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归位

　　石家沟信奉两口子吵架不记仇，白天吃一锅饭晚上睡一个枕头。时间会治愈一切，尴尬或难受会慢慢消失，家庭的正常生活会回来。谁知衣食无忧者与乡野村民想法不同，很高傲不愿低头。家庭成为包裹一切的硬壳，大家公事公办过着日子，再也走不进对方思想。当然有意见一致的时候。小野子结婚，伍妹儿主动提出应该参加，当年儿子满月，人家大老远来送了一万元，这个礼无论如何都要还。立君建议伍妹儿去南方走一趟，自己在家守着药店和公司。刚好在暑假，伍妹儿和女儿儿子一道，顺带去香港澳门玩了十天。女儿儿子考大学，两人平心静气坐在一起商量确定填志愿。儿女离家上大学，两人的共同语言就只剩下账目核对和资金调度。
　　立君时常总结，越来越觉得自然正常。结婚以来甚至回到结婚前，俩人一直运行在两条轨道，这种状态可谓水到渠成。药店地处城中心同四周大商场一样，上午九十点开门晚上九十点关门，伍妹儿很晚才回家。八级地震教会人们珍惜生活享受当下。城中心夜市越来越兴盛，关门后常常相约着逛逛街吃吃烧烤喝喝啤酒。遇到谁的生日，谁家孩子考上好学校，谁家拆迁发了钱，吃了饭喝了酒还要去唱歌。
　　立君则相对简单。公司变为私企，局里朋友领导渐渐不再到公司打秋风，反倒实现了朝九晚五。员工牢牢地把岗位抓在手中，受地震后经济大环境影响，公司产值突飞猛进，职工收入直线上升，大家主动维护着各种业务。立君每天八点半准时去公司，只要一切正常，就不开会耽误大家工作。关上门写小说，任由思想在千年前驰骋游荡，创造出无穷无尽的快乐。
　　连载的《媚娘则天》阅读量过百万，跟帖评论不少，但与《永远的皇后》相比有差距。《永远的皇后》一直在售卖，立君的隐密财富每年以百万级增长。小野子判断，新书虽然不如上本书叫座，如果出版照样挣钱。立君知道小野子说得正确，但是借口文本不成熟，要等到整本书成形再说，实际是害怕再次与小野子牵连扯不清。小野子听从立君劝告，没有组队回绵州搞捐赠博眼球，在广东平心静气谋划着各种生意。受了灾难的震撼与启示，开始恋爱结婚。这是回归正常的绝佳机会，不能凭空来段插曲把一切搞砸。
　　但在出书上态度坚决。赌气一样专门对着干，每周至少给立君打三个电话。先是《永远的皇后》授权到期要求立君继续授权，后来开始策划《媚娘则天》出版。只要立君同意，就把印刷事务全部交给他。无论从公司还是私人角度出发都是大好事，不断掂量且战且退，虽然不爽，立君最终却只得同意。为出版两人见了几次，也都中规中矩，谈好生意签好合同，财富源源不断流入腰包。伍妹儿知道两人合作，看在钱的份上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晃眼间地震十周年，县市区开展声势浩大的纪念活动，偶然发现小野子坐在某个区县活动主会场。立君感到很突然，电话打过去聊了几句。一会儿杨主席就来电话，作东请小野子，让立君、伍妹儿作陪。这才知道当年杨主席借用了小野子的生物公司搞投资。当年杨主席在电视上介绍公司，总觉得这名字在哪儿听过，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十年，缴了上千万的税，每年有五六十人就业，政府无论如何要我来一趟。”感觉对不起立君，饭局后小野子背着杨主席解释道，“听说你和杨叔有点不愉快，一直不好给你说，怕你多心。公司只是名义上，一切都是杨叔的，但我还是法人代表。我本来不同意，我爸托不过人情，他回来又太张扬，才喊我来应急。杨叔退休后请他当老总，管理起来名正言顺。这两年运转不太好，杨叔马上过七十，有些力不从心，商量好了尽快脱手，哪怕价位低点儿。还是回去继续做化妆品，我也免得担惊受怕。”
　　立君笑：“哪用得着给我解释，啥意思？太小心了吧。”
　　小野子也忍不住笑。这也不怪小野子，虽然离开绵州多年，她的言行举止依然保持着绵州人应有的顾忌。灾难虽然从这片土地上过去，却有好多事情难以了结。七十多岁的二爷强忍悲伤走出灾难却出车祸去世了，白发苍苍的二婆孤身一人，硬撑着供儿子上大学，还得陪着小孙孙长大；梁立军老师娶的老婆不但年青还低一辈，与女儿相差无几，有人在背后掩嘴窃笑指指点点；梁敦周孤身一人，与地震前同事的女儿成家。从废墟中爬出来的人，在身边笑逐颜开，如果不知底细，天知道他们经历了多少苦难！在他们面前保持应有的敬意和小心，成为绵州人灾后约定俗成的礼节。
　　灾难经历者不外乎两种结果。看透世事者睿智豁达，生命生存是最高追求，顺应天时珍惜现在。也有人深陷灾难，无法越过痛苦走出过去，不是回忆就是假设，苦大仇深艰难度日。与人交往不知道会遇到哪类人哪种情况，有所顾忌心存敬畏，是避免尴尬的唯一法宝。这种划分不具有普遍性，只是立君用历史眼光观察分析得出的观点，与小野子交流时说得头头是道，可真的落实到具体人头却难以说清。
　　历经岁月磨砺，一切开始分层分化慢慢积淀，逐渐流向匹配的阶层，各归其位各得其所。该流向哪个阶层，立君却常常迷茫。从籍贯说是石泉人，地震发生时却常住绵州。无论石泉还是绵州，都是特大地震极重灾区。对于后来者或者身处事外的人，极重灾区可能没任何区别，但亲历者却有天壤之别。地震时在石泉县城能够活下来实属万幸。全城常住人口不足三万，遇难者超过两万，侥幸活下来的就一万。同样是极重灾区，绵州人在惊心动魄的90秒生无可恋，最终遇难者几乎为零。人生看似简单，却有某种定数。
　　历史是对过去人世的总结，也是对当下的记录，从中也许可以看到未来。当年专业选择非常正确。数十年看尽人间冷暖，又经历千年不遇的灾难，隐隐约约触摸到人生真谛。头脑灵活认真读书走出大山，无人指导凭爱好选定专业，遇到大好时机胆大无畏踩中改革步伐，误打误撞过成现在的样子。到底是什么在主宰人生？无法说出个子丑寅卯，让立君异常难受，很想按照专业习惯把想到的说个清楚。能不能用最熟悉最拿手的方法，围绕地震写本书？
　　抛开现在潜心写书，也许能改变生活，就如在包裹自己的硬壳上凿出个小洞，呼吸肯定会顺畅生活会快乐。女儿大学毕业有了稳定工作，儿子上大学看来不会再出什么差错。五十多岁了，是不是知晓天命，是不是过过想要的生活，立君对此摇摆不定。等等吧。伍妹儿跟着自己，担惊受怕很不容易，地震后十多年来，两人虽然心有隔阂，实际上好过许多夫妻。产业兴旺，费用不愁，生活无忧，儿女争气。只是交流沟通少，看起来孤独，事实上两人在自己的习惯里活得自由自在。上点儿年纪的人往往这样，不在乎别人的评论和眼光，喜欢自得其乐。
　　如果真的独自离家，儿女结婚时对方家长会怎样看怎么想？会不会影响儿女未来？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既要不断地回顾过去，也要照顾好当下，更要关注未来。儿女不但是个体的未来更是家族的未来，没有未来的人生，终究不是完整的人生，立君最终打消了念头。每天按时上下班。公司业务交给聘用的经理全权打理，只管年终时按照聘用合同，考核产值利润兑现薪酬。除了常规的大事作作决定，平常就找机会去全国各地长长见识。空闲下来写写书练练字，早早地准备过老年生活。儿女结婚后，又想着陪孙儿孙女享受天伦之乐，就这样一年年过去。
　　直到父母去世，立君才最终下定决心，快60了自己时日不多，得过几天想过的生活。张家场父母留下的客栈超市和整栋楼留给儿子，印刷公司儿子女儿各占百分之五十，门面药店别墅和所有房产归伍妹儿。所有版权稿费超过两千万，用零头在隐居的小城买套120平方米房子，余下的刚好一人500万。立君把财产分配停当，写下三封电子邮件。特别告诫伍妹儿：“门面药店房产不能早早地分给儿子或女儿，将来谁孝顺就给谁。还能走还能动，我要四处走走，写本想写的书。不要找不要问，舒坦了再回来。”
　　
　　
　　
　　（全书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