我看怀忠这孩子挺厚道的，咱闺女又不小了，咱成分高，还能找啥样的，就嫁给怀忠吧。嫁过去，他两个弟弟也好说媳妇，这边二妮儿也好找主。”梦春妈听了也很高兴，因为闺女嫁不出去比儿子娶不上媳妇更让当妈的愁。她早就看上怀忠这孩子，只是媒人不来，总不能自己领着闺女往人家家里送吧。这次媒人登门了，正合她意。只是吴元章不同意，他说：“一个地主女儿和一个右派儿子结婚，这扫大街的日子到哪一代才是头？”他说什么也要给女儿找个贫下中农的家庭。
　　媒人走后，梦春妈指着吴元章骂道：“你这个老昏头，你也不看看闺女多大了，人家根红苗正的谁要你？还想找贫下中农？你找个革命烈士的后代更好！”
　　梦春妈瞒着丈夫又找到那媒人，总算把这事圆起来了。
　　婚后，他们生了三个孩子，老大是个闺女叫耿兴华。那时候提倡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但是，农村妇女头胎是女孩的可以申请要二胎。谁知二胎是双胞胎，都是男孩，大的叫耿兴德，小的叫耿兴科。此乃旧事重提。
　　耿怀忠想到这里说：“你不要沾边埋怨咱妈，咱妈当年的决定是对的，亏了她老人家，我们才有今天。”吴梦春何尝不是这样想，她只是着了急嘴上那样说说而已。
　　耿怀忠给她擦了一把眼泪说：“改革开放后，咱家才过上舒心日子，受气的日子总算熬到头了。”梦春说：“是啊，你还考上了学，咱家的日子一天好起一天，这是从前做梦也想不到的。”
　　怀忠说：“七七年改革招生制度的时候，我劝你也报名，你不听，如果咱俩都考上该有多好啊。”梦春说：“那么多高中生都落选了，我一个初中生怎么敢报？”怀忠说：“那些上过高中的也没学到东西，有的学电气焊，有的学针灸，还有的学兽医呢，一点正经知识没学到，没准还不如你这初中生呢。”梦春说：“那时我总是自卑，一点信心都没有。”怀忠说：“我真后悔，没有做好你的工作，当时我也觉得你希望不大，殊不知大家都不行，你这个爱读书的就成了行的了。”梦春笑着说：“也亏了你没做好我的工作，我要是考上就不跟你了。人家都是男的比女的强，俺要是考上，你就不比俺强了，俺跟你干么？”怀忠说：“叫你走你也不走，因为你来到这个世上就是给我做媳妇的。”梦春说：“你也就沾了那时不兴离婚的光吧，要放到现在早给你拜拜了，嘻。你这么倔，人家谁愿意给你淘一辈子？”
　　怀忠见梦春情绪恢复得差不多了，便说：“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还是说说咱那房子的事吧。”梦春说：“房子的事就慢慢找吧，不要性急。”耿怀忠凝视着吴梦春的眼睛说：“以后不管别人怎么看待我们，咱们自己必须拿自己当人看，这样我们也不枉活一生。就拿咱这房子的事说吧，我们既然有理，不能沾边就低三下四地给人家送钱，要活出个人样来。”
　　梦春问：“你说，下一步咱怎么办呢？”怀忠答：“下一步咱就上访去。”梦春说：“上访白搭。你没听说吗，南沟的前两年就有人去北京上访，半路上就截回来了，还威胁说，‘再上访就黑了你！’吓得都不敢去了。”
　　耿怀忠说：“你说，他们这是为什么呢？他们不给老百姓解决问题也就罢了，何必派人截访呢？”梦春说：“听人家说，中央有个文件，各地上访人员达到一定比例直接影响着地方官的升迁。所以，地方官就用各种手段阻止威胁上访者。”
　　“要不我也上北京去试试，遇到截访的再说，不然光这样等可不行啊，等一万年也没人给你解决。”怀忠说。
　　梦春说：“咱不能越级上访，必须先到县、市、省最后才能到北京去。”怀忠说：“那我就逐级走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