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发展

　　贷款全免了。立君却高兴不起来，反而越来越累，啥都提不起精神。地震过去几个月，电视广播依然是抢险救灾、生存奇迹、亲情友情、赈灾义演。大小官员和名人，都在畅想美好未来。不想看没心思听，一说地震脑子里总是废墟尸体，以及不停爬行的人群。无法想象二爷和立军老师的悲伤，更想不出敦周在废墟里的无奈和恐惧。不敢同他们见面，见面不敢说地震。
　　从历史书记载的灾难中读出的人性光辉，与现实相去甚远。地震中没丝毫损失，却免掉全部贷款，获得了别人穷其一生也无法得到的财富，成了真正的富人。而在灾难中失去家园，与亲人生死离别的灾民，却在为如何栖生焦虑，为一日三餐努力。这是踏着他人鲜血和尸首攫取利益的强盗行径，更是赤裸裸地掠夺！立君到落地镜前端详打量，看不出外貌的丝毫变化，镜中的自己依然文质彬彬。内心却无限纠结凄凉，冷血残酷正透过骨缝向外渗透。站在厂房里机器旁，不可避免地寒冷难受。整天坐卧不安。
　　政府部门私企个体，都在抢机遇抓发展，印刷公司业务大增。员工忙着接待应付，乱哄哄一片，似乎哪里都不需要自己，立君感觉成了多余的人。两位负责的年轻人，汇报希望再招几名工人，以便人休息机器不停，尽量赶工出活。公司发展得更好，大家收入更高。立君回答等等再说，实际是不同意。当务之急是找件事情，赶快从寒冷中解脱出来，发展啊指标啊效益啊，一切都等等再说吧。调整心态拯救自己，让意识和身体尽快活过来是正经，否则一切都白搭。
　　投身最感兴趣的事情，才能刺激思维走出悲伤。写小说最有意思，可以尽快回到千年前，用宫廷争斗沙场鏖战占据大脑。可写作却找不到感觉。上本书大卖后，鸟枪换炮，买了款最新的手提电脑，以便走到哪写到哪。恰恰相反，再也找不到在台式机上敲字的感觉，许多情节在脑海里跳跃却很难变成文字。地震过去大半年，居然没能像像样样写几章。好在灾难吸引着人们消耗着精力，否则正在连载的《媚娘则天》，说不定会成为天涯第一挨骂烂帖。打开电脑脑子里只有现在，与千年前格格不入。于是开始读前几章，希望走进那种场景那种氛围，总是无功而返。可能是铺垫不够，于是再向前读，结果还是一样。如此三番五次才醒悟，什么东西堵着了再也回不去。
　　一切都变了。总喜欢回忆猜想。想高中老师同学猜测他们在灾难来临时的状况。在岗任教的老师都遇难了，在县城工作的30多位同学，超一半长眠在废墟某个角落，大学毕业回石泉工作的5位医生警察公务员无一幸免。同学们见面议论，如果你回县城结果如何如何。立君长长地吐口气，真的很幸运忍不住高兴，很不适宜活生生憋回去。许多东西都重要，公司重要赚钱重要，写书重要理想重要，脸面重要朋友重要。在生命面前算得了什么！好好活着吧。虽然很疲惫，毕竟渡过了大灾。道理都明白却还是提不起精神。
　　转眼间秋天来了。四周的标语开始变化，温暖过冬成为热词。电视里好多受灾群众开始搬新家住新房。国家补助了若干资金，开口裂缝的房屋涂料一刷成了新房。石家沟十几年没住的房子，也享受了政策。张女子就是听说国家有灾后补助，抛开住不惯的城市，急急忙忙回张家场重操旧业。平常忙得晕头转向，生意不好才会打来电话。电话一通就感叹现在人们有钱，地震前不敢买的买不敢吃的吃。生意好做了不知多少倍！父亲仍然指挥着十几台车，整天为乡镇村社拉砖送瓦，灾后重建的热情超过年青人，十天半月见不到人。
　　伍妹儿笑立君：“年纪轻轻像个老头儿，状态不如老汉儿。妈老汉儿都使起劲挣钱，只有你莫精打彩。”
　　立君不同她辩论，顶多笑笑。药店搬进城中心新买的门面，生意比老店好了不止两成。每个月又多了房租收入，伍妹儿神采飞扬，感叹当初思想不开放，不该关老店应该借机多开一间店。灾后重建生机勃勃，说不定几年间能就新赚间店面。这女人钻到钱眼里了。伍妹儿一直管着公司账目，两人常常说完药店就说公司。灾后重建有做不完的业务，每个月每季度，流水利润都在涨。贷款免除后，不再付利息，更不用操心还贷展期，每次核账目就等于数银子，赏心悦目。
　　“叔叔说的事，考虑得怎样？”伍妹儿问。
　　十一月份，抗震救灾进入新阶段。前半年主要抢险救人，安置受灾群众，制定重建规划，启动永久性安置点建设。为了解决受灾群众就业发展，政府提出既要输血更要造血，开始着手产业重建。各地一窝蜂规划产业园，什么电子生物，汽车水泥，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为支持企业家投资，各地产业园相互较着劲儿出台优惠政策。什么专精特新、绿色产业、清洁能源、设备购置、投资强度、营收增长、产出强度补助，税收三免两减，甚至还有营收上千万跨亿元等专项奖励。
　　杨主席因为工作关系，同对口援建省份企业交道很多。虽然政策异常优惠，但援建方企业家积极性不高，毕竟绵州地处西部，资金技术人才市场均无优势。可是政府下达的任务又不得不完成。大家不厌其烦沟通交流，最终觉得双方企业合作较好。援建省企业作面子，本地企业作里子，合作共事利益均占。积极主动的老板儿，甚至想好了政府兑现政策性收入后，双方的分成比例。众人捡柴火焰高是个好思路。从职能职责角度讲，完成了政府下达的指标任务，团结到一大批企业家，为促进经济加快发展找到了路径；从私人角度讲，这也是参与重建分享重建的有利时机。作为政府官员不能经商办企业，可条条大道通罗马，办法总比困难多，况且立君有现存的公司，现在正是发展创业的好时机。杨主席鼓励立君参加，不求真的有多高收益，只要政府补助到手，也是一大笔钱，就算补助款三年五年不兑现，至少土地会办到自己名下，也是实实在在的资产。
　　无论杨主席还是伍妹儿，全都喜气洋洋，仿佛财富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一门心思要搭上灾后重建的东风，让人生发生质的改变，成为真正富翁。立君想法却不同。钱重不重要，地重不重要，资产重不重要？人的一生中，凡与你相遇的一切，无论是生命还是物事，来得有因果去得有道理，都很重要。围绕着你总得发挥作用啊。对你无任何价值没用，再大气高端都不重要。对你有价值有用，再微弱卑下都很重要。产业园规划的任何一项产业，对文科出身的立君都是天方夜谭。用历史的观点分析，不了解不清楚的东西最好少招惹。多少钱算有钱？现在没了贷款，挣的每一分儿都是自己的。就算不上进维持现状，一年也有两三百万收入。生意不好，最坏的结果是公司倒闭，也有一千多万净资产。打折卖掉也有几百万，完全够一家人生活。为什么要去蹚浑水？
　　领导不是傻子，给政策只是灌引水，希望投入更多资金形成更多体量，形象有了政绩有了，领导们就该换届了。企业发不发展赚不赚钱，最终还得投资者奔波劳作。企业家手中有大项目，政府鼎力支持，确实风光有利发展。可投进去的是真金白银啊，效果收益如何只有投资者清楚。好多事叫好不叫座热闹不赚钱。到时累死累活不说，说不定连现有的一切都会搭进去。脚踏实地做好熟悉的事吧，不求大富大贵也不担惊受怕。好好过日子。现在的公司是抛弃干部身份换来的，是后半辈子的依靠。如果没有公司，后半辈子靠什么活？有公司多好啊，不愁吃不愁穿，可以安安心心写小说。
　　每当伍妹儿问起，立君总是不置可否。伍妹儿报怨：“叔叔占着好位置，我们刚好有公司。外人想都想不到的好事，放在眼前的钱都不晓得挣，脑壳有乒乓。”立君就把担忧讲给伍妹儿。伍妹儿觉得立君心眼太多，想得太远，“叔叔当了几十年领导，他不考虑？最终决定干，肯定方方面面都想过了。不要总以为自己能干，别人都是草包。”
　　立君被噎得半天缓不过气。做任何事总得考虑收益得失，没任何把握，不自我保护自我防范，岂不是傻瓜！说得如此不堪。退一万步讲这样做又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家！女人啊女人，眼中只有娘家亲人，没有丈夫没有儿女，这个世界上你到底与谁最亲，到底与谁过日子？为何会这样，只有一种可能把婆家当成外人。世上哪有这样头脑不清的人，立君的无名之火越冒越高。三番五次越说越激烈，难免言辞过分，两人慢慢生分起来。